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暑难当,尤其是七月三十一的今天,北京八宝山的上空连一丝云都没有,酷烈的阳光肆无忌惮地挥斥在大地之上,郁郁苍苍的山头仿佛成了一片鎏金。
一身黑的穆鹰和身穿一袭雪白纯美连衣裙的赤薇缓步走上八宝山,俊男美女再衬上鎏金的阳光作为背景本是一幅绝佳画面,可惜两人手上提着四个大箩,显得十分别扭。
两人走到山腰,放下大箩,穆鹰罕见地笑了起来:“每年累得我够呛,你们倒是舒服了!”
穆鹰面前一排并列着三座墓碑,碑后各自种着一株特意移植来的白杨树,三颗枝叶繁茂的白杨在烈日下落着一片婆娑的树影,遮得墓碑阴凉宁静,一派退休闲人的歇暑光景,好生惬意。
出落得如同一朵雪莲花般的赤薇走到碑前,一脸天真清纯地微笑道:“哥,汉子,莫言,薇儿来看你们了,你们还好吗?”
穆鹰打开四个大胶箩的盖子,像一个最唠叨的厨子在炫耀自己得意的菜式一样絮絮叨叨地喊着:“铁汉,你的烧猪,整只的,最大最重的,拿得鹰头儿我够呛!莫言,你的劲辣羊肉串,三百串一串都不少,还有三十斤烧刀子,没掺水的!赤雷,这里就你最嘴刁,七里香的山水豆腐,全聚德的烤鸭,连海阁的上汤焗龙虾,还有金麟楼的百鸟朝凰,还要是冰镇的,一样没落吧,做兄弟的可是把三个月的薪水都拿出来了,够哥们儿吧!”
“这是应该的!”赤薇像个邻家小女生一样护短地说道,“当年我们五个人一起去吃饭,哪次不是我哥掏钱,你这当头的抠多了就不该吐些出来!”
“吐就吐,吐就吐,今天该吐多少吐多少!”穆鹰十足一个豪气干云的冤大头一样,痛快地笑着。
七月三十一,每年的今天穆鹰都会放下他冷峻的面孔,赤薇也会抛开她泼辣的习性,因为这里躺着他们最最珍惜的战友和亲人,他们绝不愿意让三名生死与共的兄弟知道自己的悲苦和凄酸。
穆鹰和赤薇放开肚子大吃大喝,一边满嘴油光地撕咬着烧肉和羊肉串,一边絮叨着当年的点点滴滴,好生快意。
八宝山这片庄严肃穆的公墓本来极不适合大杯酒大块肉地放怀吃喝纵情欢笑,但管理墓地的工作人员事先都得到了通知,任那一男一女如何开怀大嚼开怀大笑,都不得过问,不得走近,甚至还要阻止游人过去骚扰。
有些工作人员平日里也有到那三座墓碑打扫的,知道那三座墓碑上写着的职称都只是上校,报纸上也没有写过他们的讣文,当年的安葬过程也不如何铺张,想来也不是什么大人物。此时众人都纷纷猜测,来祭拜的男女究竟是什么嚣张来路,敢在安葬着无数伟人的八宝山肆无忌惮地喝酒吃肉大声说笑,
员工们不知道的是,此时知道内情的公墓负责人正不停地祈求玉帝佛祖联手保佑,那两个没人惹得起的小祖宗千万不要伤心过度,一掌劈碎了八宝山,要不然军委拿他们没辙,自己是铁定要被枪毙的!
…………
…………
一番欢声笑语,烧酒烧肉,骗不了死人,更骗不了活着的人。
力量强横得早已无视酒精的穆鹰,此时像是醉呆了一样,疲软地坐在一块墓碑前面的空地上,傻傻地瞧着碑上的照片。
那是一张肥头大耳的脸,正豪爽地笑着,仿佛在说着当年常说的话:“鹰头儿,俺还没吃够嘞!再来两盘蹄膀,要肥的!”
穆鹰逐渐模糊湿润的眼前又一次浮现起那个巨人般的身影,比姚明还高两个头的巨大身影!
“铁汉,鹰头儿对不起你!对不起……”
那场惊天动地的爆炸,那片似要烧尽苍穹的火光,又一次掠过穆鹰的脑海!
两年前,军委为了威慑日本的左翼力量,决定在八一建军节又一次在东海之上举行大阅兵,而日本某些潜藏在黑暗角落中的极端激进派为了激化局势,暗中派遣了一支忍者和阴阳师的联合大队,企图制造自然海难,覆灭解放军的旗舰和十多艘主力战舰。
事先收到情报的军委决定先发制人,于七月三十一日派出飞鹰五人组秘密登上忍者和阴阳师潜伏的东海小岛,抢先将整个联合大队一锅端掉,让日本反过来吃个闷亏。
就在那一夜……
“鹰头儿,这岛忒邪气,俺心里有点儿慌。”潜伏在岸边礁石中的铁汉,听着沉闷的海浪声,瞄了眼天上乌云密布不见星月的夜空,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穆鹰一拍铁汉宽厚结实的脊背,充满自信地轻声微笑道:“没事!两个小时解决战斗,还赶得及回船上看《无双美味》的大结局,你不是一直在追这部电视剧嘛。”
“呵呵,那敢情好!”
就在这时,一圈青色光幕突然亮起,无数闪亮符文如群蜂乱飞,飞鹰五人组瞬间被困在法阵之中!
……
穆鹰一掌又一掌拍在墓碑的大理石棚顶上,像是刻意折磨自己一般,任凭手掌红了,肿了,痛了,还是不管不问地狠狠拍着:“我不该那么大意,我凭什么那么自信,凭什么!凭什么……”
一旁的赤薇清丽的双眸噙着泪花,坐到穆鹰的身旁,凄酸地劝慰道:“你不想的!当时我们根本不知道日本联队中还有五个潜修多年的里高野法力僧,他们提前布好了局,你的鹰瞳被禁制,不是你的错,汉子知道的!”
“可我至少能阻止他,我为什么没能阻止他!我才是队长,就算要牺牲也该是我第一个,死的应该是我!”穆鹰竭力压着声音,但还是忍不住吼了出来!
这一刻,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铁汉用他的独门功法撞开法阵的情景,那全身膨胀的肌肉被法阵中无数锋利的气劲割裂,一条条青筋像垂死挣扎的蟒蛇一般在全身猛窜,那个巨大如铁塔般的身影撼山震岳地大吼一声,往前撞了出去!
青色的光幕宛如无数破碎的玻璃漫天崩散,而筋疲力竭的铁汉也在一瞬间被五根降魔杵洞穿了身体!
穆鹰想救他,无论如何都想救他!但当穆鹰像一道黑色冷电般冲破五名法力僧的重重堵截,飚到他身旁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
但铁汉倔强的身躯仍然顽强地矗立在大地之上,像一尊铁铸的巨塔!
穆鹰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那名憨厚的汉子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鹰头儿,活着,给我买……”
……
不能哭,我没有资格哭!已滑到眼角的泪水被一股雄浑的力量刹那间蒸干!穆鹰决然地站了起来,走到另一个墓碑前。
那碑上的照片中有一张最平凡的脸,默然地笑着。
碑前摆着一串串劲辣的羊肉串和一瓶瓶烈性的烧刀子,全都默然无声地散发着火辣辣的气息。
“莫言,在阴间你有变快吗?真的好想再跟你比一次……”
穆鹰的脑海中霎时回忆起第一次遇见这名沉默寡言却性烈如火的特种兵时的情景,当时他俩啥也没说,对视半晌,便猛地打了起来!
好快!这是穆鹰对那场战斗最深刻的印象。
这名速度快愈飙风的特种兵,在飞鹰五人组待在一起的时候,总喜欢一个人静静地待在角落里,一边喝着烧刀子,一边静静地看着,听着,想着,往往终日里不说一句话。
穆鹰曾经问他,酒喝得再多你也不会醉,为什么还要喝?莫言只说了一个字:“辣!”
就是这样一个沉默而又烈性的人,在对决日本联队的时候,硬是一个人生生拖住了三名上忍和十名中忍——那群最擅长游斗、偷袭和暗算的阴损家伙,出色地掩护了同伴的激战,为最终胜利争得一线契机!
穆鹰还记得当时自己斩杀了五名最难缠的里高野法力僧之后,回过头去救援莫言之时,猩红的血已经染遍了岛上的礁石!
那一幕场景穆鹰一生都无法忘怀:莫言左手抓碎了一名上忍的头盖骨,右手的匕首插穿了另一名上忍的心脏,将他死死钉在地上,嘴巴还咬着第三名上忍的咽喉,将他的喉骨、气管和皮肉都咬成了一团烂酱,而莫言本人则被三长三短六柄日本刀贯体而过,生机断绝!
当穆鹰飞扑到他身边的时候,莫言已经没有力气说话,或许也不想多说什么,只是静静地往穆鹰投去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一如他俩第一次相见时,惺惺相惜的对视!
穆鹰凝注着墓碑照片上那张默然微笑的脸,又一次深深自责:“三分五十七秒,一个不可原谅的时间!如果能快一点干掉那五个老僧,哪怕只是快五秒,我也能阻止你和三个上忍同归于尽!你这小子为什么总是不等我!为什么不等我……对不起!对不起……”
“没用的!”赤薇脸上两道清泪一滴一滴地滴落在雪白的裙子上,她也没有一丝去擦的意思,“当时我亲眼看着,莫言伤得太重了,就算拖到你赶来,他也是救不回来的!他自己明白,所以……那是他最后能做的事情,他一定会这样做的,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
穆鹰闭上了眼,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又一次渗到眼角的泪还是被他死死逼住,无论如何淌不下来。
良久良久,双眼猛地睁开,泪已干!
因为他要走到第三个墓碑去,他决不愿意让那下面躺着的人看到他的泪!
决不!
第三个墓碑的照片上有着一张刚毅的脸,线条硬朗,充满了男子汉的阳刚气息,仿佛正凝注着穆鹰,毅然肃然地说道:“别像个娘们儿似的,抬起头,挺起胸,证明给我看,打败我赤雷的是一个带种的男人!”
穆鹰一双已经爬满了红丝的眸子情不自禁地亮了起来,一腔豪气勃然而生:“我知道你在下面也不会松懈,将来我下去的时候,一定跟你再打一次!赢的,照样是我!”
赤薇破涕为笑,抱着墓碑笑道:“哥,我支持你!下次一定要把他揍成猪头,大猪头!”
赤雷是穆鹰23年的人生中最强的对手,还记得第一次和他交手,是为了争夺战队的队长职位,当时作为战场的整座山头被两人彻底轰平,远方的山民遥遥望去,还以为是导弹轰炸演习!
那一战,赤雷符箓耗尽,穆鹰真气枯竭,本该是平手,但这两个比牛还倔的军人坚持要决出胜负,拳来脚往,直到拼尽最后一丝体力,两人同时瘫倒在地,爬都爬不起来了,竟然还不愿意休战作和!
当时负责组织这支战队的王老将军实在坐不住了,从山脚跑上山顶劝和,甚至连命令都下了,但两人还是一言不发地趴在地上对望着,不让任何人扶他们,甚至连水都不愿意喝一口!
一直僵持到日落时分,勉强回过一口气的两个人同时挣扎着要从地上站起,那两具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的躯体在那一刻迸发出了比西天光焰万丈的红霞还要强烈的战意,直让场外观战的所有军人都激动了起来,一个接一个地向着两人敬起了军礼!
最终,穆鹰顶着夕阳最后一缕光辉站了起来,赤雷咬牙认输!
战队这才被定名为“飞鹰”!
就是这两个比钢铁还要坚强的男人,在陷入日本联队的绝杀死局之时,同时挑起了最艰巨的重任:穆鹰一人迎战五名难缠至极的里高野老僧,赤雷则负责拦截七名拥有二十三头高阶式神的强横阴阳师!
一身纯白犹如天山雪莲般的赤薇怯弱地依偎着墓碑,闭上了泪湿的美眸,凄怨地呢喃道:“哥,对不起,当时我非但一点都帮不上你,还连累了你,要不然,你能活下去的,你一定能活下去的……”
穆鹰的双眸又一次亮起了刀锋般的厉光!
赤雷的最后一战,此时此刻还历历在目……
侥幸在莫言手下苟延残喘的八名中忍,在穆鹰歇斯底里的放手大杀之下,仅仅三秒便全部身首异处!当满手血腥、一脸猩红的穆鹰回过头,望向岛上最后一处战场的时候,映入眼中的,是漫天狂舞的不羁电龙!
赤雷将当时已经昏迷的赤薇用布条绑在背后,双手印诀激舞,引动着千百道光华耀目的雷符满空激荡,与那一头头张牙舞爪的高阶式神疯狂地碰撞厮打,一声声炸雷震得海疆轰鸣,天地色变!
穆鹰拖着重伤的身躯,一路淌血地走过去,便一路看见一头头式神被雷霆炸成飞灰,一个接一个的阴阳师吐血而亡!
就在穆鹰以为胜局已定的时候,一条腾蛇式神突然从赤雷背后窜起,咬住赤薇,赤雷心急甩脱腾蛇,符阵露了破绽,被一条地狱犬扑到身前,将胸腹咬去一大块,肚肠内脏瞬间成了肉酱!
一霎间,赤雷奋起余威,以残存的所有生命力作祭,引下九霄紫雷,将剩下的阴阳师和式神通通轰成了飞灰!
当穆鹰赶到他们两兄妹身旁时,战斗已经结束!
……
穆鹰紧紧抱住依偎着墓碑凄怨饮泣的赤薇,脑海中忆起赤雷最后的时刻:那个铁打的男人抱着一直昏迷的赤薇,充满依恋和不舍地最后凝望了妹妹一眼,轻柔地叹息道:“不要告诉她……”
这是赤雷一生人唯一的请求!
穆鹰做到了,但赤薇还是知道了哥哥真正的死因!
“兄弟,你怎么会忘记了你妹妹学过铁板神算呀!像至亲之死这种大事,她事前算不清,事后也是能搞得一清二楚的,我怎么瞒她呀!何况她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走吧!”穆鹰怕赤薇过于悲苦自责伤了心脉,便又一次压下自己心中从未淌出一滴的苦泪,拦腰抱起赤薇,一步步走下山去。
赤薇的目光擦过穆鹰的肩膀,最后望了一眼那三座白杨树下的墓碑,疲倦地蜷缩在穆鹰怀中,闭上双眼,不愿再看,不愿再想。
可眼睛能闭上,心又怎么闭得上呢。
…………
…………
两人开车离开八宝山,赤薇在驾驶座旁边轻声呢喃道:“那天晚上,你也像刚才一样,抱着我离开。”
“当时你不该那么早醒来,那时候你还只是个孩子。”穆鹰握着方向盘,目光一直看着前面的路。
“十八岁了,怎么能算孩子。”皓腕上的青玉镯贴着心口,赤薇看着车外的连绵青山,脑海中呈现的,却是两年前那天晚上那一片燃亮了整个海天的火光……
铁汉战死!莫言战死!赤雷战死!赤薇昏迷!
但穆鹰还活着,他的身体还能动,所以他必须完成最后的任务!
穆鹰抱着赤薇,身上一路滴着血地走到岛岸,在礁石中起出预先藏匿的快艇,放下赤薇。
就在这时候,赤薇醒了。
穆鹰没有解释,也不知道怎样解释,所以施法定住赤薇,径自回头走去——他绝不能让三名战友的遗体暴尸荒岛!
赤薇安静地淌着泪,安静地坐在船上,安静地看着小岛中央发生大爆炸,熊熊的烈火冲天而起!
日本联队中竟然有人还未死绝,发动了岛上预备在最后时刻玉石同焚的烈火大阵!
赤薇安静地看着穆鹰义无反顾地踏进熊熊荡荡的火海,不能发出声音的喉咙急剧地颤动了起来!
山摇地动,拍岸的惊涛打湿了赤薇的身体,连艇身都被海浪冲刷得激烈晃荡,火海的余波化作阵阵灼人欲晕的热浪席卷而来,烤得赤薇双目焦红,但她仍然竭力睁大眼睛,一瞬不瞬地凝望着那片烈焰烛霄的火海!
这是她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事情了!
良久良久,一团黑影慢慢地从火海中浮现,慢慢地走了出来,慢慢地变得清晰——
穆鹰骨肉支离、高度烧伤的残躯正扛着铁汉、莫言、赤雷三人的遗体,一步一步、万分艰难地踏出了犹如炼狱般的火海!
穆鹰一步千钧、无比沉重地走着,背上三名烈士的遗体随着他的脚步在燎体飞燃的烈焰中轻轻晃荡!一股烈如硝烟、呛如焦肉、腥如鲜血的烟火味扑面而来,赤薇看得出穆鹰已经挣扎在死亡的边缘,仿佛每走一步都要耗尽他全部的精神、气力,甚至是生命力,但他依然执着地向前走着,走着!
一步未停!
安静坐着的小姑娘早已泪如泉涌,可眼前一片如大雨滂沱般的泪光却无论如何都无法遮盖住那个仿佛能一肩扛起整个天地的身影!
……
“为什么?”赤薇靠着被冷气冻得冰凉的车窗,声音微颤微沙。
“什么为什么。”穆鹰淡然应道,目光凝定不移。
“哥哥他们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可你还活着,你不明白吗!”赤薇压抑着激动得沙哑的声线,强忍着又一次涌到眼角的泪水,“我们可以每年到岛上拜他们,像今天一样,没有分别的!为什么你一定要走回去,你会死的!你知道么,你会死的!”
千忍万忍,可泪水还是止不住淌了下来,滑过苍白中沁着深深凄凉的脸颊,一滴滴无声坠落。
心头玉镯微暖,却暖不了那颗悲凉的心!
穆鹰拭去赤薇面上的泪,可泪去泪还流,他只得用自己安宁且稳定的手,紧紧握住赤薇冰凉且颤抖的手,柔声劝慰道:“我没死!”
“你明白么,我不会抛下我的同伴,哪怕他们死了!”
“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