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太孙府门外。
孙若微在前,朱瞻基在后,二人一前一后进了府门。
门口的侍卫看是一个年轻的小公公,瞅着眼生,刚要上前阻拦,只见后面的朱瞻基把手一挥,则立即退下。
府门之内,一路之上,遇到不少侍女太监,纷纷给朱瞻基请安行礼。
朱瞻基强忍着不便发作,只紧紧跟着孙若微。
穿过回廊,一直走到自己住的迎晖殿,门口的粗使丫头碧月看到若微进门,愣了又愣,张口结舌地唤着:“微主子!你这是打哪来?”
若微也不理,径直进了迎晖殿,厅里的司音、司棋,立即起身来迎:“微主子!”
若微低声应着。
此时,朱瞻基铁青着脸进入室内。
司音司棋刚待行礼,朱瞻基立即吼道:“都闪远远的,外面侍候!”
司音与司棋面面相觑,低着头掩好房门退了出去。
若微进入内室,自顾地摘下帽子,脱去外面的太监服,回身看着朱瞻基:“殿下避一避,若微要更衣了!”
朱瞻基额上青筋微微直跳,拳头攥得紧紧的,强忍着怒火转过身去。若微站在四扇雕花的紫檀屏风后面,不多时就换好了衣服。依旧是那件浅碧色的小袄和白色的百褶棉裙,闪身从屏风后面出来,坐在妆台之前,拿起一把象牙半月梳子对着菱花镜自顾自理着一头长发。
朱瞻基回转过身,一拳重重击在妆台之上:“说,那人是谁?在哪儿认识的?你去西山,果真是遇险还是与他约好的?”
若微把手中玉梳啪的一声放在妆台上,玉梳硬生生折成两半,她粉面微怒,眼中含泪,只盯着朱瞻基也不答话。
朱瞻基立即大发雷霆:“你还委屈了?”
“我就是委屈了!”若微高喊,“想不到殿下是如此瑕疵之人,不但偷偷跟踪,还居然如此污蔑我!!”
“我……”朱瞻基立时气短,“谁让你遮遮掩掩,行事诡秘!”
“你是怎么知道我要去五福客栈的?”若微反而气势汹汹。
朱瞻基眼神一凛:“你可知道,宫中与王府,最忌的是什么?就是私相授绶。”
若微就像立时被浇了一桶凉水,从头冷到脚:“你派人监视我?”
朱瞻基沉着脸,背着手在房内来回踱步:“原也是为了你好,怕你再有个什么闪失。没想到你居然跟别的男子私下约见,共叙情话!”
“你!”若微紧绷着一张粉面,小脸涨得通红,显然是气极了,她眼中含着泪,半晌说不出话来。
此时花架子里的小乌龟正缓缓爬了出来,朱瞻基上去一把将它拿起狠狠冲着墙脚摔了出去:“房里养着这玩意儿,难不成你也想让本王名副其实不成?”
若微先是吓了一跳,立即跑过去从墙边捡起小乌龟,可是它不知是受了惊,还是被摔死了,四肢和头缩在壳里,任若微怎么叫,它都一动不动。若微此时再也忍不住,哇地一声就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喊:“你摔它,倒不如来摔我!”
朱瞻基也是怒火冲天:“早知道,就不该送你这个玩意儿!”
说者无意,听才有心,若微手里托着小乌龟,颤颤巍巍的转过身,一双灵动的美目噙着泪珠儿,对上朱瞻基的眼眸,一字一句,字字泣血:“殿下是后悔了?”
朱瞻基看她暴雨梨花的俏模样,又想到她此时正怀有身孕,也略为后悔,这才勉强压着心口的怒气说道:“还不快原原本本的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清楚?真逼着本王与你翻脸?”
泪水在眼中盘旋,若微深深吸了口气:“我原本就说了,你若信我,三日后我必坦言相告。可你非但不信,还要跟着我。西山之事,我本想息事宁人,想不到你们却来步步紧逼。罢罢罢,殿下爱怎样就怎样,若微无话可说!”
“事到如今,你还是不说?”朱瞻基绷着脸。
若微手抚着小乌龟,坐在榻上,再也不发一语。
朱瞻基怒不可遏,拂袖而去。
走到院里,大喊一声:“不许她出房门半步!”
若微心中又气又怨,更觉得万分委屈,然而目光落在手中的小龟身上,突然发现它背上的壳裂了一块,乌黑的壳里渗着丝丝血印。
立时眼泪就涌了出来:“小龟,小龟。你不能死,你千万不能死呀!”
心中更是凉的彻彻底底,这小乌龟是昔日你送给我的,盼我早归,又寓意着朝朝暮暮永不相负的寄托,如今你竟然狠心把它摔了,难道如今,你的心思全变了?
若微这边是泪如雨下伤心不已。而朱瞻基更是心情烦躁,出了迎晖殿的院子,信步向南苑的园子里走去。
上了小山,来到观景亭中,才发现一人身穿大红猩猩毡的羽毛缎斗篷,面前的石桌上铺着上好的萱纸,而纸上是画了一半的园中之景。
她画的很用心,全神投入,对于亭子中又来了一人,居然浑然不知。
朱瞻基站在她的斜后方,能看到她的侧影。
原来是曹雪柔。
三年中,虽然同居一府又是名义上的侧妃,却不过也只是在年节的聚会上见过数面。印象中她是不擅言谈的,有时候目光相交,只一笑而过。
对于她的笑,朱瞻基印象很深。怎么说呢,那笑中给人的不是温暖和煦如同三月春风的笑颜,而是一种清冷,淡然和幽雅,仿佛她对所有的事、所有的人都很淡漠,没有刻意去应酬谁,也不暗自菲薄。
此时,不知她想到什么,在唇边忽然勾起一丝倾城的微笑,朱瞻基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在林子里那尚未融化的雪地里,居然落着一只黑白相间的大花喜鹊。只见她从石桌上拿起一个荷包,从里面倒出些东西放在手心里,然后又走到亭子边,把手一扬。
朱瞻基这才看清,竟是一把黄灿灿的小米,不由哑然。
“若是一只大黑乌鸦,你还喂食吗?”朱瞻基轻声问道。
而曹雪柔仿佛被惊吓住了,身子微微有些轻颤,怔了怔,才立即转身参拜:“殿下!”
“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这是这一瞬间,她带给朱瞻基的感觉。
曹雪柔定了定神儿,收敛了刚刚的拘谨与惊讶,清丽的声音缓缓响起:“每日在这里画画、临帖,不管是喜鹊还是乌鸦,有时候还会有一两只小松鼠,总归是活生生的有灵性的东西,雪柔都会给它们喂食的!”
这一句,自是回应了刚刚朱瞻基的所问。
原本只是随口一问,此时见她郑重其事地回答,朱瞻基反而有些无言相对。
目光投向那画了一半的风景,正是这园中的雪景。
朱瞻基在六艺当中也最喜欢书画,一眼扫过就知道她的功底如何。虽然说不上有多好,比起若微也差了些灵气,但似乎透着一股苍凉,特别是那画中只是满山的松树柏树,而园中的梅花开得正好,却不见她入画,不由好奇:“世间女子都爱以花鸟入画,雪景之中更倾慕梅花,可是你这画中只有树木山石池塘,这是为何?”
曹雪柔抬起头对上朱瞻基的脸,还未开口面色已然绯红。这是第一次离他如此之近,英俊而清秀的五官,秀美挺拔的身姿,举手投足间流露出的王者之气,都不如他那双如黑宝石一般的眼眸,那微微有些忧郁深沉的眼神和不经意间闪烁的落寞的气质,让他充满魅惑。在他面前,即使是再害羞的女子,也不舍得移开自己的眼睛。
曹雪柔心中暗暗感谢上苍,难得的机会,就这样来了。
她轻启朱唇:“臣妾不敢以花入画,是因为世间女子爱花,惜花,又怕花。而不以鸟雀入画,是因为这灵动的生命如此可爱,臣妾笔法拙劣,又怎能将那一份生趣跃然于纸上呢?”
朱瞻基听了好生奇怪:“这后一句,本王明白,是你的自谦之说。只是你为何说世间女子爱花又怕花呢?”
曹雪柔目光微微闪烁,伸出一只玉手,指着不远处山坡下的一树梅花:“殿下请看,梅花傲立雪中,是一种带着风骨的美。”
朱瞻基频频点头。
曹雪柔又把手指向西边的池塘:“殿下再看这里,殿下看到了什么?”
朱瞻基笑而不语。
曹雪柔自揭谜底:“现在只能看到满是积雪的洁白冰面,而每到夏秋之季,这清澈池水中便是亭亭玉立、明丽耀眼的莲花。”
曹雪柔又指着不远处的回廊:“而廊子边上到了五月间,就是迤逦多姿的兰花。八月,是芳香四溢的桂花。天气转凉以后,夕秋时分,就是鲜亮芳华的菊花。此外,在花圃里还有名贵的牡丹和娇艳的月季、多姿的红杏。这世间的花何止千百种?各有各的美,各入各人的眼。可是再名贵、再娇艳,也不过是人手中把玩的对象。然而,就是这样的机会,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更多的是,花自开来花自败,零落成泥碾作尘。”
说到此处,曹雪柔停下了,没有意料之中的伤心垂泪,脸上的表情依旧十分淡然,唇边还若隐若现保留着那抹微笑。
朱瞻基心中微微有些不是滋味,他听懂了曹雪柔话中的意思。是啊,能够在各地成百上千的淑女中脱颖而出,被皇爷爷钦点为自己的侧妃,容貌才学自是当中的翘楚。这几年自己对她们不闻不问,不理不睬。就像她说的,即便只是被人把玩的花草一般的命运,那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朱瞻基心中暗暗叹息,如果说对于胡善祥,自己是出于责任与道义而与她圆了夫妻之实,那曹雪柔与袁媚儿呢?
对于她们,难道真的要让她们白白荒废了青春,红颜寂寂悲白发吗?
朱瞻基回身走到石桌之前,提起笔,曹雪柔先是一愣,立即走过来为他研磨。
他轻蘸墨汁,微微思索,随即下笔如风。
在他的笔下瞬间肆意而泻的,正是一幅墨色雪梅图。
他轻声诵道:
琉璃世界梅自幽
水晶帘下姝望月
老柏修竹沐雪青
鹊栖艳至露华浓
“殿下!”曹雪柔看着他亲笔绘的画,又听着他低声吟诵的诗句。心中万分感动,这诗未必有多好,却正应了此情此景,也慰了她多年的情思寂寞。
曹雪柔一步一步走近朱瞻基,对着他的眼眸,眼中喜忧参半,有三分小心,七分的惶恐,那模样实在让人堪怜,朱瞻基伸手将她揽在怀中,俯瞰着园中的景色,心中恍然得到了暂时的宁静。
那晚,朱瞻基住在了曹雪柔的香远斋之中。
第二日,又是初一,朱瞻基按例去了胡善祥的宜和殿。
第三日,则破天荒地光临了袁媚儿的月华楼。
原本这在其他王府或者豪门大户内司空见惯的临幸妻妾雨露均沾,在皇太孙府却引起一场不小的骚动,上上下下都开始议论纷纷,而这矛头更直指迎晖殿的孙若微。
在园子里迎面走过来的侍女们都会窃窃一笑:“听说,微主子失宠了?”
“可不是呢,刚入府的时候被殿下捧在手心里,如今有了身孕,反而失了宠,连着三日殿下都没去她房里。”
“难不成是子嗣……”
“嘘,你可别瞎说!”
“怎么是瞎说,听说前儿她偷溜出府会情人,被殿下捉了个正着”
“真的?”
“可不是,还听说当初她入府时,跟殿下圆房,根本就没有落红!”
“天哪!这怎么可能?”
紧接着,两人就会交头接耳一番,然后才各自散开。
宜和殿里,胡善祥坐在主位。
袁媚儿与曹雪柔携手来拜,行礼之后分坐两旁。
胡善祥看她二人神色都比往日润泽艳丽了不少,心中虽暗暗不快而脸上却依旧明朗,一面吩咐丫鬟们上茶,一面说道:“殿下圣明,如今恩泽雨露,两位妹妹大喜,姐姐也替你们高兴!”
曹雪柔依旧是一副如水的性子,娴静羞怯。
而袁媚儿则是娇憨直爽:“这真要谢谢咱们的孙令仪,若不是她把殿下气急了,恐怕殿下一辈子也不会想起我们!”
胡善祥就是满腹心事见她如此心直口快、没个遮拦,也笑了起来:“这个媚儿,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就像变了一个味道。”
曹雪柔未曾开口,先是笑靥如花:“娘娘,这好几日请安,都未曾看到孙令仪,莫非外面所传是真的?”
胡善祥笑容稍减,正在思忖该如何回话,只听外面来报,说是迎晖殿里孙令仪跟前的湘汀姑娘前来求见。
曹雪柔看了看袁媚儿:“娘娘,我和媚儿是否要回避?”
胡善祥笑道:“何须如此,你们是正经的主子,哪有给丫头让行的道理。”说罢,对在殿中值守的梅影说道,“你去问问她有何事,再来回我。这会儿主子们都在,若无大事,就让她先回去!”
“是!”梅影闪身出去,不多时才进殿回话。
“何事?”胡善祥问。
梅影近前回话:“说是微主子被禁了足所以不能过来请安,让她代问娘娘安好。另外还想问问紫烟什么时候送回去?”
胡善祥暗暗思量,既然若微与殿下已经起了嫌隙,自己就没有必要蹚这蹚浑水,不如做个顺水人情,在这个时候给她一个面子,让她念着自己的好。于是说道:“既然微主子开口向本妃讨人,本妃就成全她。梅影,你去柴房把紫烟放出来,着人送回迎晖殿!”
“是!”梅影退了下去。
不多时,袁媚儿与曹雪柔也告退离去。胡善祥独自坐在正厅,心中不免有些郁郁。正巧慧珠从外面端着托盘走了进来,看她神色不对,开口询问:“娘娘,这是怎么了?”
胡善祥叹了口气:“前门赶虎,后门引狼。一个若微,还未了结,又让她们两个捡了便宜!”
“我当什么呢,原是为了这个!”慧珠笑了笑,站在胡善祥身后,为她轻轻捏着肩膀,“我的好娘娘,您是皇太孙正妃,以后的太子妃,正宫娘娘。常言道,天子三宫六院七十二妃。那是外面人不知详情胡说的。咱们可是心知肚明,这东西六宫,是十二位皇妃。而下面的庶妃、嫔御、贵人、才人、淑女,三千宫人,只要天子高兴,都是他的女人。您就这么点气量,以后怎么母仪天下?”
胡善祥身子一歪,略有些撒娇道:“在外人面前装着大度,自家姐妹才跟你说句心里话,你又来刺我!”
慧珠从案上的托盘里拿起药忠:“快别气了,娘娘您先趁热喝着,听我细细讲来!”
胡善祥掀开盖碗,用勺子轻轻搅着。
“如今情势对咱们才最是有利。只要殿下不专宠孙若微,多几个怕什么?人越多,您这正经主子的位子才越安稳呢。以前只是您和孙若微僵在面上,明里暗里,只有你们俩斗。现在可好了,娘娘可以坐壁上观,不用您出手,自有人帮咱们忙活。”慧珠言之切切。
胡善祥将信将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