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诗碑》上,曾记录了狄仁杰的诗,其中有一句是:“老臣预陪悬圃宴,余年方共赤松游。”
“悬圃宴”指的是诗宴。“余年方共赤松游”意思是:臣老矣,余年无多,不想用心于政治,而想效仿张良,随传说中的神仙赤松子游戏于红尘之外。单从文学方面上看,狄仁杰的诗不过是一般的应景之作,读之令人兴趣索然。从政治上看,则是煞费苦心的。狄仁杰的这番表白,应该与他推荐张柬之活动联系起来看。两事发生的时间相近。更重要的是,狄仁杰一面荐举张柬之等人,作政变准备,另一方面借诗会上的表白作为烟幕。在烟幕掩盖之下,他精心筹划着对武周的致命一击。
狄仁杰的烟幕还不止于此。杂史记载:狄仁杰晚年好财成癖。狄仁杰财迷的一面出现的时间正是他暗中准备匡复李唐大业之际。试想一个有着崇高理想的人,为了这个理想的实现不惜断头,怎么会爱财如命呢?其实,这也是狄仁杰在施放烟雾。如果也算一计的话,就称作自秽计吧。如果他表现得过于高洁,就可能引起武派疑忌。个人博得高洁的名声和匡复大业相比,狄仁杰更重后者。
狄仁杰的自秽,可以从他与二张的关系上看出来。二张声名狼藉,朝中舆论对他们不断抨击。而狄仁杰和二张交往频繁,关系似乎还不错。李显复储前,二张还曾向狄仁杰探求自安之术。看来,狄仁杰在二张中虚与委蛇,不惜自己在朝中遭受抨击和鄙视。在和二张的交往中,一方面,他与张昌宗赌博,另一方面,赌博结果,他赢得了千金之裘,竟然在归途中赏给了他的家奴。这是财迷吗?这是何等的豪气。他忍辱负重、图谋深远、常人不能见其迹,连武则天也被骗过了,终于换来了女皇对他的高度信任。
久视元年(公元700年),狄仁杰觉得自己大去之期不远了。他可以含笑瞑目,因为他已布置妥当,人事已尽,其余将昕命于天了。这年九月,狄仁杰与张柬之密谈一番之后,遂与世长辞了,他临终时知道朝政付托得人,毫无挂虑,时年71岁。他知时机一到,张柬之就会起事,无须他自己动手。
长安四年(公元704年),由于李派的又一重要骨干姚崇的再次推荐,张柬之终于登上宰相位。当时,姚崇的官职是相王府长史兼任夏官尚书,还是宰相班子的成员。不久,姚崇向武则天上疏说:“臣在相王身边,如果还掌管兵权,恐怕不好,这倒不是臣惜命,唯恐对相王不利。”姚崇的潜台词是:相王李旦不是太子,可是我这个掌兵权的人却在他的府上任职,恐怕无论对太子李显还是相王李旦都不是自安之计,对武周的稳定不利。武则天认为他的想法很对。她认为姚崇是一个爱护她的人,所以将他改为春官(礼部)尚书。
随后,姚崇受到张易之兄弟的排挤。九月,姚崇出任灵武道行军大总管。在八月至九月短短的时间内,调动了三个宰相:韦安石、唐休璟、姚崇。而现在,武则天正处多病之秋,她迫切地感到,需要一个有能力的宰相。于是,武则天问姚崇,在外司诸臣中,谁具有做宰相的才能?趁此机会,姚崇在临行之际,推荐了张柬之。他回答武皇说:“张柬之深厚有谋,能断大事,他的人已经老了,请陛下从速重用他。”武则天终于接受了推荐。十月,时任秋官(刑部)侍郎的张柬之登上相位,年已八十。两个月后,他就发动了政变。
姚崇的推荐,应该看做是狄仁杰推荐的继续。姚崇是与狄仁杰接近的人物,他本人就是被狄仁杰推荐上来的。由于他主动让出了兵权,增加了武则天对他的信任,推荐才得以成功。
张柬之被任命为宰相后即着手挑选领导政变的干部,所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任命杨元琰为右羽林将军。任命之时,张柬之提醒杨元琰道:“使君身当此任,并非无故。月夜江上之言当未忘怀,愿共勉力。”史书记载:高宗驾崩不久,诸王公遭幽禁之时,张柬之接替时任荆州长史的杨元琰,两人曾于黑夜之中泛舟于江心,因为船在江中,密谈不怕有人听见。谈到武后幽禁唐室王公,二人目眦欲裂。杨元琰慨然有匡复李唐之志。
到政变前夕,张柬之已经串联了桓彦范、敬晖、崔玄(日韦)、袁恕己,形成了政变的领导核心。桓彦范任御史中丞,袁恕己任右台中丞、相王府司马,敬晖被用为中台右丞,加银青光禄大夫,崔玄(日韦)是武则天欣赏并一手提拔起来的大臣,在长安四年被任命为宰相。
为了使政变顺利实现,张柬之将许多政变集团的中坚分子塞进禁军里。张柬之已任杨元琰为右羽林卫将军。宫廷卫士及京都卫戍兵力各有数队,步兵骑兵俱有。南卫专掌京城巡警,保持京城的安定,北卫专司保卫皇城。南北卫又分为若干部,由六个上将军统领,其中以左羽林卫大将军最为重要。被派往禁卫军中的人物除了杨元琰还有敬晖、桓彦范、李湛等。张柬之等所以能将大批党羽派往禁卫军,原因之一是他们在禁卫军内部找到了一个地位很高的同盟者,这就是左羽林卫大将军李多祚。没有李多祚的支持,张柬之要把这么多人塞进禁卫军中是不可能的。
李多祚是靺鞨族人,在禁卫军已有二十多年历史,是禁卫军中老资格的成员。张柬之和他密谈,首先挑动起他对先帝的哀思。
“将军今日之富贵,是谁赐予的?”
“是大帝。”他所说的大帝,指高宗李治。
张柬之趁机说:“大帝的儿子已处于张易之兄弟的威胁之下,将军难道能袖手旁观,不起来报大帝的恩德吗?”
“我要报德!”被感动的李多祚,对天发誓,“我一切听你吩咐!”
然而,若要使政变取得成功,还必须取得太子李显、相王李旦的支持。李显是政变集团拥戴的人物,政变的目的,就是要将他推上皇帝宝座,使李唐皇室复辟。李显具有号召全局的政治地位,政变若想成功,就必须以李显的名义。敬晖承担了动员李显的任务,他寻找与太子接近的机会。当时李显在宫城的北门起居,桓彦范和敬晖谒见李显,密陈政变之计,李显答应了。负责疏通与李旦关系的是袁恕己,袁恕己也完成了使命。
一切准备妥当后,张柬之派人去请为官在外、任灵武道大总管的姚崇,姚崇自百里之外赶来京师。张柬之听说了姚崇的到来,喜道:“一切完备了。”
在李派忙于准备之时,武则天的势力日渐衰弱。长安四年底,武则天的身体状况严重恶化,长期深居洛阳宫的寝殿长生院里。从这年的最后几个月起,女皇卧病不起,有二张侍在寝侧。长久卧床,武则天信息渠道不畅通了,如同一只年老的老虎失去了嗅觉和视力,她已经不能有效掌握外朝的动静了,这给她的决策带来巨大的不便。
长安四年十二月,洛阳街头出现了许多榜文,没有署名,但内容都是相同的:说二张要谋反。谋反要有兵权,而张氏兄弟没有一个是掌兵权的。与二张接近的人,大都是些文士,也没有一个是掌兵权的。只是在张柬之大范围的人事调动之后,张易之等人产生了疑惧,才推荐武攸宜出任右羽林大将军。实际上,委任武攸宜以军职,也是由张柬之安排的,是稳住二张的一种策略。然而,从另一方面看,张氏兄弟的能量也不可低估。没有掌握兵权的二张,却掌握着一种特殊权力,那就是武皇的宠信。二张可以被称为天子的近臣,是接近权力顶峰的人物。如果二张兄弟利用这种权力,为己图谋或打击政敌,那是很可怕的。比如,他们突然假传圣旨,罢免张柬之等人的职务,乃至废黜李显的储位,会令李唐派措手不及。所以,李唐派不能容忍这种情况延续下去。宰相崔玄(日韦)试图将张易之兄弟从武则天身边驱走。武则天病稍愈,宰相崔玄(日韦)对女皇说:“皇太子、相王,都是有孝心的,都可以服侍陛下汤药。宫禁重地,请陛下千万不要让异姓的人出入。”武则天没有理睬。看来,说二张要谋反是张柬之他们放出来的烟雾,为制造政变寻找借口;而频繁调动禁军首领则更是政变的前兆,如果武则天敏锐的话,这种信号她是不会无所察觉的。这也许就是老年政治的悲哀吧。
看看张易之兄弟当时的精神状态,他们对末日的来临似乎是有预感的。杂史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张易之当初建了一所富丽堂皇的府第,晚上有鬼在墙上写:“能得几时?”张易之令人把字迹削去。第二天字迹又出现了。就这样写了削,削了写,前后六七天。最后张易之在“鬼书”下也题字:“一日即足。”从此再也没有“鬼书”了。
张易之的兄弟张昌仪曾对人说:“丈夫当如此:今时千人推我不能倒,及其败也,万人擎我不能起!”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理状态!?真是途穷末路,倒行逆施啊。这也反映了为什么二张得到武则天的真正信任,现在,他们看到了武则天的末路,也就是看到了自己的末路,但无力扭转。因为他们才真正做到了与武则天“君臣同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他们只能任车子向深渊滑落,能做的就是最后的疯狂。
神龙元年(公元705年)正月,武则天的病加重了。她的寝宫里不断传出令人忧心的消息。她的身边依然只有二张兄弟陪伴着。一场政变就在眼前了。
经过周密准备,张柬之等人在正月二十二日发动了政变。政变部队分作两支:一支是“北军”,即守卫皇宫的部队,有一千骑兵,五百步兵。他们的任务是要包围皇宫,进攻长生殿,迫使武则天让位。这支队伍由张柬之、桓彦范、敬晖、崔玄(日韦)、杨元琰等率领。另一支是“南牙兵”,他们的任务,是当北军进攻宫廷之际,严密守卫首都各要害地点,包围张昌宗的家丁,控制其府第。名义上由相王李旦率领,实际上则是由袁恕己负责指挥。李多祚等人另有任务,被派去迎接李显,请他出面主持政变。
计划是周密的,各方面的人事关系都已疏通好了。但还有一个问题,就是如何才能通过玄武门这一关。由于玄武门是通往宫禁的主要门户,统治者常以精兵守之。不掌握玄武门,政变就将失败。
现在,守卫玄武门的,是一支名唤“千骑”的精锐部队。千骑的前身是“百骑”,由唐太宗建立,他挑选了一批孔武有力,特别是箭法高强的人组成“百骑”,太宗出猎的时候,百骑就簇拥在他的鞍前马后。后来,武则天又将它扩展成为“千骑”。千骑的指挥官是殿中监田归道。田归道与武三思、二张的关系不错。但在政变这个重大问题上,他支持李派。
政变发动以后,敬晖等派人去见田归道,要求他交出千骑的指挥权,受到田归道拒绝。田归道事先没有参与政变,他对张柬之等人的行动有所疑虑,必须要有权威人物出面,他的疑虑才会消释。这个权威人物就是李显。李显到了玄武门,田归道的疑虑消释了,打开了门。大群手持雪亮兵器的人奔向武则天起居的长生殿,惊恐万状的张易之兄弟俩被找了出来,斩于殿下。
政变的首领们进了长生殿,多年以来他们一直都是怀着敬畏的心情站在武则天面前,今天终于不同了。武则天听见嘈杂的声响,从床上坐起。她一点儿也没有失掉她的尊严。“谁造的乱子!”她习惯用这种权威的口吻说话。“张易之兄弟谋反,臣等奉太子之命,将他们处死。事先没有奏闻陛下,罪该万死。”人们答道,一边把李显推到了前面。
武则天看见了儿子李显,大声斥道:“也有你!赶快回去。他俩已死,你也该称心了。”李显素来害怕武则天,这时更答不上话来。桓彦范迈步上前道:“臣斗胆冲犯陛下,太子不能回去。先帝以太子付与陛下。陛下早当将主位传与太子。今求陛下退位,太子登基。”
听到这些话,武则天非常镇静,把站在面前的一排官员逐一看了一看,她看到了李湛。李湛是李义府的儿子。李义府虽流死于远地,但在上元初年,武则天赦免了他的妻、子,让他们回洛阳。如意年间,还赠李义府扬州大都督的职位。死人虽然已不能受用,但李湛却沾了光。
“怎么,还有你李湛!你和你父亲曾受我厚恩。还有你,崔玄(日韦)。我亲自提拔的你。我真想不到!”李湛答不上话。崔玄(日韦)道:“今天所为正是报答陛下之恩!”
武则天知道自己是无可挽回了,于是,她对于这次行动给予了高度的评价,并表示为了养病,她将放弃政权,政权由皇太子掌握。从法律上说,李显的帝位,便由这道制书的赐予。政变成功了,近半个世纪的武则天统治时代结束了。
神龙政变后,武则天被迫退居后宫。如果身体条件好一点,肯定会利用时机,出面领导反政变的。但她身体实在不行了,她已经放弃了这方面的尝试。她现在所要做的一件事,便是给予谋划政变的张柬之等人狠狠的一击!但在近乎被软禁的情况下,她手中已无权,她的方式便是利用中宗代她去施行这一击。
政变后,武则天移居上阳宫。中宗去宫中拜见她时大吃一惊。原来,老年的武则天善自粉饰,即使子孙在身边,也察觉不到她的衰老。移居上阳宫后,不加粉饰,加之身心枯槁、面容憔悴,中宗难以接受。武则天抓紧最后的时间,向儿子泣诉:“我自房陵迎你回来,本来就是要把天下授给你,而五贼贪功,惊我至此!”中宗也悲泣不止,伏地拜谢死罪。借此之机,武三思等得入其谋。第二年,张柬之等五人被杀。
不过,张柬之等人的死武则天是看不到了。神龙元年冬,她驾崩于上阳宫仙居殿,终年81岁。她死前的遗嘱很简单,又意味深长。她说:“去掉帝号,称则天大圣皇后,附葬在高宗的乾陵。陵墓上立一块碑,上面一个字也不要写,功过由后人去评说。王皇后、萧淑妃两家以及褚遂良、韩瑗、柳奭等所有受牵累的人,都恢复其姓氏和官爵。”女皇当时的心境应是万籁空明,她所挂怀的不是当年缠斗的政敌,不是今朝嚣张的新贵,甚至不是刚刚死去的二张。
从起点奋斗到顶峰总是需要漫长的努力,可是反向的过程却来得总是非常突然,有时只在朝夕之间。隋炀帝、武则天、唐明皇,都不是昏庸无能的人,肩挑的都是盛世大国,可是,败亡都如山崩一样不可阻挡。他们的共性都是过分沉湎于安乐享受,丧失了政治家应有的敏感。美酒把猎狗的鼻子熏晕了,还怎么能闻到狼的气息?
武则天年高病重,李显在狄仁杰、张柬之等人的帮助下,逼武则天让位。武则天还李归唐,结束了自己的政治统治。
武则天的一生,是精于权变的一生。她从一个普通的才女,经过宫廷权变,当上皇后,继而成为辅理朝政的“二圣”之一,并被尊称为天后。羽翼丰满之后,她亲临朝政,并建立起自己的大周帝国。在她的政治生涯中,她把至高无上的权力当做自己的终极追求,为此费尽心机甚至于不择手段,她的眼光始终专注于唐王朝的兴衰,正如林语堂所说:武则天的期望堂皇而远大。她真正关怀的,唯一觉得有兴味的是大唐帝国。
作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女皇帝,武则天一生在政坛上叱咤风云,她精于权变,以驭马的方法驾驭群臣,实现了半个世纪的有效统治。历经权变,归于空明,武则天的墓碑上无字无评,一切功过留与后人评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