“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是何家自己送上门来的,不能全怪我。
就这样,我运筹帷幄,将计就计,终于促成了这门婚事。除了骗婚,我别无选择。我只有利用曹家的财富来为可怜的女儿换取幸福,也只能用金钱来为她赌一赌,搏一搏!我虔诚的希望金钱能助雪儿一臂之力,能够帮她牢牢地压住何家少奶奶这把秤砣。我虔诚的祈求上苍,能够保佑她一生无灾无难,平安幸福!
大嫂,您如能见到此信,我料定映雪必已落难,她定会在走投无路之时投奔你们。就请你们高抬贵手,给她一席容身之地吧!恨我可以,就不要再为难她吧!九妹在九泉之下,定会感激你们!
九妹谨上
一九五八年上海曹寓于灯下
泪水顺着我的脸颊不断滴落在了我嚅动的冰冷的唇上,封住了我想说话却又说不出的颤抖的口——
当前尘往事在我脑中一一涌现;当那次车祸在我脑中再次上演;我只觉得一股热流顺着我的五脏六腑往上蹿,顿时鲜血喷了一地,然后我栽倒在地失去了知觉——
这一觉,我好像足足睡了一个多世纪。
当我微微睁开朦胧而又酸涩的眼,这才发现自己正虚弱地躺在一间特护病房中。模糊的记忆随着意识慢慢地苏醒,终于让我想起了昏厥前所发生的一切——
“太太们,快来看!她醒了!她醒了!”秋桐在床边望着我突然惊喜万分地喊。
随着她这声惊奇的呼喊,两位舅妈皆闻讯纷纷围拢过来。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小舅妈喜出望外地望着我,泪水情不自禁地掉下来。
大舅妈颤巍巍的手轻轻抚摸着我的额头,吝惜地看了我好久好久,她那原始的母性终于忍不住爆发了:“孩子!你终于醒过来了!舅妈担心得几乎快要疯掉了。倘若你真要有个三长两短的,我和你小舅妈该如何向你九泉之下的母亲交待啊?”
“舅妈,你们千万不要难过!我向来体质虚弱,但并无大恙。”我伸出苍白纤细的手紧紧握住大舅妈,冲她勉强地笑:“你们看,我现在不是好好的!”
“好好的就好!好好的就好——”大舅妈一叠连声地向我点头微笑,眼泪却情不自禁地在眼眶中打着转。
“姐姐!这不是伤心的时候!”细心的小舅妈在背后突然拍拍她,“孩子都已经昏迷了两天了,这会子只怕该饿了?”
大舅妈闻言,忙收住眼泪。她惭愧地冲我笑笑,然后扯着嗓子就向门外喊:“杨妈!杨妈!我让你们煲得红枣香菇鸡汤呢?”
“来了来了,太太!”杨妈提着饭煲,一叠连声地喘着粗气跑进来。
不容分说。大舅妈接过饭煲,七手八脚地就给我盛上一碗,然后她用勺子尖着嘴轻轻吹着亲手喂到我的嘴边。闻着那诱人心脾的清香,泪珠瞬间控制不住地湿透我的脸颊——
“你愣着做什么?快喝呀!”大舅妈催促着给我送进嘴里。我将这份鲜嫩的鸡汤艰难地咽下,情不自禁地“哇”得一声,就哭着拥进了她的怀中。这哭声像是积压了多年的火山,终于再也忍不住地喷发沸腾!我哭尽了我所承受过的无限的委屈与悲哀;哭尽了我所埋藏在心里已久的恨与爱;虽然我不知道我恨的到底是谁,爱的是谁,但我还是终于忍不住把它给释放了出来。
曹映雪啊曹映雪!你只不过是你母亲手中的一枚棋子。她为了陆家不息香火,却将你无情地推向了万劫不复的深渊。这一切对她对你而言,好像都别无选择。也许这就是你所谓的命吧?要怪也就只能怪你自己命运多舛啊!既然你斗不过命运的安排,那你只有向命运低头,向命运服输!
“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不要再想那些不开心的事了。”小舅妈见我情绪突然失控,伏在大舅妈怀中一直大哭不止,她就走上前来拍拍我的肩膀柔声劝道,“你不是一直都想见你表哥吗?你大舅妈已经给他打了越洋电话,他已专程从日本赶回来。”
“小舅妈说得都是真的吗?”我有些受宠若惊地望向大舅妈。
“是真的!”大舅妈微笑着冲我点点头。
正谈话间,房门“吱呀”一声突然被推开。接着一个身材挺拔,质地十分养眼的男子不急不缓地走进来。刹那间的怦然心动与望眼欲穿,一时让我如座木桩,再也动弹不得。
年轻的男子剃着极短的时尚板寸。他两道英挺的剑眉飞斜入鬓;一双似曾相识的眼眸风情万种,霍霍有神;他高耸的鼻梁下是张性感而又宽厚的唇儿;他英俊的脸庞像是涨潮的海浪,瞬间在我清晰的脑海中激起千余层波浪。他的笑,他的神情,他的一举一动,不自觉地刺痛着我的每根神经。
“表哥!真的是你吗?”痴痴地望着眼前的男人,我有种梦幻般的感觉。
“怎么?连我你都不认识了?”他清浅的冲我一笑,清爽富有磁性的嗓音告诉我,我的确没有看错。
“他是昨天下午到的。”大舅妈望着我替他补充道,“昨晚在这儿守了你一宿,这不他才刚出去一会儿,你就醒了!”
大舅妈的陈述像刀子一样,突然斜刺地剜在我的心上。难道他依然深爱着我?
“你哭了?怎么?难道我回来你不高兴么?”表哥迈着矫健的步子走到床前,深情地望住我。他的笑容永远是那样的迷人和坦然!
“我只是怀疑自己有生之年,还能有幸见到你!”发现自己的失态后,我极力忍住了潺潺的眼泪。
“吓!这会儿子你们倒是两小无猜,皆大欢喜了。”一旁的小舅妈突然讪讪地笑起来,“我们大伙在这儿,未免太不识趣了?再不回避,恐怕就要讨人嫌了。”
她话音未落,就惹得众人哄堂大笑起来。我却也有些撑不住地破涕笑了。
“梓潼!瞧你这张碎嘴子。”大舅妈见状,也笑了。转身却对她嗔怪道,“你简直活脱脱一个老顽童!自己都一把年纪了,却还不知收敛,竟还跟孩子们一般闹。”
“姐姐,”小舅妈却矫情地道,“是你老了,也世故了。哪能晓得这畅所欲言的快乐!”
“是啊!人生苦短。也许我是真得老了。这么多年,咱们这个家举步维艰,也多亏了你一直把持着。如今家辉衣锦还乡,发达了。确实是皆大欢喜啊!”大舅妈乐极生悲,不免有些感慨万千,“不管怎么说,这些年来,咱们姐妹遭的罪也算没有白受。毕竟陆家已东山再起,似若鸿图!”
“这叫作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表哥他妙语连珠,打破这凄凉的氛围,“就让一切灾难和不幸到此为止吧!以后我会好好孝尽你们的!”
“辉儿昨晚一宿没睡,这会儿只怕累了吧?”小舅妈看着精神抖擞的表哥,突然似乎有些担心,“你还是先跟太太回去休息吧!这里有我和秋桐守着就行了。穿上风衣,仔细外面风大。”
“怎么?难道我还要留下来吗?”见此情景,我不禁有些担忧。
“当然了!”表哥理所当然地一笑,“等你身体康复了,我带你去日本看樱花!”
“可我自幼患有医院恐惧症。看到那些穿白衣大褂的大夫,在我眼前来回晃动,我就浑身难受。我情不自禁地就会想到自己马上快要死了,心里压抑得几乎透不过气来!”我惊恐万分地说着抱住自己蜷缩起来。
“这——这该如何是好?”望着我极度痛苦的表情,表哥一时着急得有些不知所措。
无奈之下,他突然把目光转向了大舅妈。
“舅妈,您就让我出院吧!”亲昵地挽住大舅妈,我乞求地喊。
“可是你的身体——”大舅妈一语未终,突然就背过了身去。
“我的身体向来如此,时好时坏的。我已经习惯这个样子了。”我任性地向她解释,“舅妈您不必为我担忧!”
病房里稍有片刻的安静,大家似乎都为难地低下了头。
“好吧!回去请个医术好些的私人医生!”愣了好久,大舅妈方才打破沉寂,作出了这个决定。
为了能够让我安心养病,舅妈们没有安排我再回陆家的老宅。而是直接住进了陆家座落于梅山半腰的一处别墅里。这栋别墅是舅父生前最为偏爱的一处。因为它建筑在梅山的南半部,是一处冬暖夏凉的风水宝地。它背山面水,最难得的是站在露台上,晚上可以看到整个灯火璀璨的北京城。
在这栋别墅里,统共住了我们四个人:表哥,厨娘,还有一个就是我的私人医生李大夫。
冬里的梅山到处弥漫着梅花的清香,打开窗子,一股浓郁的芬芳迎面扑鼻而来。顺着山坡往下望,那白雪似的梅花一朵朵,一簇簇,开得正旺。更像是冬日下的积雪残骸,零星分布在各个角落。
我与表哥牵着手时常穿梭在这梅花飘零的林海中。我们一起扛着猎抢去打山鸡野兔。我们总能唱着凯歌满获而归。有时还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偶尔打只山麓或是野猪。虽然寒冬里的梅山,遍野枯草凄凄,到处一片荒芜。但我与表哥总能找到属于我们自己的那份快乐。表哥的存在,让我彻底忘记了病痛的折磨;让我彻底忘却了梅山以外的世界。
我总是喜欢站在山顶,仰望那晴朗的天空。偶尔看到一排排大雁在空中由南向北飞过,我似乎也能意识到美好的春天即将来临。不知怎的,我的心境却依然寒冷。但这过早的春汛,却仍然让我充满对生的渴望。
在风和日丽的日子里,我和表哥就踏着柔软的枯草并肩缓缓而行。走累了,我们彼此就躺在草地上说说笑笑,伸开腿脚晒晒太阳;夜幕降临的黄昏里,我们背靠着背就会偎依在山崖上,欣赏着那落日的宁静与苍凉;黑夜里,我们就一起登上山头,坐在篝火旁看那如钩的月亮。我真希望这种令人心旷神怡的生活和幸福能够一直陪伴着我们到终老——
在山上的这段日子里,虽然我的身体状况一天不如一天,但这种风平浪静和与世无争的日子,却让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安宁,不再让我有痛到骨髓的忧伤。
这天,阴霾的天空里漂浮着一片片黑云。寒冷的西北风夹带着鹅毛般的雪花吹裹着。我兴奋地跑到荒野里又喊又唱,空荡荡的山谷中回荡着我久违的歌声。我陶醉在了这鹅毛般的世界中,如痴如醉,如梦如幻——
这是一个静谧而恬适的雪夜。
我枕着表哥那结实的手臂,紧紧地偎依在他的怀里。我望着他那如痴如幻的眼睛,幽幽地道:“这些年来,难道你就没有意中人么?”
“曾经桑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他却说得很朦胧。
“我的身体曾经被别的男人占有过。难道你不嫌我龌龊么?”我缓缓地说着,泪水在不知不觉中流落下来。
他没有作声,也没有任何表情。只是缓缓地低下了头,紧紧托起我的下颚,情不自禁地吻着我脸上的泪痕。那吻像是吝惜也像惩罚,更像久旱逢甘霖。
一番激情过后,我酸软无力的躺在他的怀中。
“你曾经有过别的女人?”我的声音苍白而无力。
“那都是过去的事了。”他却紧紧地搂住了我的腰。因为我背对着他,所以看不到他脸上的任何表情。
“能向我透露些么?”我的心情很复杂。
他却把我搂得更紧了,以至于让我的呼吸有些困难。半晌,他才喃喃地道:“我怕你听了嫌我肮脏!”
“你都不嫌我龌龊,难道我还会嫌你肮脏!”我翻身望着他苦笑道。只见他的眼睛清澈得犹如秋天高原上的湖泊。
“不瞒你说,十年前我们分开后,我曾在烟花巷子里堕落过。整天的花天酒地,借酒消愁。”他开诚布公地说着,眼睛里情不自禁地却翻动了泪花。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作为一个男人,能够为自己曾经的一段情儿,一段梦儿,而流下眼泪,他肯定有痛到骨髓的忧伤。无可异议,这足以证明他还是很在乎这段感情的。
见他这般沮丧,我实在有些余心不忍挖他痛楚。他的过去到底属于哪个女人,这与我又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现在的他是属于我的。这才是最关键的,最现实的。
是上苍让我们彼此相爱,也是上苍把我们活生生地分开。人生几度辗转周折,然后才能苦尽甘来。当我们这对昔日的痴情恋人再度牵手,那曾经所憧憬的美好,早已不复存在。尽管我们为了那渺茫的未来,共同努力过,坚持过,奋斗过,但还是没能逃过上苍的横刀夺爱——
望着我眼前这个赤身裸裸的男人,我却不由地呆滞了片刻。突然间我感觉到,他和那个当年风流纨绔小子,竟隔山隔水地远了。虽然今天,我们彼此越过了感情的防线,但我知道,我们却永远也越过不了那道心之峡谷的万丈隔阂。
子夜,噩梦再次把我给惊醒。一翻身发现表哥早已不在身边。我揉了揉惺忪朦胧的眼睛,习惯性地披衣下床。刚踱至门前,我突然发现楼下客厅里的灯儿居然还亮着,仔细倾听,又好似隐隐约约有人在谈话——
“您根本就没有告诉我实情。我感觉她绝不像是患了伤风感冒这么简单。”居然是表哥气愤难耐的声音。
好久,一直却没听到有人回应,我斜眼从门缝里望下去。只见是浑身落满皑皑白雪的大舅妈,她背靠在沙发里,低头默默沉吟了半天,这才终于叹了口气:“你是不是真得很想知道真相?”
“当然!”
“我怕你会接受不了!”
“这只是托词,您压根就不想告诉我实情,”表哥气愤里包裹着乞求,“妈,告诉我真相,我真得很想知道——”
“李大夫,她的病情现在怎么样了?”大舅妈答非说问地转身问向身边的李医生。
“回陆太太,曹小姐的病已经到了晚期。最多时日,恐怕会捱不过这个冬天了。”李大夫小心翼翼地回答她。
“什么晚期?你们到底在说些什么?”表哥突然惊愕得跳了起来,“妈,快告诉我,映雪她到底怎么了?”
“她——她患了血毒症!”大舅妈的眼睛中,眼泪闪着光。
“血毒症!”表哥自言自语地瞪大眼睛。半晌却没有回过神来。良久,他才痛苦地俯下身来,伤心欲绝地抱住了头。
“家辉!原本妈妈是不想告诉你的。妈妈只是想让你回来看她最后一眼的,毕竟你们表兄妹一场。这也是我让你一直瞒着她,你已经结婚的原因。”大舅妈沮丧地望着他安慰道,“事已如此,你不必难过。日本你太太那边催的紧儿,这也该是你离开的时候了。我希望不要因为她的出现,而扰乱了你平静的生活。我已让管家为你订好了后天回日本的船票。你就安心地走吧!把她放心地交给我。到时候我会为她立坟,以陆家的名义——”
听到这里,我只觉两腿开始发软,面如死灰。脑子里瞬间变成一片空白。我没有了思想,也没有了意识,但我的心却出奇得冷静。
我忘记了我是怎样打开窗子,让纷纷的暮雪飘进房里来的;也忘记了我是怎样回到床上去的。我沉默地靠着枕头依在床上,我没有了恐惧更没有了难过——
就这样,不知傻傻地过了多久,楼下的灯儿终于被熄灭。
表哥垂头丧气地走进来。见我靠在床上,他却掩饰不住地一惊:“你在干什么?”
“在看那窗外纷飞的暮雪!”我的声音透着从未有过的空洞和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