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黄昏时分,我见将妈和柳妈鬼鬼祟祟地聚在门外,好像正交头接耳地嘀咕什么。强烈的好奇心驱使着我想一探究竟。于是我放下书本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凝神侧耳倾听。好久,我终于迷迷糊糊地捕捉到了几个简单的字眼。但它却好似一股强大的电流,瞬间击毙了我浑身的每一根神经:若兰——跳井——
“天哪!怎么会这样?”我忍不住一声惊呼。
将妈跟柳妈见我突然夺门而出,她们却都面面相觑地看着我,个个变得目瞪口呆起来。
“快告诉我!若兰她到底怎么啦?”我随手抓住将妈,劈头就问。
“少奶奶!”将妈却声泪俱下。
“你快告诉我啊!若兰她到底怎么啦?”见她情绪波动如此巨大,我更是心急如焚地抓紧了她。
将妈见我急得宛若热锅上的蚂蚁,她这才抽噎着向我哭道:“今天早上太太给若兰丫头分派了差事,让她去打扫院子。不料,这丫头竟只打扫了一半,而且只是清扫了姨太太的院子。太太一气之下,就狠狠地给了她几鞭子。谁知这孩子年轻气盛,她趁着吴妈一不留神,竟一头栽进了井里头。当吴妈发现若兰不见时,她的尸体已经从井底浮了上来。”
将妈的陈述像是迎头一棒,打得我顿时天旋地转,头昏眼花。很久很久,我才终于如梦初醒般的反应过来。然后撕声力竭地推开她们,我匆匆奔下了楼去:“是我杀了若兰!”
“小姐!你当心点!”柳妈却担忧地追在后面喊。
我不顾一切地奋力疾奔,然后一口气跑到紫藤萝花架下的那口井边。这里已经哭哭啼啼地围满了许多人。我见状,于是悲恸地拨开人群慢慢挤了进去。见可怜的若兰安静地躺在吴妈的怀里。她浑身湿漉漉的,脸上沾满了黒污污的血迹。身上单薄的衣服,更是捉襟见附。被无情的鞭子抽打得早已破烂不堪。甚至从破烂的衣缝里,可以清楚的看到那仍旧慢慢往外渗着黑血的伤口。看着这惨不忍睹的一幕,我却不由自主地颤抖着双手从悲痛欲绝的吴妈怀中慢慢接过若兰。我紧紧地抱着她那冰冷僵硬的躯体,终于忍不住地发出了深恶痛绝的悲鸣:“这究竟是个什么世道啊!一时疏忽,竟然会害了一条活生生的命儿!都是我害了你啊——若兰!你为什么会这么傻?为什么——”
“少奶奶!若兰她已经过去了。您就节哀顺变吧。当心哭坏了身子。”将妈却追过来劝慰道。
“不!你们不可以说她死了!她没有死!她根本就没有死。你们看她的脸,还是那么的栩栩如生。你们怎么就可以说她已经死了呢?”我气急攻心地喊,“若兰!我求求你快些醒过来吧。我是你的少奶奶啊!你就睁开眼睛看看我吧!你不要再睡了好不好?算我求你了!你快点醒来吧!你从早上睡到现在,难道还没有睡够吗?你快起来!起来呀!难道你连少奶奶的话都不听了吗?”
“少奶奶!您就把若兰还给我吧!她都已经死了,您就让她安静一会吧。我求您就不要再摇她了。”吴妈哭喊着扑过来抱住了若兰。
“不!你走开!”我恐惧地推开她,然后牢牢地抱紧了若兰,生怕她会把若兰从我怀中抢走似的。于是,我向她们痛彻心扉地哭喊,“你们都走开!她没有死,她只不过是睡着了而已。不信你们看,看她的睡态多安详——”
“小姐!您怎么了?”我突然感觉有人拉住了我。
“走开!你们这些诅咒她的恶魔。”我奋力将那人甩开,“你们谁说若兰死了,你们谁就是真正的恶魔!”
“映雪!你这是怎么啦?”我紊乱的意识里突然出现了祖明的声音。
于是我悲喜交集地喊道:“祖明是你吗?你赶快过来帮帮我吧!若兰她一直沉睡不醒。我知道平时你是最有办法的。你快过来帮我叫醒她吧!”
“映雪!你到底这是怎么啦?你快醒一醒啊!”我恍惚听见祖明依然在喊。
突然眼前一黑,我瞬间什么也看不到了。只觉有人突然从我怀中抢走了若兰。但是我却仍旧不甘心地跪在地上爬着——哭着——喊着:“你们把若兰还给我!快把若兰还给我——”
“小姐!您不要吓我呀!你这到底是怎么啦?”
“柳妈!你们快帮我按住她。”我仿佛听见祖明依然在喊,“她可能是受了强烈的刺激,突然失去了理智。当心,千万别让她抓伤了你们!”
我突然感到有许多人围拢着我,七手八脚地把我抬了起来。我想挣扎,想反抗,却已筋疲力尽,再也动弹不得——
这是一个让人极度可怕而又漫长的黑夜。我哭喊着从睡梦中惊醒,泪水再次湿透我的脸颊。是我的疏忽杀死了若兰。是我导致的若兰成为恶婆婆薛知珍鞭下枉死的冤魂。我有不可推卸的责任。我有罪,永远不可宽恕的罪——
天亮了。不知外面究竟怎么样了?
我迫不及待地翻身下床。这时才发现卧房里除了我自己,竟别无他人。祖明这么早会去了哪里呢?我不禁有些好奇。慌忙之中,我正要走出房门。柳妈却突自走了进来。
“奶妈!祖明呢?”我问。
“小姐!”柳妈突然携了一把泪,猛可地别过了脸去,“这——这小的刚走,那——那老的也悬梁去了。”
“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突然一阵头晕目眩,不敢相信地一把抓紧了她。
“吴妈——吴妈一时想不开,夜里竟悬梁自尽了。”她鼓足勇气,向我哭道。
“天哪!我竟然连害两命!”我呜呼一声,竟不知不觉地瘫倒在了地上。
第二天,我以曹氏的名义在多勒里德墓园买下两块墓地。那天,我和祖明怀着无比沉痛的心情埋葬了她们。
这又是一个无眠的黑夜儿。我沉默地蜷缩在沙发里,浑浑耗耗的脑海一片空白。我没有思想,也没有了意识。我就喜欢像一个植物人这样呆呆地杵着。因为只有这样我才能把自己深深地掩埋起来。只有这样我才能看不到自己那张令人嫌恶而又丑陋的嘴脸。只有这样我似乎才能感觉不到,自己尽然还是一个有着强烈呼吸的活人——
突然,房门再次被推开。柳妈端着茶碗再次走进来。她小心翼翼地将茶碗放在我跟前,再次催促道:“这伤心归伤心,不过这饭多少总还得吃吧。”
“您先放那儿吧!”我头也不抬地敷衍道。
“可你接连几天总是这么对我说。”柳妈突然有些不耐烦了,“这一碗蛋汤已经接连热了七八遍。你再不喝,只怕待会儿又要凉了。”
“奶妈!您不要管我好不好?您还是先出去吧。让我一个人好好地静一静。”我有些心浮气躁地对她道。
“小姐!你这样长期下去该如何是好?——”
见她又要开始唠叨个没完没了了。于是我匆匆拿起外套,头也不回地就向门外走去。
“小姐!你这是又要去哪儿里?”柳妈惶恐不安地追出门来。
“出去随便走走!”我头也不回地回答。
“那你可一定要早点回来!”柳妈仍是不放心地喊。
我烦躁地回过头来。见她凄惶地扶着门沿站着,两眼红红地早已装满泪水。我的心忍不住一阵微微悸动。本想折回去宽慰她几句,但最终我还是没有这么做。我只是沮丧地低下了头,仍是默不作声地走了。
默默地走出何家,我沿着黑黝黝的马路漫无目的地往前走。伤心欲绝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地夺眶而出。我倔强地拂袖擦掉了泪水,仍是沮丧地低垂着头,盲目地继续往前走——
望着黑漆漆的路面,我不知道到底走了有多久,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沿街拐了多少个路口,但我最终还是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这时我才发现自己的两腿已经走得酸软。于是我抬起泪雨模糊的眼,深情地望向那块久违了的‘曹寓’大匾。突然之间,我几乎有当头撞死在这扇大门上的冲动。
为什么我总会不由自主地来到这里?而且偏偏是在我最为痛苦,情绪最为低落的时候?苍天啊!你为什么这样残酷地捉弄我?你既然给了我生命,却又为何还要惨不忍睹地折磨我?我已经向你屈膝投降了。你却为什么还迟迟不肯放过我?
我不由自主地走过蹲在门路两旁的石狮,一步步沉重地踏上大理石的台阶。我情不自禁地抚摸着这两扇深掩着的黑漆大门,真有股想破门而入的冲动。
漆黑的大门上,依然残留着已经褪了色的看不清字的红喜条。薄薄的红宣纸在瑟瑟的夜风中呼呼地发着脆弱的响声——
我用力推了推大门,里面上了锁。我失望地偎依着大门无助地坐在了地上。湿漉漉的大理石台阶冰凉冰凉的,但我用自己的体温很快便温暖了它。静静地一个人坐在地上,我遥望着天际边的点点疏星,时间一秒一秒的划过——
直到东方泛起了鱼肚白,我这才起身疲倦地向多勒里德墓园走去。
上了山,刚刚走进碑群林立的墓园,我就已经隐约看到祖明那焦急的身影出现在了若兰的墓碑前。我刚要闪身躲匿起来,他却眼尖心欢地突然走了过来。
“你究竟还要躲到哪里去?”祖明一把揪住我,愤愤不平地望向我。
看着他眼底布满了血丝,我沮丧地垂下了头:“难道你一夜都没有睡吗?”
“家里不只是我一个人没有睡,而是每一个人都没有睡。”祖明却故作强调道,“你夜不归宿,你知道我有多担心你吗?你这是跑到哪里去了?”
“我——”我看着他欲言又止。这时我才发觉自己又捅了篓子。
“你赶快跟我回去!”祖明不由分说地抱起我就往山下走。
一路无语。回到家中,大家相继闻声匆匆赶来。
“安然无事,回来就好!”柳妈却是高兴得哭道。
“还好只是虚惊一场!”姨娘也跟着松了一口气。
“映雪!一定饿了吧?”公公何邵鑫却慷慨地笑道。
我冷颜不语,只是低垂着头。他却转身吩咐道:“将妈,快到厨房炖碗参汤来。”
“是的,老爷。”将妈应声而去。
“不用了,爸爸。”我却站起来道,“谢谢您!我不饿!”
“听祖明和柳妈说,你已经好几天都没有吃东西了。这样下去怎么得了?”他却万分担忧地道。
“对不起,爸爸!”我惭愧地低下头,“是映雪不懂事,让您操心了!”
“映雪——”婆婆薛知珍突然走过来委婉地拉起我的手。她刚要说什么,我却本能地抽了回来,然后我冷冰冰地甩开她,义无反顾地转身上了楼。
“映雪!”她站在楼下凄惶地喊。
我却装作充耳未闻,然后一口气冲上了楼顶,“碰”的一声狠狠地关上了门。这铿锵顿挫的声音像似在抗议,像似在呐喊,也像似在示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