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药铺后,李冰阳秉烛写下了那封给蝙蝠部落的信。待信中墨痕初干,已过清夜夜半,白天喧嚷的街道上,此时没有半点人影。明城薄雾朦胧,万籁俱寂,仿佛沉睡在一个甜美的梦里。
李冰阳明白时候不早,便吹熄蜡烛,在二楼简洁的卧房中睡下。他本不是个容易失眠的人,今夜,爹娘、李冷风、周静儿、杨蓉蓉、蝙蝠部落,这些人以及与他们有关的事,却一齐涌上心头。伴着从窗外映入的如霜月光,他辗转难眠,几近天明。
直到黎明时分,在黄芪、白芷、何首乌等药草若有若无的暗香中,李冰阳内心才缓缓平和,沉沉入睡。
第二天,李冰阳离开药铺,前往城外的陌灵山。
李雪月陪在他身旁,穿街过巷。她明白很快哥哥又要与她分离,沉默许久,终于不舍地问道:“哥哥,你还会回来吗?”
李冰阳点点头,不知该说些什么告别的言语,只好将花神宫所赠的宝剑递给了李雪月,道:“今后你要好好保护自己。”
“好。”李雪月很乖巧地接过这把剑,忽道:“哥哥,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其实狐狸姐姐是……”
“她是我们当初救下的小狐狸,”李冰阳看着她神秘的样子,忍俊不禁:“你一直狐狸姐姐长狐狸姐姐短地称呼她,我早就猜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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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明城后,李冰阳默默回头看了一眼,眼前的一切,曾经都是那么的熟悉,那些消逝的往事,依稀在他的脑海里映现。
“我终将会回来的,”李冰阳的脸上,洋溢着少年人的朝气和乐观:“我疼惜的好妹妹,敬重的宋伯伯,以及未婚妻静儿,都还在这里。今后我一定要接他们风风光光地离开。”怀中周静儿赠的那块蓝色绢丝手帕,也似乎是被他至诚的感情熨起了温度,一点点炽热起来。
他一步一步地往陌灵山的方向走去。
来到城外清风山时,已是黄昏时分,月上树梢头,山中的子阳湖红光倒映着火一般的晚霞和夕阳。此时尚为冬末,景色虽暖,气候尤寒,李冰阳感到凉意十足。他在岸边喊道:“请问,蓉蓉姑娘在吗?我是应邀来见你们的李冰阳……”。空旷的子阳湖畔,回声阵阵。
湖边的两块石头仿佛能听到了他的喊声,忽然化为人形,李冰阳一愣,随即明白三山群魔大多都为山灵,有石妖接应他,不足为奇。
只听两个石妖异口同声地说道:“李公子,你总算来了。主人和主母已在湖的另一畔的陌灵山恭候多时,请你快快前往。”
李冰阳点点头,望向湖的另一畔,这子阳湖位于群山深处,四面环山,其中两面是幽兰山,另外两面分别对应的是清风山和陌灵山,有两道河流从远方蜿蜒到此,错开三山,汇入子阳湖。李冰阳无法区分三座山的名字,更不知道湖对面的两座山,哪一座是杨蓉蓉说的陌灵山。
“此处并无轻舟,我该怎么过去?”李冰阳问道。
“李冰阳。”湖畔不知何时来了两个女子,如是呼喊。李冰阳一瞧,其中一个是初遇于明城的珠宝店的杨慕慕,另一个正是他的朋友杨蓉蓉。她们都是雪肤玉颜,明媚绝伦的少女,长得也十分相似,仿若是两个羽衣仙子,结伴而来。
李冰阳上前说道:“杨姑娘,咱们明人不说暗话,不妨开门见山。我与你们能得以结缘,并相知相识,是因为翡翠明灯,对吗?”
杨慕慕微微颔首,答道:“不错。”
李冰阳之所以直截了当地提出翡翠明灯,一是因为他觉得翡翠明灯对三山群魔来说,必定是极其重要的事物,虽然昔日在晚枫湖畔,他已将翡翠明灯如今的下落详细地告知了赵三山、杨慕慕,但考虑到他作为应邀而来的客人,还是将主人关心的事情说清最好;二是因为他想知道蝙蝠部落在什么地方,以便将写好的信传达,正好能借翡翠明灯引出这件事情,若可以打探出更多的消息,比如爹娘的事情,那就更好。即便探听不出,也达成了此行的意图。
于是李冰阳道:“可惜翡翠明灯已被回鹭国玉莎公主所夺,她想凭此联合蝙蝠部落,图谋皇家霸业。我虽有心将明灯赠与你们,却也无可奈何。”
杨慕慕微微沉吟,刚要开口说话,蓉蓉却率先说道:“李冰阳,既然明灯已不在你身,我们自然无法强求。不过你是我的恩人,我……我……”
她说到这里,一时不知该感激称谢,还是该表露心意,只怔怔地看着李冰阳,脸颊红晕,明眸如星,显得更加清丽可爱。她的心意,李冰阳和杨慕慕焉能不知?三人一时沉默无语,各有所思。
李冰阳心想:“常人都说妖灵无情,狐妖更甚。然而蓉蓉姑娘因我救过她一命,仿佛对我格外有情。只是我已有未婚妻静儿,需得找个时机向她说清。她貌美纯真,我能和她做朋友,已是不小的福气。”
杨蓉蓉心想:“我究竟为什么喜欢李冰阳呢,是因为当初他救下我时的温情吗?可是,感激与喜欢毕竟是不同的。嗯,或许喜欢一个人,本来就是很微妙的情感,不用去想理由。”
杨慕慕心想:“李冰阳是翡翠明灯真正的主人,还救过蓉蓉一命,我们有求于他,又承其恩情。今日他应约而来,不管今后能否与我们成为一家人,都得好好款待。”于是笑道:“李公子远来是客人,请随我们去陌灵山赏景游玩。”
李冰阳点点头,忽然被一股强大力量卷了过去,定神一看,自己正站在一片很大的树叶上,而这片叶子,如一只轻舟在湖中疾驶而去。
这叶舟有乌篷船般的韵味小巧,却比双桅大船更加平稳。不一会儿,已穿过湖泊,到了另一座山前。
蓉蓉含笑问道:“李冰阳可有感到诧异?”
李冰阳平静地回答:“没有,我明白你们不会伤害我。你化作九尾狐时,我都不曾害怕,何况一只叶舟。”
杨慕慕也笑道:“李公子果然是胆识过人。”
李冰阳道:“杨姑娘过奖了,其实我不过能分清是非好坏。若非当初你们及时赠药,我哪里还能留得一命?”
说到这里,李冰阳不禁回想起半年多前山魔来访,树刀穿身那一幕,心中犹有余悸。
“你胸口的刀伤好些了吗?我虽然听说你已完全无恙,其实还是有些担心。”蓉蓉关切地问道。
“不碍事,”李冰阳看着她,“那晚,幸得你们制止,否则刀再往里一寸,我即使命再大,恐怕也已归天。”
蓉蓉低下了头,满目含羞道:“这么说,你已猜到那天我姐姐及时制止?是的,你于我有恩,我们又怎么舍得你有生命之危?”
杨慕慕道:“那时我们本欲劫持李公子,探听明灯下落,然而出了些许意外。当晚树精伤你,事发突然,我等从未料到,好在你没有大碍,很快痊愈,这该是不幸中的大幸吧。可惜当时我们苦于应对强敌,无法照料李公子,只好留下我们秘制的治伤药,就回山了。”
李冰阳略感惊诧,问道:“陷害蓉蓉的仇家,莫非和你们当时的强敌同属一路?”
他曾在晚枫湖畔亲眼目睹,雷神的子女御龙双仙与赵三山的争斗,当即猜到了三山群魔的仇家是谁,脱口而出:“是雷神吗?”
杨慕慕答道:“李公子实在聪明,仇家凶猛,又是北极大陆成名已久的四大高手之一,恐非我等山魔小妖可以抵挡。我们之前求借翡翠明灯,意图寻求蝙蝠部落援助,也正因如此。
“我丈夫乃此子阳湖畔三山群魔之主,武法两家修为都不低,雷神倘若不亲自出马,原本或可应对。然而四小雷神、御龙双仙等相继前来挑战,倒也棘手。上个月他又遭对方数名高手围攻,虽尽力突围,但损伤元气,加之有伤在身,功力已不能同日而语。在他恢复功力之前,敌人若大举来犯,我们除了败亡,别无他路。”
李冰阳道:“当初我听御龙双仙提及你们纷争的缘由,是因为赵大哥伤了光明神教回鹭分坛陈教主的性命。可是我知道陈教主当时并没有死,我们好好地向雷神解释清楚,不就能化险为夷?”
杨慕慕轻声一叹,说道:“如此荒唐的理由,正好说明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雷神觊觎我们幽兰山独产的五色斑斓草,那是一种能炼化灵气,也能制成绝佳良药的奇草。早在陈飞花遇险之前,他便派部众不断向我们索要,从未停歇。后来我们实在忍无可忍,才与他们起了纷争。”
杨蓉蓉道:“何况为了魔界的尊严,我们不能任由雷神欺凌。”
杨慕慕笑道:“你小小年纪,也懂什么是魔界的尊严吗?”
杨蓉蓉吐了吐舌头:“这是姐夫告诉我的。”
李冰阳这时已明白三山群魔与雷神结怨的原因,他刚想问蝙蝠部落在什么地方,山中突然传来几声惨叫。三人循声而去,只见一处草地上,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具具小妖的尸体,有些死时依为人形,有些原型显现,有灰色野兔、狐狸、野猪、小鹿、树精等等,伏在地上,俱已死去。
没想到仇敌竟然说到就到,杨慕慕和蓉蓉脸色急变。这里是她们的家园,每一个生灵和一草一木都仿若她们的亲人一般,眼前的情景,使得伤心、愤怒、仇恨等情绪,在她们的心上犹如火山般喷发。
蓉蓉望着李冰阳,眼中满含不舍,但还是毅然说道:“李冰阳,我与姐姐去找仇家血战,此去死生难料,无法招待你,甚是遗憾。湖畔另有一条幽深小径,你先往里躲一躲。如果我们不回来,你便自己走吧。”
杨慕慕和蓉蓉欲报仇雪恨,于是劝李冰阳先找个安静的地方避战。话音刚落,她们已如一缕清风般散去。
李冰阳低头沉思道:“现下她们应敌而战,我虽不中用,到底还是男儿,怎可弃之而遁?”
想到这里,李冰阳抛开她们说的往湖畔避战的念头,往山中更深的地方走去。
一路上,山中都零零落落地伏着几具小妖的尸体,原本这方天地,树木葱郁,花草芬芳,连泥土都散发着清新好闻的气息,然而此刻却俨然成为了双方交战的修罗场,不少地方尸血交横,阴森恐怖。
小径一直陡而向上,走了许久,李冰阳终于来到了一处平缓的地方,只见杨慕慕和蓉蓉站立在一个俊逸男子的旁边,那男子闭目坐在石椅上,周围桃树环绕,片片早生的桃花不时遗落在他们身上,而在他们的对面,是一众长相温润好看的白衣青年。
“赵三山,”白衣青年中有一人忽然指着椅上的男子,疾声道:“依理说,神族统御魔族,没有错吧?”
赵三山睁开了眼,说道:“没错。”
他的回答虽然肯定,但语气充满不屑,可见心里并不认同这一说法。然而三百年前,神魔交战,各方魔族联合起来,终究败于神族之手,这是三界不争的事实,他毕竟没法否定。
那白衣青年果然追问道:“尔等妖魔,心肠歹毒,从无安分过一日。三百年前妄图统治三界众生,竟合力生祸造事。你们魔界部族众多,来源各异,本就是一盘散沙,而且全都居心叵测,怎能取胜?你们战败后,为防再生事端,从此归属神族统御,没有错吧?”
赵三山吐出两个字:“没错。”
他显然懒得分辨,双手轻轻一推,已将杨慕慕和杨蓉蓉飘飘然送出数十丈。杨慕慕姐妹心中酸楚,虽然很想与他联手作战,但都明白她们的修为和他相差太远,即便出手也是无易。赵三山挂念杨慕慕姐妹的安危,她们同样盼他能够获胜。
白衣青年脸色一变,已知赵三山此举意图,是要和他们一决生死,于是故作先礼后兵:“你的领地清风山、幽兰山、陌灵山在我鸿蒙天神殿统御的范围内,然而你不服天理裁夺,可有异议?
赵三山眉头一皱,冷冷说道:“少废话,谁人不知你们的心思是什么,何必以天理之名,来行盗匪之实?你们攻我领地,杀我部众,三山群魔恩怨分明,对付你们,绝不留情!”
“就你一个领地不过三座山的小妖头目,也敢顶撞我们?”白衣青年指着赵三山说道:“今日雷神座下十方神将,非得将你捉拿归案。”
话音刚落,他忽而伸出右手,五指散开,一道雷电刹那间劈向赵三山。赵三山微微冷笑,抬手一拂,闪电竟如一道烟雾般瞬间散去。这一回合,只不过眨眼的功夫,双方就相互试探了一波虚实。
十方神将齐地一惊,心里都想:“这山魔的幽兰神功果然厉害,难怪连四小雷神和御龙双仙都败在他的手里。”他们不敢轻敌,迅速组成一个倒“人”字型,以掎角之势围住赵三山,十道闪电刹那间攻向赵三山,从或天而降,或迎面而来,当真是电流如织,交错纵横。
赵三山仰天长笑,道:“你们纵然一拥而上,我赵三山又有何惧?”他虽长笑而语,身手却没有半点迟缓,从石椅上跃起,以无双身法,避可避之袭;以幽兰神功,御可御之击。他忽而双手一扬,只见风满幽山,尘石飞舞,四周的草木花岩,立时变为两队人马,约有十七八人,手中幻化着闪着寒气的剑,泛着火光的刀,武器各有不同,齐向十方神将攻上来,身手无不灵动矫健,刀法剑法也无不诡异至极。
“草木花岩,无思无情,傀儡术出,不死有灵”,十方神将明白这是赵三山召唤出来的傀儡,如果不制住赵三山,这些傀儡根本无法打死,只好一边招架他们的攻击,一边寻机抽身,一有空隙,即向赵三山攻去。
多寡易势之下,赵三山压力减轻。他左手五指连弹,霎眼间便弹出十道陌灵指力,破空而出,劲取十方神将面门;右手蕴力出掌,向当首那白衣青年击去。
那白衣青年只觉赵三山掌力沉如青峰压顶,灵气也如海潮般卷住他周身上下,便是移山换海,也没有这等威力,当即吓得脸色苍白,情急之中,只得举掌还击。
另外九个神将慌忙上前援助,赵三山冷笑一声,又是双手连弹,十道无形指力如流星飞雨般袭来,加之傀儡助阵,那九个神将哪能脱身?他们全心应对这来去无声的陌灵指,谁知这一回的十道无形指力居然柔软如棉花。原来赵三山曾经的伤势未愈,绝不愿浪费一点灵气,是故出指虚虚实实,实实虚虚。
这虚发的陌灵指令九个神将攻势一缓,就在这一缓之际,赵三山已经和为首的白衣青年双掌相撞。那白衣青年虽是十方神将中的第一高手,有通天彻地之能,掌力却哪里及得上赵三山?只见他被赵三山的青峰掌震得如断线风筝般飞出十余丈,气息低微,命不久矣。
他濒死之际,犹自呼喊:“山魔有伤,你们不……不必……怕……他。”说完最后一个字,便已气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