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皇之死
弘道元年(公元683年),高宗驾崩。
高宗的遗嘱并未授予武则天临朝称制的权力,关于武则天的权力,他说了一句话:“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尽管她有政治导师的地位,但新皇帝只有对那些拿不准的问题,才“兼取天后进止”。遗诏对她已有的权力作了幅度甚大的限制,这对于习惯了掌握大权,政由己出的武则天来说是不能忍受的。但她的权力来源于君权,高宗有此遗诏,她一时没有办法。
在这时挽救武则天的是裴炎。侍中裴炎这位全朝唯一的顾命宰相,在天皇死后三天——十二月七日,即太子在枢前即位的第二天上奏,以为嗣君尚未正式受册为皇帝,也未听政,未应发令宣敕,故请宰臣奏议,望宣“天后令”于门下施行。按大唐先例,先帝死后,太子是可以在册受加冕之前发令宣敕、行使皇帝权力的,裴炎此奏实是多此一举。这道奏议所请,除了无前例可援之外,还有一个致命的缺点,即是不理“军国大事有不决者,兼取天后进止”的遗诏,“宰臣奏议,天后将令于门下施行”。这时侍中裴炎是唯一的顾命宰相,是门下省的长官,且宰相团议政的“政事堂”也在门下省,所以他一人发出了此项号召。此举实在大有问题,若非讨好天后,想拉拢武则天为己用,就是轻视了天后,以为一介女流好控制。
这是意外的天赐良机!由于裴炎的主动奏请,武则天终于正式单独取得了摄政权。所以太子李显在十一日正式受册嗣位后,天后被尊为太后,但武则天并未因嗣皇帝丧满而还政,而是顺着裴炎所请,径行扩大为自我专权。
若说裴炎讨好武则天,则是因为他内心中也有企图,想借武则天之手实现。裴炎集团有一个不成文的政治纲领,那就是拥立李旦为皇帝。而要拥立李旦,则必须把李显弄下去。现在李显刚刚即位,他的亲信人物并不处于掌权地位,正是废除他的最好时机。而对于武则天来说,她要实现临朝称制,皇帝李显也是最大的障碍。由此两伙人有了共同的利益和目标。
武则天和裴炎较早的合作是在永隆元年(公元680年),裴炎参与了废太子李贤的活动。第二年,他们又共同阻住劲敌裴行俭入相的步伐。
永徽六年(公元655年),裴行俭听说李义府上了改立武则天为皇后的表章后说:“国家从此不得安宁了!”武则天知道后,将裴行俭从长安令贬为西州(今新疆吐鲁番)都督府长史。此后,他长期在最重要的国防前线——河西陇右地区担任军职。先任西州都督府长史,麟德二年(公元665年)做到安西大都护,使西域各国纷纷归降。总章二年(公元669年)以后,裴行俭做了吏部侍郎,主持选官十余年,安排了不少亲信。上元三年(公元676年),吐蕃背叛,裴行俭再度挂帅出征,先后任挑州道左二军总管、秦州镇抚右军总管。
仪凤四年(公元679年),十姓突厥再次向唐朝在西域的据点发起进攻,并且和吐蕃联合,向安西侵逼。这是唐朝在西域受到的最严重威胁之一,许多人都认为须发兵讨伐。但熟悉西域情况的裴行俭觉得硬拼硬打无济于事,于是主动请战,以安抚大食使的身份册送波斯王回国为名,设计擒获了闹事的突厥首领。回京后,高宗当庭表扬了他。几日后,裴行俭由于文武兼备,被同时任命为礼部尚书兼检校右卫大将军。当时的左卫大将军由英王李显挂名,裴行俭实际成为总管京师宿卫部队和野战部队的军队最高领导人。
仪凤四年冬天,今内蒙古呼和浩特一带的突厥部落又发生叛乱。响应的有24个羁縻州的酋长,达数十万人。刚从西域归来的裴行俭又一次挂帅出征,任定襄道行军大总管,指挥这唐朝历史上少有的一次大规模战争。永隆元年(公元680年)三月,裴行俭打败了突厥主力,胜利回师。
永隆二年(公元681年)正月,突厥乘裴行俭回师再次起兵反叛。裴行俭带兵征讨。裴行俭用计降服了突厥伪可汗阿史那伏念及其酋帅阿史德温傅,完全平定了突厥余部,高宗对他大为赞赏。
当时由于战争形势依然紧张,军将大多在外,尽管宰相之中已无军将,但以裴行俭为首的军人集团实力大增。在永隆年间的战争中,裴行俭提拔的刘敬同、程务挺、张虔勖等人都成为一时名将。后来程务挺、张虔勖分别做了左右羽林军的统帅,在武则天废中宗的时候勒兵入宫,发挥了重要作用。裴行俭提拔起来的另一名骁将黑齿常之,在永隆年间担任左武卫将军,后来在武则天镇压徐敬业的叛乱中也起到了重要作用。当时裴行俭的态度足以代表军界动向,由他提拔起来的著名将领、时任刺史、将军并实际领兵的就有几十人。他们都是忠于李唐皇室的,并不是武则天的亲信。
此时的宰相班子以侍中裴炎为首,全部是文士。他们不愿意再让军将入朝为相。所以当高宗对裴行俭大加赞赏并遣使慰劳之际,裴炎为高宗泼了一盆冷水:“阿史那伏念的投降是由于受到程务挺、张虔勖属下部队的逼逐,加上漠北的回绝等力量又一起向南逼进,是窘急而降,而非裴行俭真的有那么多神机妙算。”而一个将军任宰相班子也不是武则天愿意看到的,她也积极赞成裴炎的意见。高宗因此取消了为裴行俭记大功的念头,裴行俭入朝做宰相也就无望了。不久,裴行俭忧愤而死。
在高宗死后的权力交接过程中,裴炎集团起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当时,武则天可以从武氏家族中挑选人物。但要他们干这种事却不太合适,因为这太露骨,容易招人议论,从长远的观点来看,不利于武氏家族。唯一理想的工具便是裴炎集团。
第一,他们大权在握,公元683年,裴炎升任中书令,成为外廷的首席大臣。这是他权力发展的最高峰,在他身边,一个集团正在形成。其中,除了刘祎之这样的大“秀才”,还有西北方面的大将军程务挺、羽林将军张虔勖等军方实力派。
第二,他们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在永隆元年李贤倒宫的过程中,裴炎和刘祎之都起过作用。
第三,他们还带着若干亲李唐的色彩。这些都是武氏家族所不具备的条件。如果想利用一方,势必要先满足他的要求。武则天不但任命了裴炎的同党刘景先为侍中,而且同意裴炎将宰相议事的政事堂由门下省迁至中书省,以适应中书省的需要,这也是满足裴炎的权力需要。
太子李显即位后,权力依然掌握在武则天的手里。李显名为中宗皇帝,但没有实权。中宗知道自己处境不妙,名义上,他享有绝大的权力,但是实际上,他是个十足的孤家寡人,上有悍母,下有权臣,各怀鬼胎,居心叵测!所以他即位之后,首先将韦后的父亲韦玄贞自普州参军提拔为豫州刺史,又将韦后的远房叔祖韦弘敏由左散骑常侍提拔为宰相。中宗的皇后韦氏,是在上元二年(公元675年)原周王妃赵氏被废之后再娶的,距今不到10年。而中宗本人被立为太子在永隆元年(公元680年),距今不到五年。韦氏虽说也是京兆大姓,但实际上早已衰落,韦氏的外家并不能给中宗以实际的支持。事实上,当时已不再是外戚在政治上起主导作用的时代了。
倍感孤立无援的中宗,在无可奈何的情形下,还是想提拔一下自己的外家以为援助。十来天后,中宗又打算将老丈人调至中央作侍中。中宗如此明显地树立亲信,首先遭到了裴炎的反对。当时的宰相班子中,裴炎已为中书令执政事笔,侍中刘景先是裴氏集团中人物,还有几位新任命的年轻宰相,裴炎基本能够加以控制。如果皇后的父亲做了侍中,裴炎的地位将大受威胁。裴炎不同意韦玄贞任侍中,态度相当强硬。而中宗面对裴炎的骄横,也表现得很固执,一气之下,脱口说出:“我就是把国家都让给韦玄贞,又有何不可,还在乎一个侍中!”看来中宗对裴炎和自己的母亲都缺乏了解,在政治上也很不成熟。这种片言之妄便成了他人攻击的口实,因为太后正在等待他犯错误。裴炎立即将情况上报武则天,两人便密谋废立!
嗣圣元年(公元684年)二月六日,武则天将百官集合到乾元殿。武则天已经和裴炎商议妥当。为了避免闹出乱子,武则天坐镇乾元殿,让裴炎、刘祎之和羽林将军程务挺、张虔勗率领禁军闯入皇宫。中宗正要迈步走上宝座,中书令裴炎突然把他拦住,随即从袖里掏出了一道武后的诏书,当众宣读废中宗,拘禁在皇宫里。侍卫把中宗拉住,带出了大殿。中宗缺少思想准备,直到此时还问了一句:“我有何罪?”武则天斥责他说:“汝欲以天下与韦玄贞,何得无罪!”于是继位不足两个月的中宗,就因为“片言之妄”被关押了起来。同年四月,他被流放房州,关押在贞观后期被废的魏王李泰的旧宅内。中宗的岳父也被贬往南方。第二天,还没有做过太子的李旦,直接从豫王继位为皇帝,是为睿宗。
高宗驾崩,武则天大权在握了。她运用自己协助高宗时获得的政治经验,充分调动自己的势力,力图从幕后走向前台。
临朝称制
在大唐的历史上,居然有三天没有皇帝。
嗣圣元年(公元684年)二月十一日,皇子李旦率领全体王公,在武成殿向武后进献皇太后年号。出人意料的是,没有新君即位。三天以后,武则天派武承嗣送去一道诏书,封李旦为睿宗,居于东宫。睿宗再也不在公众之前露面。更为奇怪的是,无任何理由,更没有捏造的法律依据,这位睿宗“皇帝”便在东宫被幽禁起来,禁止与大臣外人通信息。睿宗只得对一切不听、不看、不说。他逆来顺受,知道自己活着是供给母亲武后大权独揽的一个合法根据而已。几个大臣曾窃议此事,立遭被贬谪出京。武则天正式临朝称制。
高宗死前留下一道遗诏:政事由嗣皇帝处理,如果有军国大事不能决断的,才由天后兼决。对于掌政决断24年的武则天来说,这个遗诏对她作了很大的限制。弘道元年(公元683年)阴历十二月,高宗和武则天的第三子李显作为中宗登上皇位。她感到了权力的失落,她不接受,要临朝称制。先代嗣皇帝年幼而太后“临朝称制”,指的是太后临朝听政,自称曰“朕”,且以皇帝制诏的名义发号施令,是母后代行君权的一种正式形式。天皇遗诏并无委托天后临朝称制之意,故武则天无据可以临朝称制。而且旧君新丧,新主刚立,朝中和地方都有不安定的因素,必须坐稳屁股才能双拳出击。
为了稳定局势,武则天不动声色地作出了一系列人事安排。
第一步措施,她加授皇叔祖泽州刺史韩王李元嘉为太尉,霍王李元轨为司徒,石州刺史舒王李元名为司空,豫州刺史滕王李元婴为开府仪同三司,络州刺史鲁王李灵夔为太子太师,皇伯父相州刺史越王李贞为太子太傅,皇叔父安州都督纪王李慎为太子太保。加封一事发生在皇太子即位后一星期,是新君上任第一批的新封职,比新宰相班子的组成尚要早。太后史无前例地一口气加授这些地尊望重的亲王为一品大员,目的是恐其生变而安抚其心。因为这些亲王都是重要地方的世袭刺史,均食有大封邑,地位高有名望。很早以来,每在新皇帝登基之时,这些亲王是最不稳定的因素,因此,已经对宫廷斗争规律相当熟悉的武则天首先就要让他们定下心来,不使致乱。
第二步措施就是调整原班宰相的阵容。其时,名望较高的重臣中,李敬玄因征吐蕃战败,后来又假称有疾病而被高宗贬逐,李义琰已年老致仕,戴至德、郝处俊、崔知温等都先后病死,文武全才的裴行俭亦去世,薛元超恰以老病请求退休,朝中元老重臣仅剩刘仁轨。她将太子少傅、同三品刘仁轨提升为左仆射、同三品,仍为西京留守。她把受先皇顾托的裴炎从门下省迁到中书省,掌握出旨的权力,连宰相议事厅——政事堂也从门下省迁到中书省,以方便他掌握和作业。黄门侍郎、同平章事刘景先升为侍中,兵部侍郎、同平章事岑长倩升为兵部尚书,黄门侍郎检校右庶子、同平章事郭待举升为左散骑常侍,吏部侍郎、同平章事魏玄同转为黄门侍郎,并皆由资浅的“同中书门下平章事”升为资深的“同中书门下三品”衔。武则天还提拔左散骑常侍韦弘敏为同中书门下三品,北门学士刘祎之为中书侍郎。武则天对这些品级相对较低的官员大胆任用,目的之一是要对旧格局重新洗牌,二是要让新人升迁后能感恩效力。
武则天第三步措施是派遣相对可靠的左威卫将军王果、左监门将军令狐智通、右金吾将军杨玄俭、右千牛将军郭齐宗四人分别前往并州、益州、荆州、扬州四个大都督府,与当地府官共同镇守,旨在加强这几个军事要地的防卫力量。将新近平定京北绥州(今陕西绥德)造反势力的大将程务挺提拔为左骁卫大将军,并命他与右领军张虔勗同赴洛阳,分别任命为以本官检校左右羽林军,统领北衙禁兵,以防不测。
就在高宗去世后短短的十几天之内,武则天砍出三板斧,安抚王室,升迁宰相,分防警备,果断及时,井井有条,稳定了高宗去世后的局势。以中宗李显为名义上的皇帝,武则天实际掌握一切大权的新朝廷,就这样在洛阳宣告成立。高宗去世带来的权力交接工作,由于武则天的精心安排,没有出现任何动荡。
夺取一部分权力后,应该先消化稳固后再追求更高的目标。吃一口,看一看,消化一下再吃,不要总想一口吃个胖子。攫取权力也要注意节奏,打打停停,蓄势而待发。而在权力交接的动荡背景下,武则天为巩固权力最先要做的是稳住蠢蠢欲动的对手,占领重要的位置,加强警戒和防范力度。
公元684年用了三个年号——嗣圣、文明、光宅。因为这年的大事太多了。武则天废中宗为庐陵王,立第四子李旦为皇帝,自己临朝称制。改东都为神都。逼死了废太子李贤。徐敬业等人在扬州发动大规模造反,三个月即被讨平。杀权相裴炎。武则天有这样一种习惯,就是每发生一件重大的事情,即以改年号来表示纪念。她还采用了新旗帜,金紫两色,浮华炫耀。武则天颁布了一道圣旨,整个政府机关都换了表示欢乐喜庆华美的名称。金殿左侧的门下省更名“鸾台”,右侧的中书省更名为“凤阁”,御书房更名为“麟阁”,尚书省改为“文昌阁”。这一切都显示了昆仑山顶上王母娘娘的神仙福地。要使她在人间的职位和宇宙的组织相配合,于是朝廷的六部也改了名称“吏部”改为“天部”,“户部”改为“地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各改为春、夏、秋、冬部。其余的省、寺、监、率之名,悉按各部门的职权范围确定其名字。这标志着一个新的时代开始了。武则天改官名,依据是《周礼》,她似乎迷恋古代礼仪。而那些古礼早就不为儒生们所用了。但正如她自己说的是“因时而立号”、“适事以标名”,她就是要和前人有所不同。
在武则天执政的前几十年的时间里,她一直是垂帘听政,接待臣下和接受朝臣、万邦使者的朝觐,与臣民总有一帘之隔。尽管很不适宜,但她作为皇后、太后,她又必须这样做,按宫廷规则行事,向传统习惯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