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丫应当听过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做人太过追根究底,最后烦恼难过的仍是自己。”
知安撇着嘴,“水为了让鱼存活而变得污浊,可水是不开心的,它想要的透亮透亮的水流,干干净净的身子。”
“水并非生灵,哪有意愿可言?”
“娟奶奶怎知水无灵,在我看来,天下间的土木沙石都是有灵气的,是活的。”知安歪着脑袋振振有词。
“哎呦,你这丫头越说越不着边了。你见过土木沙石走动?听过它们开口说话?娟奶奶不跟你瞎说了,你胡生爷爷快回来了,我去做饭了。”娟婶小心起身,笑着走向灶房。
知安托腮冥思,兀自念叨着,“不走动不是不能走,不说话也不是不能说,我没见过的多了去了,可不是说它们就没有啊。”
“这小丫头有慧根。”院中的石凳对一旁的人影说道。
那人影只懒懒嗯了声,看也不看树下呆坐的小女孩。
“赵庆安,你愈发无趣了!”
人影瞥了石凳一眼,“她不是人,看其妖灵大小,不过是个修行不到百年的小妖罢了。”
石凳声音沉闷,“不过几年,吾之灵力竟消退到这种地步?”
“她占据人身,上仙自然看不出来。而我是人魂化灵,对人便熟悉些。”赵庆安解释一番,朝着石凳拱手道,“上仙在此蹉跎,何不寻觅云冰踪迹?”
石凳恻然,“找到又如何?她脱离水体已成事实,任谁也帮不上忙。况且茫茫四野,她能成妖成人成石成木,万丈红尘,任其自选,尔要吾何处寻?如何寻?吾三灵从不知脱离灵体后,会是何等模样,更无据可依。”
赵庆安哑然。
知安正埋头苦思,目光闪动,无意间看到身后有人影晃动,倏然转过身去,看到一具脚不沾地漂浮半空的透明人形,瞪大眼睛,指着人影说道,“你是鬼吗?”
赵庆安浑身一抖,“你看得见我?”
“看得见,但鬼怪不该在夜里出没么?你怎么大白天的就肆无忌惮地出来遛弯了?不怕日光吗?”
“我乃魂灵,并非鬼怪。”
“哦,”知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可是我怎么能看见你?”
赵庆安扶额,“你乃是妖灵附体,看见我也不奇怪。”
知安耸鼻,“你胡说,你跟那女鬼是一道的,你们都诬陷我是妖怪,我才不信你们的胡言乱语。”
赵庆安转身不再理会,对着石凳说道,“走吧。”所叙言辞忘了隐声之法。
眨眼到了深山之中,归尘化作人形,笑道,“真是个有趣的小妖。”
“真是个无知的小妖。”赵庆安面无表情接了句。
归尘揉弄眉心,苦恼道,“赵庆安,尔在吾身边呆了已有六年之久,吾之灵气助尔修魂化灵,想来待尔之恩德比云冰不知高了多少,可尔心心念念要找寻云冰,着实令吾痛心。”
“上仙只要不见我便不会痛心,不如······”
“尔莫要再痴心妄想,吾不会放尔离去,将天地间搅得天翻地覆的。”归尘一口打断。
“上仙不必说得那么好听,不就是怕我身上灵气有异,被五界察觉。”赵庆安说完飞身而去。
归尘叹息,“云冰,不就跟了你几日,脾性怎么这般与你相像?”话音未落,原地只剩落叶飘零,徐徐坠地。
知安倚着石凳蹲在地上,抱膝喃喃,“他方才在唤谁?”说完机警地四处巡视一番,又矮下身子,“没人啊,难不成是跟我看不见的妖怪?”
“也真是的,一个个都说我是妖,我吃得五谷杂粮,睡得软枕锦塌,沐得日光雨露,不饮血,不害人,不变身,哪里像妖了!”
“丫丫,嘀咕什么呢?怎么不坐着,蹲地上作甚?”娟婶端着一盘喷香酥黄的黄花鱼从灶房出来,一见知安神神叨叨地自言自语,说道。
知安一个猛子跳起来,从娟婶手中接过盘子放到石桌上,两手搀扶着她的手臂,“娟奶奶,可得小心着些,你这么瘦,连累小叔都很虚弱,明日我从狄府取些牛乳来,用热火滚了,漂出油沫,去了腥气,你闻着不呕也能滋养身子。”
“何必那么麻烦。”娟婶含笑坐下。
“那不成,您可别大意。事事求医问药,是药三分毒,也伤身子。”
“你这丫头,比你生爷爷还嘴碎。”
知安吐吐舌头,“这叫心有所感,言有所应。”
娟婶捏捏她的脸颊,怜爱地感叹道,“你呀——”随即又说,“别忘了给你庆婶婶也送去些。”
“不行,庆婶婶已经够胖了,小妹妹跟着也胖,睡时像只小猪崽,不能再补了!”
“胡说!”娟婶嗔怪道,“跟你看得见似的,不过你庆婶婶确也太胖了,不补便不补。”
知安缩缩脑袋,不言语了。
“你可知你徐老伯过世了,哎,到了年纪,岁月不留人啊。”
知安惊跳,“徐老伯过世了?何时的事?”
“昨晚半夜走的,随后便发了丧,想必你当时正在熟睡,不曾察觉,哭丧的队伍绕村子转了一圈,才进了家庙,也打狄府门前经过,这种事旁人多有避讳,你不见也是好的。”
“徐老伯年前不是刚过六十寿诞么?身子康健,精神矍铄,哪里就老了?”
“六十一大关,人死大多半,谁也逃不了。”
知安蹲在地上,心中滞塞,神情委顿,“无病无灾的,凭甚要死!徐老伯生前为人喜乐,常笑眯眯的,见了村里的孩子总给果子吃,这么好的人为何要死!”
娟婶为其孩子气的话苦乐难言,乐其天性未泯单纯良善,苦其命定如此,她迟早要明白这些,“你可听过一句俗语,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这等俚语,听听也就罢了,我才不当真!”知安赌气说道。
“你迟早会明白的。”娟婶怜惜道。
知安蹿跳起来,丢下一句“我才不信呢!”,风一般跑了出去。
娟婶并未拦阻,任由她气冲冲地走了。
知安席地坐在村头杨树下,小小的身子隐没在巨大的阴影中。
她将二叔捎来的奇闻志怪小说话本读得通透,其中故事哪个不是劝人向善,善人又哪个不是寿终正寝,更有甚者,善感动天,上苍见怜,渡其成仙,可依她所见全不是这样。
她平日多行善举,不为转运长寿,不为修仙成道,只因村民性情淳朴敦厚,之前虽心生失望,后来想想不能一叶障目以偏概全,便待众人如往昔,可苍天不怜,她所行之举不过微末,命运招招手,再好的人她也留不住!
想到此处,无力感油然而生。
闷闷不乐回了府,一连数日龟缩房中,谁也不准打搅,思之怒极,便将所有话本典籍撕得粉碎,烧得干净,她再不信什么天道,不信什么报应,什么狗屁因果轮回!
善即是善,恶即是恶,天道不公,她便尽己所能,惩恶扬善!
七日后,知安走出房门,仰首沐浴黄昏温热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