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暗器之所以可怕,是在于发射的人把握住了时机:那就像是一个不算是什么大才的人,却偏偏能担当重任,做成大事,甚至还发了大财——那不是因为他“有才”,而是因为他适逢其会,掌握住了时机。
可是,一个善于把握稍纵即逝时机的人,这本身岂非是一种很不起的才能?
小欠可以接下这些暗器。
他甚至可以赶去杀了施放这些暗器的人。
可是他得先放手。
放下古琴。
可是放下古琴就等于放弃铁手生存的机会。
洪流势更急。
水已淹至鳄嘴突岩上了。
水已淹至小欠的脚踝,且不久就要淹上来了。
他现在只要一放手,铁手就势必为水流冲去。
他见过铁手的出手,心里有了计较:铁手的手虽已揽住了古琴,但一拔未起,再拔势弱,三拔已见艰辛,显然的,铁手在力抵飞瀑之后,又以本身真气为八无先生驱除瘀痰掌伤,已伤了元气,真力也大为打了折扣,不如先前雄厚。
要不然,只要两人一藉力,铁手已上得了岸。
此时此际,他岂放得下手?
放下琴易,放掉情义却难。
可是再怎么说,也不可能为情为琴,而舍弃自身的性命呀!
世事如棋。
世事也甚奇。
小欠没有放手:铁手也没有闪躲。
他终可藉古琴荡扬之力,窜身上了鳄嘴岩,与小欠并立。
风中。
雨中。
洪水滔滔滚滚,汹涌不绝。
暗器,全没打着两人。
因为它们只射了一半,就掉下来了。
全落入江中了。
甚至连发暗器的人,也在惨呼中落入江里去。
小欠和铁手还来得及看见那两个落江的人,除了惧色之外,这两人的脸还是紫色的。
小欠笑了:“他们着了毒。”
铁手也笑了:“难怪暗器只发了一半。”
小欠摇首道:“他们不发放暗器还好,一动手,温八无就觑出他们遭埋伏的位置了。
铁手全身都湿透了,但眼里尽是温暖之意:“他还是放不下,回来了。”
小欠冷哼道:“他要是不及时赶来,我可得要放下你了。”
铁手道:“但你到底还是没有放下。”
小欠道:“我却没马上出手救你——你没看出来吗?”
铁手:“但你还是救了。”
小欠:“我有犹豫,也曾考虑。我不像你,你是官方的,好人的、正派的,我是恶人、匪徒、邪派的。我的好处是做什么都可以,没有约束。”
铁手:“我们却是同一派的。”
小欠:“哪一派?”
铁手:“自成一派。”
小欠:“哈!”
然后又肃起了脸:“你怎会知道我是过来伸手,而不是一脚踩下,让你沉到江底?”
铁手:“你不会。”
小欠:“为什么?”
铁手:“因为你不是这样的人。”
小欠:“你根本还没认识我。”铁手:“因为我们是朋友。”小欠反问:“你可知道世上哪一种人最容易出卖朋友?”铁手一怔。小欠自行作答:“朋友。只有朋友,才最方便、容易、理所当
然地出卖他的朋友。要不是朋友,就没有‘出卖’这两个字了。”
铁手:“‘出卖’这两个字,是太重了些。人各为其利,各取所需,有时也情非得已。”
小欠:“你怎知道我不会出卖你?要知道,所有出卖朋友的人,都一定具有共同的特征。要不,你也不会信任他,也不会待他是推心置腹的朋友。”
铁手:“什么特征?”
小欠:“出卖者,非常真诚——甚至还让你觉得他忠厚老实。”
铁手笑了:“你至少不算忠厚。”
小欠哼道:“我?我刻薄。”
铁手笑道:“你也不够老实。”
小欠也忍不住笑了:“我老实?瞎了眼的人也不会这样说。”
铁手依然含笑道:“所以你不是个出卖朋友的朋友——你当不来,也没资格当。”
小欠终于笑了。
在风中、在雨里,他笑得既无奈又欢快:“遇上你这种朋友,可真没办法。”
铁手笑着追问了一句:“那我们仍是朋友了?对不对?”
小欠眼里又发出了锐气,剑气。“岂止朋友而已!”他斩冰断石地说,“我们是好朋友!”
他吐出了这几个字,有力,如刀。
这时候,一人正绕走了过来。
本来,以这人的轻功,从对峰丛林过来,不需花多少时间,但因这时江水已淹得平地不复见,他要赶过这一处山下的鳄鱼岩来,便得要多花功夫,多费周章。
不过,他也只绕走了一半,雨势已经止了,只下着蒙蒙雨,但他到头来还是为那条洪洪发发、横扫千军的洪流所阻,他看看水,望望江,提起袍,看看那继续高涨的水线,陡然又咳嗽了起来。
隔了江犹听到他的咳声,像一只夜枭在学狗叫。
铁手听了就皱起眉:“他的伤没好。”
小欠道:“一线王打下的,哪有说好便好的!”
铁手道:“他伤未愈,不能受寒——就不要涉水过江来了。”
小欠说:“我看他也不见得要过江。”
就在这时,在对岸的温丝卷,突然作了一个手势。
他举起了一只手。
手握成拳。
拳向着天。
小欠看了,也高举一只手臂,向着苍穹。
铁手不明:“这是什么意思?”
小欠道:“手势。”
铁手仍不明白:“什么手势?”
“没意思。”小欠淡淡地道,“如果你能意会,就有意思,若不能,就一点意思也没。”
铁手听了,就沉默了下来。只见水流湍急,水面怒翻白沫,浮柴、杂物,有的比房子还大,有的堆积成一座小丘似的,随着急流夸啦啦天下无敌似的送涌了下来。
本来是小溪,却因人为的力量而突然成了穷凶极恶、翻腾至甚的大江大河,横扫天下、席卷大地地奔流着,既高速欢畅,也不可一世。
隔江的手势
只见八无先生居然在对岸扒开了裆头,对着这洪流上升起的白泡子,就射了一道水线。
铁手看到对岸人瞬间弧起一道水箭,一时还没意会过来,意会过来的时候,着实比遭了暗算还吃了一惊。
没料小欠见了,也扒开裤裆,解下裤子,嗖地对江撒了一泡热尿。
却见一老一少,对江撒尿,竟互得其乐。
八无先生撒完了尿,打了一个寒噤,笑道:“痛快!”
只听小欠也束起了裤子,高兴满足地啐了一口:“这江没把咱们给淹死,就敬它吃一口咱们的黄汤!”
温八无隔岸大喊:“下游还有人家,只怕要给这水势波及,决这堤坝的真不是人!”
铁手向他高呼:“谢谢。”
八无先生只指了指他自己的心口,指了指大江水势,再指了指下游,向两人喊道:“我就不过来了。我到下边看人救人去,然后我就找个立足地方,再开家食店酒铺去。”
铁手这回也指了指自己,再指了指这处的山上,直着嗓子叫道:“我要上抱石寺去,那儿起了火。”
然后他对身畔的小欠说:“我可以拜托你一件事吗?”
小欠冷笑道:“你们都各有要务在身,就要我这当小伙计的守着这口发了疯的大江吗!”
铁手委婉地道:“然则这十几个受惊的老百姓宜有人守着,而你跟他们确比我熟络。”
小欠嘿声道:“而且要过去处理抱石寺那一场火劫,你跟主持熟,又在官阶上镇得住场面,总比我去的好。”
铁手苦笑道:“何况,杀手集团冲着的是我,却制造了这许多伤天害理的事!”
小欠提醒道:“不过,龙姑娘与我可不熟。”
铁手笑了:“这小龙女可一早就说你是掩不了傲色,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小欠倒觉脸上一热,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铁手趁这时又说道:“反正,我绕过这江,入了‘大山角’,再上‘大角山’,要上得了抱石寺看个究竟,就再赶回来这不文山与兄弟你再会一道。这儿交给兄弟你,我没啥不放心的。”
这时候,对崖那头的火势,可能为雨势所遏,已消减了,也可能是因天色破晓之故,天那头逐闪放亮,火光自然就没那么怵目了。但还是有深烟滚滚冒出,像是谁点着了烽火台告急,等候着诸侯发兵来救援一般。
小欠看了就一耸肩,一摆手:“我无所谓。我就先守着这儿,你且放心吧,除非是遇上敢叫日月翻新天的人物来,否则,我总会守在这儿等你回来再说。”
他知道铁手最放不下的是龙舌兰。
然面龙舌兰仍在昏迷中,他总不能带她一道去涉险。
小欠只好答允了,他也要帮乡民安顿个可落脚处,才放心丢得下这烂摊子。
铁手听了就很高兴,把怀里的两帖药交予小欠。
小欠推回了一帖,道:“你留着一帖,反正,你很快便回来的。”
铁手笑道:“便是。”
隔岸的八无先生却不明白他们交谈什么,但他要急着赶在水势前去下游救人,便大叫道:“我得走了,赶山下救人去!”
说着,又举起了一只拳头。
向天。天色刚破晓。亮得昏昏眩眩的,带点荒唐地混沌着。小欠也举起一只手。也一样挥拳向天。他向对峰的人士叫道:“我守这儿。”没料,还有一只手也握着拳举向了天。那是铁手的手。铁手发声喊道:“我去山上救火!”三个人,各在峰边、风中、雨里,各举起了一只手。各以一只拳头举在空中。大河哗然。晓色仍暗。
他们各有责任在身,得赶山上、山中、山下各奔前程,但又互敬互重,互为支援。
这是三个性情、身世、背景都完全不同的人。
但却隔着汹涌的洪水,作了同一个手势。
这之后,温八无拧身往水流下游掠去。
铁手向小欠略一颔首,也折身翻山越岭,绕道高地扑向遭祝融之灾的抱石寺。
只留下小欠守在这高涨怒涌的一文溪畔,不文山下。
别过两人,铁手全力赶赴大角山的抱石寺。
他不能往山下的路走。
因为平地上的走道已遭洪流卷噬。
他往高处赶程,绕山腰走,是以,到达大角山时,已多走了三倍的路。
但他还是在天亮以前赶到那儿。
由于是绕山而行,行到大角山腰坳处,犹可见峰上涌动着一片黑云。
这一路,他虽猛提起一口气赶行,但也不忘了沿途留意这“大山林”地带沉沉曙色时的奇景。
天边翻了鱼肚白,山色已黑黑转了灰,黎明将至,旭日将升未升,那一条破洪的大江,在脚上越来越细,但也越伸越长,怒吼着、悲鸣着、折腾着往西北独身流去。
晨风扑面。
雨势已小,毛毛而降,那水流带动的火势,虽多已为洪水淹灭,加上下了一阵雨,大部分火头已熄,但仍有几处火丛,在山里燃着,明灭不已,且升起了冲鼻的焦味。
纵是在如此赶忙的情形下,他仍在留意山景、水势,并生起了感慨:——不管是谁,如目的旨在杀害他而已,却使得洪流崩决、热火肆威、生灵涂炭、殃祸百里,那就太令人发指了,要不是下了一场及时雨,情况恐怕更不堪想像!
不管干这事的人是谁,在公在私,为人为己,他都一定将之绳之于法,甚至不惜格杀当前!
他下了这样的决心,一路上,还把从进入三阳县起所发生的事,认认真真地回想了一遍。
诸葛先生告诫过他(以及他的师兄弟们):任何时侯,任何情境,都莫要忘了好好欣赏眼前美景,当下心境。
否则,人就算白过这一生了:因为人只有一生,快活是过,忧伤也是过;人应当要自找快活、不寻烦恼,不要错过眼下当前每一刻。
铁手听了。
信了。
所以他把握住每一刻,每一天都过得非常充实。他也活得虎虎生风。当他在天色全然破晓前赶到了大角山的抱石寺时,正好,太阳出来了。
初时只是蛋黄般的一个,沉沉的,润润的,十分文静的,但突而一跳,就跳上云层来,好像分化成了三个似的,催人灿眼的,千道金光,似都在发出尖笑欢呼,连光线都是聒噪惊喧的。
他一到抱石寺,就看见一具抱着石头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