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晖殿中。
若微呆呆地坐在书案前,手里依旧捧着那只受伤的小鬼,眼中尽是哀凄之色。原本与朱瞻基只是一时气恼,气过之后也就原谅他了。
别说他是皇太孙,就是哪个男子看到当时的情景也会误会,也会生气。
可是他万万不该摔了这小乌龟,它对于自己的意义,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然而心里最难过的是整整三天他都没有踏入这房中半步,已经过了她当初跟他所说的三日之约,难道他已经不在乎真相了?若微这才仿佛慌了。
这在愣神之际,听到外面有人惊呼:“天哪!紫烟!”
若微腾地从站起身,冲到外面:“紫烟!”
若微只觉得身子发虚,一个不稳,就差点晕倒。司音立即上来扶她,若微用手推开茫然地扑到紫烟面前。紫烟居然是被人抬回来的,她趴在床板之上,背上的衣服血肉模糊,透着一股血腥之气,若微一阵头晕恶心,立即忍不住干呕起来。
“主子,主子!”紫烟奄奄一息,还强撑着说道,“看到主子平安,真好!主子放心。紫烟没事!”
“紫烟,她们……她们怎么能把你打成这样?难道都没找人帮你疗伤吗?”若微声声悲怆,两行清泪肆意而淌。
紫烟强撑着身子,伸出手颤颤巍巍居然还要去帮若微拭泪。
若微紧咬着下唇,直到口中有了血腥也浑然不觉。
“湘汀,快去请府中的医正来给紫烟看看伤!”若微强忍着心中的悲怨吩咐着,“司音、司棋,你们去备好热水和干净的衣服,咱们给紫烟净净身子!”
“是!”湘汀与司音、司棋立即下去。
若微将紫烟扶到暖炕之上,紫烟连连说道:“主子,这是主子的床,奴婢怎么能躺?再说这身上不干净,再弄污了!”
“紫烟,你就让我心里好过些吧!”若微的眼泪又垂了下来。
紫烟立即点头:“好了,好了,都听主子的!”
将紫烟在暖炕上安置好,还不见湘汀她们回来,若微走到外屋翘首以盼,索性跑到院门口张望,谁知立即有两名小太监上前相阻:“微主子,您不能出这院门!”
若微气的一跺脚,只好在院中等着,好半天才见司音、司棋她们回来。可是两手空空,而湘汀身后也没有跟着医正和良医。
若微立时急了:“怎么回事,去了这么长时间,怎么空手而归?”
司音嘟囔着:“这些个人,眼皮子真浅。往日微主子得宠的时候,天天姐姐长,姐姐短的,交代些什么事情,办得快着呢。如今可到好,半天支使不动,先说是灶上没热水,奴婢就说那赶紧烧呀。她们又说缸里没水了,奴婢就和司棋去西园井边提了好几桶水,灌满了缸。可是她们又说没柴。我们把心一横,又去劈柴,可是都备好了,她们又说现在没工夫,也没灶,得赶着准备午膳。”
“司音!”司棋轻轻拉扯着司音的袖子,想是劝她不要再说了。
若微这才明白,原来自己太过天真了,跟瞻基这次不是简单地闹别扭,而是失宠了。
才三天,这府里的奴才就知道踩低捧高了。
若微点了点头:“湘汀,那医正也是如此对吗?”
湘汀见她神色不对,立即劝道:“主子,医正倒没说什么,只是这府里的规矩,医正、良医,都是有品级的医官,只能给主子问诊。这底下人病了,要想劳烦他们,必须得殿下或者是太孙妃开口!”
若微深深吸了口气:“我不求他们来给紫烟治伤,我自己会瞧。这样,我马上写个方子,你去典药局跟他们拿些药,这总行了吧。再不成,我拿银子去换!”
“主子。不行!”湘汀面露难色,“这层意思,刚刚奴婢已经跟他们说过了,没有主子的话,一钱药都不能往外给!”
若微点了点头:“明白了!”
若微转身回到房中,再出来时手上抱着一个首饰盒,还有一顶紫金玉冠。她小脸紧绷,谁也不理,只说了句:“你们在屋里好好照顾紫烟,谁也别跟着我!”
“主子!”湘汀立时觉得心里扑通扑通地狂跳起来。
司音与司棋也愣住了。
只见若微抱着东西往院门外面走。
两个小太监上来就拦:“主子留步,殿下有令,您不能!”
若微依旧向前:“你们敢拦?是想摸我的身子,还是想伤了殿下的骨肉?”
此话一出,两个小太监伸出的手立即缩了回去。
若微抱着东西大步向外走着。
湘汀从未见过若微如此鲁莽行径,立时招呼司音司棋:“还不快跟上瞧瞧!”
若微先是直奔火房。一路上有小太监和丫鬟看了,都不免觉得奇怪。一向温良可人见谁都笑眯眯的微主子今儿却凶神恶煞,怒气冲冲地走着。一身单薄的碧色棉衣裙,也没穿斗篷,没戴风帽,感觉甚是奇怪。
若微到了火房,用脚把门狠狠一踢。
一个胖嬷嬷上前打量着她:“姑娘是哪房的?看着眼生呀!”
若微扫了她一眼:“这儿的管事是谁,叫他出来!”
“哟,姑娘好大的口气!”胖嬷嬷啧道,“你什么事?”
湘汀与司音、司棋正好赶了过来,立即挡在若微前面,司音说道:“周嬷嬷,这是我们微主子!”
“哟!”胖嬷嬷立即变了腔调,“这怎么话说的,主子怎么到了我们这个腌臜的地方?”
“你是管事的吗?”若微瞪着她。
胖嬷嬷被问得张口结舌,这时从里面走出一位干瘦的中年太监:“微主子,小的柳二,是这儿的主事,主子有何吩咐?”
若微指着他说道:“刚刚我差司音、司棋来要两桶热水,给生病的丫头洗个热水澡。怎么就这么难?帮你们提了水,劈了柴,最后还是空手而归,有这事没有?”
柳二微微皱眉,扫了一眼火房里的人,那周嬷嬷立即上前说道:“柳爷,有这么档子事,这马上要开午膳了,膳房那边催得急,这实在是忙不过来!况且上边吩咐的,额外的差事……”
“额外的差事,得赏银子是不是?”若微淡淡一笑,把手中的东西一颠,“这个成吗?”
柳二不由得一愣,那紫金冠他当然认得,这是殿下平日里常带的,而那沉甸甸的首饰盒里的东西,更可想而知。
“用这些能换两桶开水吗?”若微眼中含泪,依她的脾气原本想把这些东西砸在她们脸上,然后砸了她们的锅灶,让谁也吃不成喝不成。可是这样一闹,到头来受苦的还是自己身边的丫头。罢了,息事宁人,于是她强抑着怒火,一字一句地说道:“柳爷,各位嬷嬷,我不是闲的没事跟你们搅乱。原是因为我的丫头受了伤,伤口都化了脓。我得拿热水给她洗洗身子、才好上药。是,这些天出了些事,你们想来也听说了。用你们话,我失宠了,既然是我失了宠,所有的罪我一个人来受。可是我的丫头,跟在我身边的这些人,她们没错。我不能让她们跟着我受委屈。今儿,我就用这些东西跟你们换两桶热水,哪位好心,帮我这个忙,若微感激不尽!”
说完,若微对着她们深深一拜。
自柳二以下,大伙全都愣了。
还是柳二反应快,立即说道:“使不得,使不得,微主子言重了。这水,老奴亲自给您烧,烧开了,马上给您送过去!”
若微点了点头,把手中的紫金冠与首饰盒往柳二怀里一送,扭头就走。
“微主子,这,这,这实在是使不得呀!”柳二立即傻了眼。
而若微则又向府中典药局走去。
湘汀与司音司棋在后面紧紧跟着,大家的心都跳得咚咚的,觉得甚是紧张。
进了典药局的门,正看到三两名医士在清点药材,而桌案前坐的正是徐医正。
他见若微入内不由眉头微皱,但又立即起身相迎:“您是孙令仪?”
若微伏身下拜,徐医正刚要伸手相扶,又觉得不妥。于是只好侧身而立,躲开了她这一礼:“娘娘折煞下官了,何事须如此?”
湘汀真怕若微意气用事,所以上前代为解释:“医正大人,我家主子也是为了求药而来!”
徐医正恍然明白,立即揖手说道:“令仪娘娘,不是下官推托,却是因为规矩所限,我们这些人不仅要从太孙府的规矩,还有宫里太医院管着,没有殿下之命,不能擅入内堂,更不能为女子诊治!”
若微点了点头,面色很是恳切:“大人的为难,若微明白。只是肯请大人赐我几味治外伤的草药,我自行为小婢调理,不与大人相干!”
徐医正面露难色:“不是下官拂娘娘的面子,只是这典药局中每一味药一钱一厘都有账目,不能私自流出去半分。其实娘娘去请了殿下之命回来,下官立即效劳,绝无二话!”
“主子,既然如此,咱们就去求殿下吧!”湘汀轻轻扯着若微的衣袖。
若微唇边浮起一丝苦笑,心道,他不见我,我何苦去求他。
随即从袖中掏出一物,湘汀立即大惊:“主子,万万不可!”
亮光一闪,若微手中拿的正是脱脱不花所赠的那柄短刀,她手起刀落,冲着自己的左臂划去。众人这才明白,她是想伤己求药。
徐医正吓得当即跪倒。
湘汀和司音等人已经哭了起来。
若微闭着眼,拿刀狠狠向自己手臂划去。
可是突然持刀的右手被人用力握住。
若微睁开眼睛一看,居然是一位年约三旬的医士,他左手狠狠纂着若微的手,而自己的右手上还拿着一把药杵。
原来是站在门口弄药的医士。
若微用力挣着却被他抓得牢牢的怎么也挣不脱,看不出这文弱之人到有股子蛮力。
“徐医正,这就不是男女有别了吗?”若微声音一凛,秀眉微挑,瞪着徐医正。
“这个,梓琦,快放手!”徐医正轻咳一声。
那医士先放下自己右手的药杵,又用右手从若微手中取下宝刀,这才松开自己的左手。
若微甩了甩腕子:“徐医正,今日这药,若微取定了,你若不给,若微便自残于此!”
“这!”徐医正大为挠头。
那个名唤梓琦的医者凑在徐医正耳边低语几句。
徐医正频频点头,这才对若微说:“微主子要什么药,请提笔开方,也算留个凭据,日后理账,或是殿下查问,下官也好对答。”
若微立即喜笑颜开,对着徐医正和梓琦又是一番拜谢。
她这边闹了一场之后终于如愿以偿,回到迎晖殿中给紫烟沐浴之后,敷了外用的药,又吃了内服的汤剂,换好干净的衣服,就让她躺在迎晖殿正房的暖炕之中。
一切都消停了,司音司棋摆好午膳,她也实在没有胃口,闹了这样一场之后身子乏力得很,只想歪在床上睡上一会儿。
于是遣开了丫头,独自睡去。
仿佛刚刚睡着,就听得外面传来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那样有力的步子,除了朱瞻基不会是第二个人,若微翻身向里,拿被子蒙了脸。
朱瞻基踢门而入。
“孙若微!”朱瞻基简直快要被气死了,刚一回府,就碰上慧珠带着火房和药典局的管事来报,胸中的怒火立即被点燃。所以午膳也没吃就直奔迎晖殿,一进门居然也没人来迎,进了屋可到好,暖炕上躺着一个丫头,而若微蜷缩在架子床上,蒙头大睡。这火更是无从遏制,他冲到床前一把掀起被子,指着若微说道:“你居然拿本王的紫金冠,和本王赠你的珠宝去换洗澡水?”
“有何不可?”若微眼皮都没抬,依旧头冲里蜷着身子,闷闷说道,“你把我看做至宝的小龟都差点给摔死了,我怎么就不能拿你的紫金冠去换东西?”
“你?”朱瞻基欺身上前,用手狠狠指着她,几乎已经戳到了她的鼻子尖,“你居然以柄刀自残的方式去威胁取药?你不顾自己,就不顾我们的孩子?”
若微扭过脸去:“你不是夜夜欢愉身处花丛之中分身无术吗?相信好消息很快来临,自有一堆女人愿意帮你生儿育女,我死我活,殿下岂会真的在意?”
“你?”朱瞻基挥起手掌,眼看着就要扇在若微的脸上,可是她连躲也不躲。
朱瞻基这一掌硬生生地重重拍在床架之上。
“殿下!”窗前暖炕之上的紫烟挣扎着撑起身子,跪在炕上叩头如捣蒜,“这一切,主子都是为了奴婢,殿下千万不要责怪主子,否则,紫烟只有以死相报!”
“紫烟!”若微立即从床上弹起来,走到炕边将紫烟抱在怀中,两人相拥失声痛哭。
朱瞻基原本九重怒火抑郁在心中,如今见她们哭作一团,立时没了分寸。若微从炕上拿起一件血衣,呈给朱瞻基:“你看看,你看看,就是所谓的规矩。你的王妃把紫烟打成半残,回来的时候,就剩下半口气。我想要桶热水给她擦擦身子,都要不到。这全府上下,都知道我失了宠,失宠就失宠,我死我的,何必要连累我身边的人!”
朱瞻基理亏词穷,他与若微一样,一向最是善待下人。所以看着紫烟奄奄而泣的模样和那件血衣,这气势立即没了大半。
若微走到榻里,又用手捧起小乌龟,举到他面前:“你看,你仔细看看,你把他摔的有多狠,这壳都裂了,他该有多疼?”
说着说着,珠泪涟涟,呜咽地哭了起来。
见她如此,朱瞻基就是再气,此时也没了脾气。
“好了好了,你别哭了!”朱瞻基伸手去拉她,“这两天闹得也够了,惊天动地的,就许你闹,别人还不能发个火了?”
“发火?你怎么不摔那个玉虎镇纸?就会摔我的小龟?”若微更是委屈,索性大哭了起来。
“好好好,你别哭了,你把我的紫金冠都送到火房去了,也算扯平了!”瞻基拉着若微,“走,楼上说去!”
若微执拗着不动:“就在这儿说!”
朱瞻基看了一眼歪在炕上的紫烟,皱着眉头:“你说的三日后给我讲实情的话,如今还算不算数?”
若微一仰脸,抹了把泪:“当然算数,不过,我不是为了得到你的谅解重新受宠才告诉你的,我是为了我的名声!”
朱瞻基轻哼了一声:“都是一样!”
“不一样!”若微跳着脚喊道。
“好好好!”朱瞻基皱着眉。
若微从箱子里拿出一件乳白色锦缎大红绸里滚毛边的大斗篷披在身上,向外走去,朱瞻基愣了:“去哪里?”
“捉奸!”若微头也不回,向外走去。
朱瞻基莫名其妙,只得紧紧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