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之一字,当存于心,奉若神祗亦不为过,岂能因外物而阻碍。”说完,杨婆婆摔下碗碟,大步走出厅堂。
知安暗自咂咂嘴,幸好装作不认字,否则杨婆婆要说个没完了。
不过此后,杨婆婆对知安的训诫变得甚为严厉。
杨婆婆对狄黄土的敬重,知安听她提过,诸侯割据,天下混乱,盗匪四起,杨婆婆所在的村落为盗匪所害,是狄黄土带领兵士于盗匪丛中救下村民,当日杨婆婆的爹娘夫君和子女都已死于响马刀下,狄黄土见其孤身一人,便收留在难民营中,派人回家送信时,杨婆婆跟着来了碧水村,侍奉狄夫人。
她常说,老爷的恩德她一辈子也难以偿还,唯有为奴为仆,照料夫人,教导小姐,方能全心中感激。
故此,任由狄夫人往日做下什么错事,她都依言照办,不敢有丝毫违逆之心。
知安边走边胡思乱想,忽闻前方喧闹,加快步子凑上前去,几十个村民围着两位官身打扮的衙役,身处乱世,村里多少年没见过官府中人了,不由得好奇。
不知为何,知安竟也认得,她出生时,朝廷不存。
“徐老伯,这是在做什么?”知安挤入人群,问身旁的老翁。
老翁年迈佝偻,踮着脚看,“县里派来的公差,说咱们村划到青石县五柳乡了。”
“与之前有何分别?”
“没甚分别,不过以后需缴纳赋税,劳力出丁,婚丧嫁娶都要到县衙备案。”说完徐老伯笑了笑,“你个女娃子,说了你也不懂。”
“哼,我怎么不懂,赋税是为充盈国库,出丁是为壮大兵力,备案是为县衙办事有据可依。”知安嘴皮子一动,话说得顺溜。
“嘿,这小丫头有些见识。”一名衙役腰挎长刀,闻听知安所言,夸赞道。
“嘻嘻,谬赞谬赞。”知安挠着后脑勺,羞怯道。
一句话惹得众人大笑。
“官爷可知她是谁家女儿?”一男子说道。
知安一听不乐意了,呛声道,“林叔,这与我是谁家女儿有何干系?”
林姓男子说道,“干系大了去了,你若非狄家人,哪里请得起女先生,又怎能有这般见识。”
知安瞪着眼,有口难言,杨婆婆虽识些四书五经,但朝廷之事她全然不知,可她总不能说她生就知道这些吧?别人只当她吹牛皮。
“府里没请什么女先生。”知安呐呐道。
“你就是狄家女儿?”差役望着她面露喜色,“早听说咱们县里出了位御前侍奉的狄姓大将军,还不知是哪里人士,想不到今个儿竟有幸遇到狄将军爱女,实乃某之造化。”说着,就走下石台,弯下腰与知安说话。
“你想见我爹爹?”知安挑眉。
差役忙点头,“若能拜会将军,当真就是三生有幸了。”
知安退了半步,“你没这个运气,我也没这个运气,他不在府中。”
差役一怔,随即拍头笑道,“是我蠢笨了,眼下庆国初立,朝廷始安,狄将军定在朝中稳定局势,此时怎会回府。”
知安想到这六尺高的汉子屈身与自己说话,是为那素未谋面的爹爹,在旁人眼中她只是狐假虎威的稚童,她的学问见识俱是因其而有,不知为何生出不耐,差役越恭敬,她越烦躁,挠挠头皮,在差役殷切目光下,突然转身推开人群跑了。
村民呆愣片刻,唯恐知安无礼惹恼了差役,纷纷打着哈哈解释道,“一介女童,大人莫要介怀。”
差役摆手,感叹道,“当真与众不同,这才是将军之女的风范,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
众人齐齐无声,默默转过头看着知安扭着屁股的背影,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为啥他们只瞧着这小丫头挺肥?
知安跑到胖婆子家中,站在院子里两手叉腰,仰天喊道,“婶儿——”
胖婆子从屋里钻出来,身后跟了一小胖子,见她就叫,“丫姐姐,丫姐姐。”
知安的脸顿时黑了。
“还知道来看婶啊,”胖婆子抱怨一声,张开双臂把知安抱了个满怀,“又胖了”
知安的脸更黑了。
知安有三怕,一怕花奶奶沉脸色,二怕庆婶婶抱满怀,三怕娟奶奶吟诗弄辞叹明月。
听说娟奶奶爷爷的爷爷考上过秀才,震惊乡里,甚至刻碑编撰,全县颂扬。无奈后来得罪权贵家境没落,到了娟奶奶这一辈,只留下几页无人知晓的诗词。
娟奶奶既与有荣焉,感念祖辈光华普照,又时时长叹世道艰难,权不容人,每每星光暗淡,仰望长空,必定幽幽叹息,叹得知安头昏脑涨,恨不得立即遁地而逃,又被娟奶奶柔弱似水的目光一望,她就只能干笑的份了。
由此,知安更爱与爽朗大方的庆婶婶说闹,即便她的大嗓门没几人能忍受得了。
“婶儿,我爹他们怕是要回来了。”知安好不容易逃离胖婆子的双臂,坐在矮凳上说道。
“啊?他们许多年没回了。”
“嗯,他们还不知有我这个女儿呢。”知安垂下头,神色萎靡。
“回来不就知道了,急啥。”胖婆子随口接了句,“你怕他们不要你?别怕,他们要婶儿要,婶儿对你比对亲儿子都好!”
蹲在地上玩石子的小信良抬头,鼓嘴幽怨地望了知安一眼,又低头去玩石子了。
“他们不要我更好,也不必那么麻烦地认亲了。”知安仍不改烦愁。
胖婆子低头看了她一会,“你是怕跟他们生分?”
知安点点头,虽顶着女儿的名号,但爹爹不知,娘亲不喜,倘一相见,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虽然她素来开朗活泼,但至亲的名分下全无半点至亲的情分,其中尺度如何把握,亲亲热热扑上去,她做不出来,想必她那娘亲也受不起,冷冷淡淡应付着,旁人又要说她冷血无情,待高堂不尊,她烦恼了,打从昨晚杨婆婆说老爷来了喜报,她就一直烦恼,整夜无眠。
胖婆子揉着她的脑袋,“也是,一面不曾见过,你一个小娃怎会不怕,这事婶儿没法子,毕竟你们早晚都要相见,躲也躲不过,不如走一步看一步,万事不强求,若他们真的容不下你,随时来婶儿这。”
知安粲然一笑,“我记住了。”忽然想起此行目的,便问道,“婶儿,你知道菱角姑姑家在哪吗?”
胖婆子按在知安头上的大手僵住,“你还记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