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嘉靖年间,北京城西北约五十公里的地方,有一个天寿山。这里就是明成祖以至后来明朝七位皇帝的龙眠之地,他们都将自己的寝陵,修到了这里。
天寿山下,有一个古樟镇,这个镇子虽然不大,可是每到四月十八日,方圆几百里的捕鸟人,都会云集在镇子中,然后向天寿山的陵管隆科多,出售自己捕捉到的杜鹃鸟。
古老三就是本地最大的鸟贩子。古老三家住天窑镇,距离天寿山足有两天的车程,可是他早在五天前,便命仆人们赶着七八辆马车,然后早早地来到了古樟镇。
古老三来到了镇东客栈,客栈的老板柳林听说老主顾驾到,他急忙满脸堆笑,迎接了出来。
古老三和柳林寒暄几句,他说:“柳老板,咱们还是按老规矩办,一百两银子在您的客栈包住五天如何?”
柳林呵呵一笑道:“客栈的鸟房,我都为您准备好了!”
古老三的七八辆马车上,载着大大小小一共三百多只鸟笼子,这些鸟笼子里面,装着他一冬天捕到的三千多只杜鹃鸟。
天寿山上,遍布十几万棵护陵松,为了防治松毛虫害,皇陵的陵管隆科多便会在每年的四月十八,亲自领人来到古樟镇,然后精心挑选几千只杜鹃鸟,放归护陵松林,让这些以松毛虫为食的杜鹃鸟,代替人工,护林抓虫。
隆科多出手阔绰,他以一两银子一只的高价收购杜鹃鸟,引得鸟贩子们趋之若鹜。
古老三住店五天,柳林要精心地给那些笼子里的杜鹃鸟准备饲料。只有经过了仔细喂养的杜鹃鸟,才能叫声响亮,体态轻盈,最后被隆科多一眼相中。
柳林当着古老三的面,取出了给杜鹃鸟喂食的两种精料,这一种料是炒熟的苏子绊麻油,另一种精料是切条的新鲜牛肉。
古老三满意地点了点头,说:“柳老板辛苦你了!”
柳林看着古老三,他踌躇地说:“古老板,今年有一个新情况,我不知道该不该告诉您!……”
两个月之前,古樟镇来了一位异人,此人名叫西门东,西门东是个虫师。
西门东来到了古樟镇。他租了一家农户的房子,建成暖房,然后就在火炕上开始孵化松毛虫的虫卵,经过两个左右月的饲养,他那批松毛虫已经长得有筷子头粗细了。
西门东将松毛虫用暖房孵化出来,他便将这个消息告诉了镇内三四家建有鸟房的大客栈,人都道——居移气,食移体,杜鹃鸟再怎么吃苏子和牛肉,也不由吃松毛虫生得鲜活。
古老三听柳林讲完话,他惊讶地说:“镇子中还有这样的高人,你赶快领我去看!”
西门东今年40多岁,生得獐头鼠目,一双黄眼睛,滴溜溜地乱转。他的暖房就在镇西,暖房内温度很高,好像到了夏天一样,再往墙角的一排木架子上看,那上面一个个的笸箩里,放着松枝,松枝上,爬满了一只只肥硕的松毛虫。
古老三看着那一个个猛吃松枝的松毛虫,他高兴得直拍手:“西门先生,您的松毛虫我全都要了!”
西门东的松毛虫可不便宜,要是全买一共需要两百两银子。古老三一咬牙,痛快地交了银子,然后便将这批松毛虫送到了柳林客栈。
古老三的杜鹃们一见鲜活的松毛虫,它们一个个疯吃疯抢,体重猛增,毛羽也像是水洗似的,逐渐透亮和明艳了起来。
一转眼,就到了四月十八,三五十个鸟贩子们都把自己的杜鹃鸟的鸟笼,摆到了长街之上,古老三这次却姗姗来迟,他的手里只提着一只高档的红木鸟笼,鸟笼中,装有一只体型硕大大,鸣叫得欢快的杜鹃鸟。
辰时刚过,隆科多骑马领着近百名的护陵兵来到了古樟镇。隆科多是个旗人,他三十六岁,狮鼻虎目,一部黄胡子金晃晃的特别显眼。
隆科多骑马从街头走到街尾,他看着今年鸟贩子们的杜鹃鸟,也是一个劲地点头,可是他骑马走到古老三的身边,却一勒马缰,忽然停住了,古老三年年都来卖杜鹃鸟,他们两个早就认识。
隆科多狐疑地问:“古老三,今年你怎么只拿来了一只鸟?”
古老三跪地施礼后,说:“隆爷,我的鸟都在柳林客栈中放着呢!”
隆科多盯着古老三笼中那只鲜活的杜鹃鸟,他忽然明白了:“先去柳林客栈,如果你的杜鹃鸟果真好,爷就给你全包圆了!”
隆科多刚来到柳林客栈的外面,便听到了“叽叽喳喳”欢快的鸟叫声,待他看到那三千只又蹦又跳的杜鹃鸟,隆科多兴奋地一扬马鞭说:“好,只有这样欢实的鸟,才能抓虫,这些鸟,我全买了!”
古老三手里接过一张三千两的银票,他一个劲地对隆科多表示感谢。隆科多走到古老三身边,低声问:“4月的杜鹃,刚过了冬天,正是又瘦又小的时候,你怎么能将他们养得如此鲜活?”
古老三不敢撒谎,只得将西门东养虫的事情说了一遍。隆科多一摆手,对古老三命令道:“带我去见西门东,这可是人才呀!”
西门东正在暖房中收拾行李,准备回家,古老三领着隆科多来到了暖房,西门东刚刚给隆科多行了一个礼,就听隆科多吼道:“将这个妖人给我带回陵管营!”
西门东被两个如狼似虎的陵兵给捆了起来,他扯开嗓子大叫道:“隆爷,我冤枉,我可不是妖人呀!”
隆科多的四名亲兵将一个劲喊冤的西门东带走,古老三不知道是福是祸,他只吓得满头冷汗,一句话也不敢说了。
隆科多不理古老三,领着手下又返回了鸟街,他将杜鹃鸟卖足后,然后就直接回到了陵管营。
隆科多回到了陵管营后,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洗漱以毕,桌子上已经摆满了厨师给他做的酒菜。
隆科多对门口的亲兵吩咐道:“将妖人西门东带上来!”
那两名亲兵,领命而去,不大一会,西门东便被推进了隆科多的帐篷,隆科多指着西门东的鼻子吼道:“你在古樟镇饲养松毛虫,莫非是想荼毒皇陵的护陵松吗?”
西门东跪在地上,一个劲地辩解,隆科多听到最后,显得有些不耐烦,说:“将他的绑绳解开,吃完饭后,我就立马送你上路!”
隆科多的桌子上共有十多个菜,而且每道菜都做得色香味俱佳。西门东面对这餐断头饭,他自然是一点胃口都没有,可是他尝了几筷子菜之后,就好像被菜肴的美味所吸引,他立刻手不停箸,口不停杯,一阵大吃大嚼后,他就酒足饭饱了。
隆科多冷笑道:“西门东,吃罢了砍头饭,你自己选择个死法吧!”
西门东嘿嘿一笑,然后得意地说:“吃了隆爷的百鸟宴,我就知道,隆爷怎么会舍得杀我呢!”
隆科多的厨子制作的酒菜,全都是杜鹃鸟肉制成的,这一桌子鸟宴,至少需要杜鹃鸟二百只以上,在没吃百鸟宴之前,西门东还错误地以为,隆科多购买杜鹃鸟,是为了除掉护陵松上的害虫,可是他拿起了隆科多的筷子,西门东才知道,隆科多买鸟只是在作秀而已。
朝廷每年拨到皇陵的银子大多都是固定的,可是只有一笔银子却有很大的弹性,那就是灭松毛虫的灭害款。这笔银子往往根据松毛虫之害爆发的程度,而随时增减。
隆科多为了让松毛虫每年都能爆发为害,他就大量收购害虫的天敌杜鹃鸟,天寿山方圆百里因为滥捕杜鹃鸟,致使松毛虫之害连绵不绝。而被他买回的杜鹃鸟下场就更凄惨了,一只只被杀死后,就都变成了他盘子中的佳肴。
隆科多真的舍不得杀西门东,他竟要西门东帮他秘密饲养松毛虫。
西门东看着隆科多递过来的一千两的银票,他将自己的胸脯拍得“啪啪”响,说:“请隆爷放心,我一定不辱使命,到了灾情爆发的8月,我一定养出一大批生龙活虎般的松毛虫来!”
隆科多摇了摇脑袋,他又递给西门东一张纸来,这张纸就是陵工们除虫时,往树上喷撒的灭虫药的配方——烟叶、狼毒、辣椒汁,再加上两三味有毒的草药,这些东西的浸出液,绝然对松毛虫有极强的杀伤力。
隆科多说:“你要不惜时间和银子,一定要能饲养出能抵抗这种灭虫药的松毛虫来!”
隆科多派了两名心腹,跟着西门东回到了他的老家,西门东急忙雇人骑上快马,去东北,到山东,奔陕西,在一个月之内,这些人终于采回来了七八种松毛虫的虫卵,经过孵化,这些松毛虫都渐渐长大了。
西门东经过杂交和优选,最后终于培养出一种身背红毛,体型硕大,口器就好像是两个大铁钳子的松毛虫,这种被他命名为虎子的松毛虫,根本就不惧怕隆科多的灭虫药。
第二年开春的时候,西门东偷偷携带着这些虫卵,来到了天寿山,他被隆科多的两名心腹领着,然后以清点护陵松为名,偷偷地将虫卵散布到了松林中。
隆科多当晚宴请西门东的时候,他低声问道:“怎么样?”
西门东自负地说:“请隆爷放心,我饲养的虎子不仅不怕灭虫药,而且食量极大,保证今年是虫灾最大的一年!”
春暖花开,蛰虫萌动,西门东偷偷放到山上的虫卵开始孵化成幼虫,经过两个左右月的生长,“虎子”终于长为成虫了。
这些手指粗细的松毛虫,果真是凶猛无比,铁钳子一般的大口猛张,护陵松上的松针,转眼间,就变成了它口内的食物。
陵工得知虫情,便开始勾兑灭虫药。可是那些酸味刺鼻的灭虫药被喷桶撒到了树梢上之后,那些浑身粘满了灭虫药的“虎子”们,一个就好像被打上了兴奋剂,对着护陵松更是大吃大啃,这些灭虫药对“虎子”来说,根本就是洗澡水一样,对它们的生命一点威胁都没有。
隆科多按捺住心头的喜悦,他假惺惺地命令手下搬来梯子,开始上树人工捉虫。天寿山共有护陵松十多万株,一百多名陵工一天除虫下来,也就灭掉了一千多棵书上的害虫,如果照这个速度灭下去,至少三个月,才能将护陵松上的害虫全部灭掉。
可是看着虎子啃吃护陵松的速度,用不了三个月,至少有一半的护陵松都得变成光秃秃的树干。
隆科多急忙写了一道奏折,派快马送到了京城,嘉靖皇帝得知虫情,不由得惊得面无人色,天寿山的松树护佑着大明祖陵的风水,一旦有个闪失,自己的皇位都有可能受到影响。
嘉靖皇帝急忙派了三千御林军,然后携着五万两灭虫银子,疾奔天寿山。隆科多看着那白花花的银子,他的心里真是乐开了花。
三千御林军加入了灭虫的行动后,隆科多本以为天寿山汹汹的虫害定能被控制下去,哪曾想树上的虎子一边啃吃松针,一边大肆繁育自己的后代,灭完了这批虎子,虎子的儿孙们又一次地成长了起来。
可是护陵松的松针生长的速度,根本赶不上虎子繁育的速度,眼看着天寿山护陵松大批的死去,隆科多也害怕了,他急忙派手下,将西门东再一次找到了山上。
隆科多急问:“西门东,你赶快想个办法,虎子之灾闹到一定程度就成了,如果满山的护陵松都被害虫咬死,别说明年没有灭害款拿,我们的脑袋都将不保啊!”
西门东苦着脸说:“隆爷,我将七八种松毛虫养在一起,让他们交配繁衍,优胜劣汰,我已经将它们耐药,暴食,繁殖迅速等优点,全都集中到了“虎子”的身上,可是我也没料到它竟这样厉害,虫灾一旦泛滥开来,这和江河决口一样,我也是拿“虎子”没有办法呀!”
天寿山虫灾无法防止的消息传到京城,嘉靖皇帝大怒,他当即传下了一道圣旨,命令隆科多必须在五天之内,解决天寿山的虫灾之患,如有违旨,赐白绫自缢身亡!
隆科多纵然是千手观音,也是无法灭掉无边的虫患了。隆科多筋疲力尽地忙了五天,虫患不仅没有平息,反而有越闹越大的迹象。隆科多望着桌子御赐的白绫子,他“嗖”地一声抽出了腰刀,然后咬牙切齿地冲着西门东恶狠狠地说:“老子就是被你害得如此惨烈,我就是死了,也要拉你当垫背的!”
西门东面色如土,他怪叫道:“隆爷,您饶命呀!”
此时,外面的天空上乌云密布,先是一道闪电,接着“轰”的一声炸雷,随后瓢泼般的大雨,“哗哗”地从天直落。
隆科多正要举刀刺死西门东,就听外面忽然响起了欢呼声,两名亲兵顶着暴雨闯进了陵管的大帐,他们对着隆科多欣喜地大叫:“隆爷,好消息,天大的好消息,那些松毛虫全都被大雨浇落到了地上,天寿山的虫害解除了!”
隆科多和西门东一起跑到了门外,就见山洪和暴雨汇聚成的溪流上,飘得全是虎子的尸体,隆科多“咕咚”一声,跪在了地上,他冲天高呼道:“天不亡我,天不亡我啊!”
可是第二年,以北京城为中心的北方地区,爆发了一场特大的松毛虫之灾,大明木业所遭受之损失,几乎无法估计。
西门东白捡了一条命,他回到家里,重病了一场,当第二年夏天松毛虫之灾爆发时,他收拾了一个小包,然后急匆匆地赶到镇海口,他登上了一艘直航海外逻些国的商船,他在船上,竟意外地发现了古老三。
西门东诧异地问:“古兄,你卖杜鹃鸟可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你不会像我一样,也是在选择逃命吧?”
古老三盯着西门东,说:“你和隆科多干的好事,天下谁人不知,可就是嘉靖皇帝蒙在鼓里,隆科多成了灭虫的英雄,而你老弟也腰缠万贯,我本想你们一定会遭到天谴,可是一场暴雨却帮了你们……我经过冥思苦想,终于明白了,那绝对不是老天在纵容你们,它是在放贷,不知道什么时候,老天一定连本带利地全收回去。我越想越怕,我真的不敢在充满谎言,充满贪婪的大明土地上再呆下去了!”
西门东听罢古老三说话,他一屁股,坐到了船板之上。他的脸色灰白,就好像死人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