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夜,星光璀璨。
云冰横躺在海面上,单手支着头,原本她想现出真身,可撒了谎,不好再当着赵庆安的面揭了自己的短,便留着人形,日后再说清楚。
赵庆安漂浮在她身侧,望着辽阔海面,茫茫夜空,感叹道,“老汉活了六旬也不曾见这般景色。”
云冰动也未动,掀起眼皮,懒懒道,“以后你日日可见。”
赵庆安鞠了一躬,恭谨道,“那真是老汉的福分。”
云冰掏掏耳朵,“你不必老汉老汉挂在嘴边,魂魄哪有老幼之分。真论年纪,你喊我一声老祖宗都不为过。”说着目光掠过其一派老相的面貌,“多是皮囊作怪,”衣袖一扫,垂垂老矣弯腰驼背的身躯顷刻变成一个清秀少年,点点头,“这就是了。”
赵庆安左看右看,说不出是惊是喜,鹤发鸡皮成了透着勃勃生机的滑嫩肌肤,坚韧而鲜活,他瞪大了眼,看看自己,又看看云冰,兴奋之余说不出半个字来。
“这就是你年轻时的模样?称不上绝好,倒还不错。人也真怪,死了还看重相貌。”
赵庆安见其没甚架子,也大胆起来,“不单单是相貌,年轻时意气风发,做什么都一膀子力气,不似暮年,一步走喘三口,挑着担子走半里路都能眼冒金星。”
云冰笑道,“你现在也说不上力气不力气了,有的是穿墙而过的本事。”
赵庆安很是豁达,毫不介怀云冰的打趣,“可有了年轻的模样,心里也跟着活了起来。”
云冰垂眼,若有所思,而后沉吟道,“做人是什么滋味?”
赵庆安随口接了一句,“上仙渡仙前不也是人吗?”
云冰摆摆手,“你只当我生来就是仙,并未过过人的日子。”
赵庆安恍然大悟,羞赧道,“仙界的事老汉···我也不曾听过,原来上仙生来仙身。既然上仙问做人滋味,就以男子而论,平民百姓,男子以养家为主,为双亲为妻小,再苦再累都有个奔头;富贵商户,则以充盈家资为要,盼着资帛权位节节攀升;为官者,应是日日想着更上一层楼,打压敌手,壮大家族声望。我想着,约莫就是这几类了。”
云冰锁眉,“听来很是无趣。平民百姓,一生为旁人辛劳,不值不值;富贵人家挣下再多基业也有何用?难不成想着死了带进地府,好贿赂阴司以图来生再投个好人家;为官者最为可恶,在其位不谋其政,只想着勾心斗角,物欲横流,待一切烟消云散,回想起来能有几分畅快,此乃其一,其二,自己夺了权位,还妄想将子子孙孙都困于牢笼,冠冕堂皇地父业子承,也不管后辈想不想要,若有反抗,则是不孝大罪。这般看来,做人也没甚趣味可言。”
赵庆安被其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嘴皮阖动了半天,才吞吞吐吐道,“话也不是这么说,个中滋味,需各人品尝,悲喜笑骂都是人情,可谓是妙不可言。”
云冰好奇,犹疑道,“是吗?”又摇摇头,“不懂。”
赵庆安看他像个孩子般漆黑的瞳仁闪烁着光华,嫣红的唇瓣略略翘起,歪着脑袋十分困惑,遂耐心说道,“上仙可到人间一游······”
“上千年来,我不知到人间走了多少趟,看到他们欢喜,却不知为何欢喜,看到他们痛哭,也不知为何而哭,在我眼中,不过是些不值一提的小事,怎么就惹得他们心绪大起大落。人,是不是极为脆弱的物种?”云冰探身问道。
赵庆安没听到他最后一问,只惊诧于他说的上千年来,愣愣地慨叹一句,“仙人高寿。”
“高不高寿不打紧,我是想死都没法子。”云冰放开手臂,坦陈水面,遥望碧空,声音无波无澜,细闻,还有丝沉闷。
赵庆安不知该如何劝慰,恍然想起一事,看着云冰欲言又止。
“说”
“我曾听说书的先生讲过,上古时期,时有仙人下凡,与民间男女皆为眷侣······也不知是真是假,见了三位上仙才知世上真有神仙,故而想着那些奇闻怪谈不定也是真的,上仙不妨一试。”
“呵,神仙下凡乃是常事,你可知你们尹城主便是凤凰真身下凡渡劫。”
“啊?城主竟是天上的凤凰?”赵庆安觉得死后所见所闻真是另一个尘世,原先没听过的没见过的竟然都是真的,还有神仙活生生就在自个身边。
“凤凰有何稀奇,前几****见过的扶生,身边有一随侍名为鯥,比之上古神兽更为年长,盘古开天辟地前便活着了,直至如今还舔着脸戏耍小雌鱼呢。”
“盘古······开天辟地······前······”
云冰对其浑身抖索磕磕巴巴不以为然,“鯥之一族本有数万只,后历经重重磨难,天地变化,再有人得知食鯥肉可治痈肿,便想法设法大肆捕杀,以致当下只剩它一个,形单影只。除此之外,鹿蜀、旋龟、猼訑、尚鸟等等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世上少有其踪迹。”说着说着有些憋屈,索性撇过头,“不说了,你打算如何偿愿?说出来我好助你一臂之力。”正说着,顿了一下,支起手肘撑着半侧身子,“不若我赠你些银钱帮你交由寺庙,你觉得如何?”
“不可不可,上仙所赠怎能算是我的心意,供奉佛前,怕是也添不了双亲的恩德,此事还是亲力亲为,我心中也踏实些。”
“随你,要怎么做?”
“我想留在庙宇中,长跪佛前,为双亲祈福。”
“也好”话音刚落,赵庆安正要作揖,一个晃神,眼前突又变成了另一番景致。
青松劲拔,竹影婆娑,月色掩映着一汪池水,抬头看去,一座古朴庙宇,悬着一块“普照寺”的牌匾,红墙灰瓦,石灯绰绰。
云冰立在水面,扬手一指,“去吧”
不到一日,所见所闻天翻地覆,赵庆安已有些淡然,稳下心神,问道,“上仙不进去么?”
“不了,每日受佛音所扰,嗡嗡如蚊蝇哼叫,早已不胜其烦。你进去吧,若有事,就对着这处池塘唤我便是。”
释道两派,修缘不通,想必上仙因道家出身,不好入佛门,赵庆安想着,便拱手谢恩,“赵庆安在此谢过上仙垂怜,来日相见,必还大恩。”余光看到云冰揉着眉心,欲要发作,忙一个闪身,躲远了,飘到寺庙门前,又遥遥一拜,转身缓缓向前轻移。
云冰正要飞走,却见赵庆安刚踏上门槛,一道金罩如钵盂一般倒扣在寺庙之上,猛地将赵庆安魂魄弹出老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