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则天逮捕裴炎是一件风险很大的事,因为她并没有拿到裴炎串通徐敬业的确证,但还是下制逮捕裴炎,关进监狱。于是,朝中出现了一场营救裴炎的风潮。营救者之中,有凤阁侍郎胡元范、侍中刘景先,还有左卫率蒋俨、吏部侍郎郭待举。实际上出面和武则天辩论的,远远不止这几个人。他们大多是裴炎集团的人。
胡元范等人曾与武则天发生过激烈的争辩。他们说裴炎不仅不是反臣,而且还是“社稷之臣”。胡元范等的意见,受到太后的驳斥。但又有人出来辩论。于是,太后摆出了坚定态度。她说:“裴炎有反端,只是你们不知道罢了。”但胡元范等的态度也越来越强硬。他们顶着说:“如果裴炎是谋反,那臣等也是谋反!”这话背后的意思是:如果认为政治解决问题就是谋反,那么我们也是谋反者。言下之意,即他们也主张以政治手段解决扬州问题。很大一部分宰相、副宰相和相当一级的高官发难了。武则天的答复是:“朕知道裴炎谋反,也知道你们不谋反。”
在复杂的局势面前,武则天态度更强硬。一方面,她将胡元范、刘景先也逮捕起来;另一方面,她在九月丁亥日,颁布制书,把骞味道、李景谌提拔到宰相的位置上。裴炎被收监以后,骞味道是被指派审理裴炎的两法官之一;李景谌则是在朝臣们营救裴炎活动蓬勃展开时,力持异议的人。他论证裴炎必反。
这是武则天极为拿手的一着,其特点就是利用手中的政治指挥棒来操纵时局。每逢遇到棘手的问题的时候,她就鲜明地表示态度:我喜欢的是什么,讨厌的是什么;你们可走哪条道,不可以走哪条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反对临朝称制的宰相,我把他抓了起来;拥护临朝称制,但地位稍低的官员,我把他们提升为宰相。特别是在紧要关头,有的人不一定就是真有德行和才干,甚至是一些小人或投机者,但只要忠心,武则天照样重用。
武则天的这一招使出后,朝中的汹汹之势似乎有所平息,但是,裴党中的中坚分子仍未息止。一份营救裴炎的密表,从灵武寄来,呈表人是单于道安抚大使程务挺。程务挺曾作为裴行俭的副将在平定漠北突厥的叛乱中立下大功,又协助裴炎勒兵入宫废黜中宗,已是军界的实力人物。军方的异议总是举足轻重的。二月废立以后,程务挺在洛阳呆了一段时期。第二年七月徐敬业等人的活动还处于隐秘阶段,武则天以为时局已经稳定下来了,就叫程务挺回灵武去。这次回灵武,她给程务挺升了官,以前他是以右武卫将军资格作单于道安抚大使的,而现在他以左武卫大将军的资格作单于道安抚大使。
程务挺不仅与裴炎关系密切,而且与叛乱集团中两个重要成员唐之奇与杜求仁,关系也不错。程务挺的密表使武则天深为吃惊。曾有人向她指出:徐敬业、裴炎、程务挺三人是串通一致的,但并没有拿出什么确证。
武则天在压力面前以她特殊的方式表明了态度。她派人到程务挺所在军中将其斩杀,籍没全家。这样的大案,居然没有引起任何波动,只是唐朝损失了一员宿将。还有一位同样由裴行俭提拔起来的干将王方翼,就是为赵持满收尸的人,因为同程务挺素相亲善,又是被废王皇后的亲属,这时也被从夏州都督任上征还下狱,流放崖州(今海南三亚)而死。
在杀裴炎的事上,武则天是不敢轻易下决心的,毕竟,裴炎集团有军方的支持。必须找到更有力的支持才能对裴炎下手。在这个问题上,武则天利用了刘仁轨。刘仁轨是和裴行俭齐名的老将,正任西京留守。长安所在的关中是唐主力部队府兵的聚集地,是洛阳的后院。必须在这位老将的支持下,才与可能镇压裴炎集团。刘仁轨曾经反对过武则天临朝称制,但武则天对他十分容忍,就是想有朝一日换取他的支持。恰好刘仁轨此前受到裴炎等人的排斥,对裴炎独揽大权的做法早有不满,于是,又一笔交易做成了。
公元684年阴历十月,裴炎被斩于洛阳之都亭。处置完裴炎,轮到那些证明裴炎不反的人了。除裴炎几个兄弟受流放外,刘景先被贬为普州刺史,胡元范流放琼州,不久两人都凄惨地死去。
从武裴双方利用事变的技巧上看,武则天与裴炎心境不同,便可以明了当时双方的高下。武则天的心境,在她阅读骆宾王那篇著名檄文时表现得很明显。当武则天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时,立即回头问侍臣:“这话是谁写的?”有人说,是骆宾王写的。武则天说:“宰相之过,安失此人!”而裴炎有失常态的表现连武则天的亲信姜嗣宗都看出来了。
武则天与裴炎的政治风度存在着如此巨大的差异!当然,两人的政治风度,取决于她(他)们的政治素质和地位。在武则天,她居于强者地位,表现得泰然自若;裴炎,他处于弱者地位,不免流露出紧张情绪。武则天没有在裴炎的压力下屈服,她采取措施,保卫临朝称制。这些措施是:调兵遣将,派出讨伐部队;逮捕裴炎,投入监狱。
在武则天和裴炎的较量中,首先是武则天的权力超过了裴炎,然后又是武则天的智力超过了裴炎!在这场竞赛中,裴炎怎能不输?
打击宗室
李氏宗室曾经是武则天得天下的根本,但等她大权在握后,又成为她最强大的威胁力量。
武则天以李家媳妇夺取李家天下,和李唐宗室的关系紧张而复杂。她消灭李唐宗室的大政策是既定的,但又不能一上来就露骨地屠戮,那样会失去一部分人对她的支持。在对付宗室的过程中,她施展的阳谋炉火纯青。
扬楚事变发生后,在选派讨逆流统帅的问题上,武则天通虑全局,深谋远虑。反叛发生后一个多月,武则天调集了一支30万人的大军,派出镇压叛乱,30万大军的统帅最后被定为李孝逸。李孝逸和李唐王室有深厚的血缘关系。李孝逸是高祖堂弟淮安王李神通之子,与李世民为同辈,于高宗和武则天则为叔父。这样一个人物,挑选来做讨叛军的统帅,是否合适呢?这时候,一些驰名的将领,如程务挺、张虔勖、李多祚、黑齿常之等,他们的声望都比李孝逸高,战场经验也比李孝逸丰富。为什么武则天没有挑选他们而挑选了李孝逸呢?
在武则天的眼中,朝中虽然诸多良将,但大多与裴炎集团有着密切的联系。而当时武则天与裴炎集团的关系正处于微妙的变化中,已经由立李旦为皇帝之前的搭伙求财,变成了武后专权后的反对大权独揽。所以,武则天在挑选战将时,首先考虑的就是淘汰与自己有分歧和矛盾的裴炎集团。
李孝逸是来自西南方面的人物,与裴炎集团没有关系。程务挺、张虔勗等人都是来自西北军方面。二月废立时使用的部队,是由程务挺与张虔勗率领的,武则天这次钦点李孝逸,含有一种平衡程务挺与张虔勗权力之意,她需要用来自不同方面的人。而且,李孝逸是在高宗朝末才兴起的人物。武则天临朝称制后,提拔他为左卫将军,甚见亲遇。他不是武氏兄弟要打击的目标,在朝中关系也比较简单,所以武则天要重用他。
尽管如此,起用一个宗室去讨伐一个自称为李唐皇室而战斗的所谓“匡复”政权,这种作法是否危险呢?其实这又是武则天的高妙之处,她任命李孝逸,还含有安抚李唐皇室的意义。叛乱兴起时,在北起燕赵,南迄洞庭的地区,李唐皇室作州刺史之类者,还大有人在,这些人若与徐敬业合流,危害性是很大的。叛军打出的旗号是匡复李家天下,她派出的统帅恰是李唐皇室的成员。这样,就可以表示自己对李唐皇室的信任,对在各地做都督刺史的宗室成员是一个很好的安抚,也是对叛乱集团在政治上的一个有力回击。在扬楚事变中,皇室诸王并没有采取支持徐敬业的行动,与这些措施不无关系。这便是阴谋所不能起到的作用。当然,这需要有足够的勇气和信心。
当然,武则天也没让李孝逸独掌平叛大军的统帅权。她还派亲信魏元忠作监军,又派少数民族将领黑齿常之参加会战,这也算是阳谋中的阴谋吧。
扬楚事变后涉及李唐宗室的重大事件是博豫事件。武则天与皇室诸王之间的关系,在高宗去世以后的一段时期,是极为紧张的。太宗的弟兄中以韩王李元嘉、霍王李元轨、鲁王李灵夔最为知名。武则天都封他们为高官,为朝廷点缀,却无实权。两都的将军、羽林军将军,都在武则天的侄孙辈手中,这样唐室就自内而亡了。那时她正在推行兴武灭李方针,社会上也大量流传着太后要杀尽唐室诸王的消息。以后,紧张关系有所缓和。李孝逸在其中起了润滑剂的作用。在扬楚事变之后,武、李关系紧张的局面又出现了,那种一度熄灭了的政治谣言又流传开了。有迹象表明,太后将对皇室诸王采取新行动了。
垂拱四年(公元688年)春天,武则天修建了一座大型宫殿,定名“明堂”,又称万象神宫。早些时候,武承嗣叫人在一块石头上镌刻了八个字:“圣母临人,永昌帝业”。他叫人把这块石头丢入洛水之中,然后,又叫人把它捞取上来,并把它呈报给武则天。武则天非常欣赏这种做法,她认为这是神对她事业的祝福。一切都显示政治上立刻就有激变发生。唐室的宗室王公都明白,一个新的朝代的建立已迫在眉睫,宗室面临的危机和打击不可避免了。
明堂竣工之日,武则天要举行一个盛大的典礼。典礼分作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太后驾临洛水,向洛水之神礼拜感谢,这一部分典礼被称为“拜洛受图”。图指的就是那块石头,典礼的第二部分则是“受贺”。拜洛之后,太后还归明堂,接受群臣朝贺,朝贺者不仅包括京官,全国各州刺史也必须来京参加贺礼。这年五月,太后发下诏书,通知包括李唐皇室诸王在内的州刺史,要求他们做好准备,在明堂竣工之日,必须如期来朝明堂。
对唐室诸王来说,邀请是不受欢迎的。在最近几年,他们越来越被排斥而不能在政治上起任何有意义的作用。他们已无寸土之地。诸王很了解京师的事,显然也清楚他们作为武则天实现其野心的障碍,处境很危险,他们是在得知武则天正在准备死亡陷阱这一警告后才突然行动的。他们理解,集体拒绝参加庆典也会获罪,就决定谋反。
唐室王公本来散居各省,于是彼此之间,密信纷飞,与京都朋友之间,也急传消息。谣言究竟可靠不可靠呢?王公们是否去参加典礼呢?在京都的王公们自己也不知怎么想才对,也不知道信什么好。东莞郡公李融写信给友人高子庚,高回信:“如欲活命,勿来京都。”
若说武则天与她侄儿武氏兄弟故意散播谣言,说将在京都将诸王一网打尽,用以激起诸王仓促举事,然后像狱吏故意纵放囚犯逃走而自背后射杀那样,这种猜想不能说没有道理。诸王公是慎重处事,在武则天挑拨刺激之下,隐忍不发呢?还是奉诏入都,齐集一处,像成群的猪羊遭受屠宰呢?
大部分李唐皇室中的人都不同程度地参与了反对武则天的密谋,但真正举兵起事的只有博、豫两州。武则天总算把他们吓惊了。她也许盼望他们仓促起事,而自己袖中藏有利剑冷静等待。因为她正是代子临朝,她的儿子就是太宗之孙,即使把唐室王公杀个干净,也算是保卫唐室。这就是阳谋。不过,宗室诸王真造起反来,还是让武则天十分恼怒。自往至今,她对宗室一直采取安抚、容忍甚至笼络政策。但现在他们居然敢于向她发难。不过也好,他们自己跳出来,正好诛除,省得他们长期为患。
博州的行政中心在今山东聊城。刺史李冲是太宗之孙,越王李贞之子。他于垂拱四年(公元688年)八月举兵起事,武则天命左金吾大将军丘神勣为行军总管以讨伐,兵未至而李冲已被杀,博州平定。李冲起兵大约七日而败。豫州,行政中心在河南汝南。刺史李贞,太宗第八子。李贞于八月举兵于豫州,以响应李冲。武则天命左豹韬卫大将军曲崇裕为中军大总管,领兵10万讨伐。九月,李贞自杀。李贞起兵后约二十四日而败。
李唐宗室之乱,本应可以造成比徐敬业更大声势。但是这些宗室子弟之中,竟没有一个能与徐敬业相比的。宗室的失败,当然和时间紧迫、交通困难的情况下很难组织协调有关,但根本原因还在于,这些宗室豪门贵族的叛乱没有得到广大民众的支持。此时大唐已趋于稳固和富庶,天下民众反对战争,渴望和平。同时,他们也得不到庶族地主官僚的支持。因为武则天的统治很得这一阶层的人心。并且,宗室叛乱之军连本境也攻不下来,也说明他们在地方上也很不得人心。特别是他们都死在自己的家门口更说明了这一点。
李冲募兵很久,但没有民众支持,只募得五千余人。他想渡过黄河取济州(山东聊城以西地区),先击本州博州的属县武水,武水县令郭务悌听说刺史跟李冲谋反,连忙派人到魏州去求救,博州莘县县令马云素也闻知消息,带兵千人中途邀击李冲不成,退入武水与郭务悌死守。李冲进军武水城下,用草车塞城南门,借风向纵火焚烧,想乘火突入城去。不想风向突转,反致火烧自己的兵马,只好急退,士气沮丧。手下将领董玄寂对人说:“李冲与国家交战,这是叛逆,所以得不到上天的保佑,反致逆风。”李冲听了,杀了董玄寂。招募的部众不愿随李冲效死,一哄而散,逃入草泽。
博豫事件以后,武则天可以把唐室王公一网打尽了。因为王公的公然谋反。韩、鲁两王被勒令来到京师。武则天早就想杀掉韩、鲁诸王,起念在四年之前,临朝称制刚刚建立之际。但那时候,条件还不够成熟,而现在,条件成熟了。韩、鲁两王谋反的证据当然是确凿的,武则天所需要的是他们之间相互沟通串联的情况。从查密谋着手,就可以将大批参与了叛乱活动的人查出来。
韩、鲁诸王的案件,是当时关系重大、举世瞩目的案件,武则天授权一个普通司法人员、后来的大酷吏周兴审理此案!周兴以他独特的手段,得到了武则天所需要的“密状”。他胁迫李元嘉、李灵夔、常乐公主等自杀。以杀韩、鲁等人为起点,武则天开始了对李唐皇室及亲附于他们的士族的大屠杀。
被屠杀者,在垂拱四年(公元688年),有东莞公李融,青州刺史霍王李元轨、江都王李绪,武则天唯一的女儿太平公主之夫薛绍,还有殿中监裴承先。裴承先是唐室佐命功臣裴寂之孙。薛、裴两家都是关陇集团中数一数二的高门。第二年被屠杀的有:辰州别驾汝南王李炜、连州别驾鄱阳公李湮等12人。九月,鄂州刺史嗣郑王李璥等6人被杀。天授二年(公元691年)的后半年,株连的关系性质越来越广泛,越细微,可以说,唐室宗族大多数人及重要的王公都已消灭殆尽。从唐室的族谱就可以看出来五家完全灭门(霍王李元轨、韩王李元嘉、舒王李元名、徐王李元礼、越王李贞),只有鲁王李元夔、纪王李慎、许王李素节的少数子孙还得以残存。幸免于死的儿孙都流放到亚热带的地方,有的充做奴隶,有的潜踪隐迹,不得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