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时分,紫金山某个无路可上的偏僻山头上,一如过往三年一样,响起了一声声不为人知的空灵之音。
穆鹰闲散地坐在一块石墩上,对着天际一弯新月,“呜呜”地吹着律吕。三年前被律吕声拉扯得像是震荡波似的天地灵气,早已轻柔得恍若山花彩蝶,涓涓细流,在穆鹰身周数十米的地方轻盈灵动地流转着,再无半分狂暴野性。
千丝万缕的天地灵气缓缓渗进穆鹰的身体,随着律吕声的和缓起伏,一一流转在与音节对应的十二正经之中,转化成一点一滴的精元,再转入奇经八脉,炼化成先天真气,一滴一滴如同水龙头滴水一样,滴进膻中气海,缓慢而又稳定地积存起来。
偶尔有一丝丝银白色的太阴月华从浩渺的夜空之上零星洒落,像牵线抽丝一样被律吕声牵引到穆鹰身上,随着天地灵气沁进身体,混合在精元中,被一同炼化成真气。零碎的银白色月华再不似三年前一般纷纷洒洒得如同漫天飞雪,只像是如丝细雨,散而不断,一如穆鹰此刻的思绪,淡泊宁静,怡然自得。
距离叶天士的去世,已经过去三年了。三年来,穆鹰一直住在南京郊区叶天士留给他的那栋两层旧楼里,凭借修真者超凡的记忆力和叶天士生前医治过的病人的人脉关系,很容易地考到了行医的执照,继续开着“仁心诊所”,给街坊邻里治病保健,生活平淡如水。
平凡得近乎琐碎的日常生活自然没有令穆鹰学到什么高超绝妙的道法神通,却在不知不觉间熏陶出一双充满明悟的眼睛,从琐碎得不值一提的日常生活中发现了无数道境的启迪。
清晨时菜市场早早便已人头涌涌,喊价声、叫卖声、还价声、问候声,尽管粗鄙无文,却充满了亲切平易的人情味;每日上午从仁心诊所门前路过的一群群机灵活泼的小学生,一对对朝气盎然的中学生,一个个个性昭然的大学生,每一个人都让穆鹰体察到耳目一新的品性情操,令他常常感叹,为什么之前二十多年的人生,都没有发现这些路过的学生们这么有意思;随着街坊们对穆鹰医术的认同,来仁心诊所看病的人也渐渐多起来,感冒发烧者有之,风湿骨痛者有之,有时候一些三姑六婆、大叔大妈闷极无聊,来找他磨牙的也不少,穆鹰之前从来没有发现这些庸庸碌碌的人物有什么存在的价值,可现在每次见到这些常找他聊天的街坊,他都感觉到一种亲人的温馨。
大道不仅在宇宙苍穹,也在红尘滚滚。
三年来,穆鹰再也没有刻意地参悟日月玄机,宇宙至理,只是每日凌晨跑到紫金山的一个荒僻的山头上吹一会儿律吕。原本苦心求索的修炼,仿佛已成了一种陶冶性情的消闲娱乐。
可就是这样一份笑看红尘百态的平常心,令他的道心修为在以一种顺风顺水、一日千里的进度增长着。穆鹰没有办法具体描述自己的道心究竟到了哪一个层次,但很明显,这三年来他炼精化气的进度稳定而且快捷,再也没有遇到真气失控的险境。
今夜,他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终于迎来了突破的一刻。
雾态的淡紫色先天真气在膻中气海里越积越满,渐渐到了一个饱和的程度,但奇经八脉的运转非但没有滞缓,反而一点点地加快,随着气海中真气的密度越来越高,气压越来越大,气海中央那一颗被叶天士封印了三年的液态真元终于第一次有了动静——那颗真元将钉住它的玄针顶起了少许,然后像一颗发光的鸡蛋一样,在气海中央滴溜溜地缓缓旋转起来。
缓慢的转力像是一只细小的汤匙搅动一大锅浓汤一样,一分一分地牵引着四周的雾态真气围着那一颗真元缓缓旋转,一团渐旋渐大、渐转渐快的淡紫色气旋正在气海中逐渐成型。
对伶伦十二律吕、体外天地灵气、体内精元真气全都掌控得游刃有余的穆鹰,心底泛起一丝淡淡的缅怀和喜悦:“看来就是今夜了,老叶,你在阎王的贵宾室里好好看着,看看我的玄针使得是否见得人……”
穆鹰左手拿着律吕继续吹奏,右手已将一枚金针插在胸膛膻中穴上,一丝真气自针而入,化作凝练的白色玄针,从膻中穴溯进气海,宛如在无边无际的淡紫色浓雾中航行探索一样,往气海中央钻去。
一息间,玄针已横渡气海,探至那一滴被封印的真元。
穆鹰近距离比较了一下自己炼成的玄针和叶天士三年前插在真元上的那一枚玄针,自己的玄针是较淡的米白色,针质略显松散,而叶天士的玄针则是色泽较浓的乳白色,而且针质凝练宛如实质,这便是穆鹰先天前期和叶天士先天后期的实力差距。
穆鹰自身的玄针围着被封印的真元绕了三圈,在叶天士的玄针外围缠成了三圈螺旋状的套子,往里一收紧,束缚住叶天士的玄针,然后一点一点地往外拔。
紧绷、沉实、坚韧的触感从玄针上传来,穆鹰发现自己像是一个小孩子跟一名大力士在拔河一样,豁出吃奶的力都进展甚微,哪怕那名大力士已经去世,自己扯的只是他尸身压着的绳头,也感觉无比吃力。
穆鹰的额头鬓角微微渗出细汗。
伶伦十二律吕空灵的呜呜之声渐渐拔高,一分一分地给穆鹰扒拉来越来越多的天地灵气,供应玄针的消耗,令气海中两针之间的强弱差距一点点地缩小。
叶天士的玄针一分一毫地从封印的真元中抽出,滴溜溜旋转的一颗真元也越转越快,渐渐牵扯得整个气海都旋转成了一个庞大的漩涡,一阵阵飓风从漩涡拍向气海四野,震得膻中穴微微颤抖起来。
足足一个多小时后,叶天士的玄针才被彻底拔了出来,化作一缕轻烟,消散在气海之中。
重获自由的真元顿时上下抖跳了九九八十一下,宛如重生一般威势大作,一阵吸扯,便如长鲸吸水般将气海中的淡紫色真气漩涡整个吸了过去!
穆鹰看着那一颗液态真元几乎将气海中的真气浓雾一扫而空,当下也不慌乱,从容淡定地将律吕的音阶又再拔高了一分,一波波天地灵气顿时像湍急的浪花一样从方圆三百米的山岭上奔涌而来,灌进穆鹰体内,经十二正经转化成精元,再走奇经八脉,化作真气,补充膻中气海。
已从鸡蛋大小转眼间膨胀成一波浪花的液态真元越发变得饥渴难耐,正要像饕餮般吞噬掉穆鹰的肉体精血,突然就有一股浓烈的先天真气从奇经八脉灌进气海,宛如江河流注般奔涌不息,那一波真元顿时大喜,扑进了那一团团雾态的真气之中,狼吞虎咽,开怀大嚼。
真元的胃口虽然越来越好,但穆鹰仍然好整以暇、从容不迫地调整着伶伦十二律吕的音阶和音量,将灵气灌体的幅度完全掌握在自己手中。
随着时光飞逝,气海中的真元越聚越多,渐渐从一波浪花扩张成一股奔腾的浪涛,在气海中翻滚来去,奔涌不休。
渐渐地,气海中的真元积累到极点,充塞满整个气海之后,一波真元汇聚而成的浪头终于从膻中气海倾泻而出,倒灌奇经八脉!任脉、督脉、冲脉、带脉、阴跷脉、阳跷脉、阴维脉、阳维脉等八条奇经被一一冲过,八脉中的雾态真气转眼间完全被凝炼成了液态的真元!
奇经八脉被澎湃的真元一刺激,竟发生了质变的升华,已经在八脉中运转了三年之久的炼精化气的过程旋即一变,从小腹关元穴流进奇经八脉的精元竟没有变成雾态的先天真气,而是直接炼化成了液态的真元!
从这一刻开始,雾态真气彻底在穆鹰体内消失!
但这样一来,精元直接炼化成真元,对于精元的需求量顿时百倍提升,积存在小腹关元穴的精元霎时空了十之八九,连精元的出产地十二正经都供不应求,作为货源的天地灵气捉襟见肘,穆鹰不得不将伶伦十二律吕的威能发挥至他能力范围内的极限。
一声声断石分金、崩云裂岸的激越之音从十二根竹管中响起,久未露面的震荡波式天地灵气再度出山,方圆千米之内的天地灵气在虚空中一叠叠地涌动出浪潮般的气纹,如钱塘江潮一般涌向穆鹰!
轰!一股巨大的天地灵气破体而入,十二正经猛然一震,一波波外界灵气转化而成的精元像黄河决堤一样涌进小腹关元穴,再上溯奇经八脉,炼化成液态真元猛冲气海!
将近爆满的气海再也经不起这般折腾,满溢的真元从气海的四面八方渗漏而出,自膻中穴流开,分作千百条支流冲遍五脏六腑、筋骨皮肉。三分钟后,穆鹰整个身体都已笼罩在一重淡紫色的水光之中,恍若神话里梦幻玄奇的仙人,夺尽了夜色之下紫金山的风采!
“成了!”
在肉体被真元彻底泡满的一霎,律吕天音倏然停下,穆鹰彻底跨入先天中期!
就在律吕声停下,漫山遍野重归寂静的一刹,满心欣喜的穆鹰与淡泊宁静的紫金山产生了一种和谐的共鸣,整个心神瞬间像三年前炼成那一滴真元的时候一样,灵魂出窍似的飞出了身体!
没有律吕天音作为羽翼,穆鹰单纯凭借三年来长足进步的道心修为,心神翱翔在山顶的虚空之中,越飞越高,越飞越高。
一弯新月在紫蓝色的夜空上寂然顾盼,亿万载的凄清幽情如同世上最温柔而又最伤感的潮水,淹没了穆鹰的心神。
浮沉在无量无边的凄清冷寂之中,穆鹰却并未迷失,三年来他渐渐明白了世间的悲喜无常,苦乐轮转,再也不会因为伤春悲秋的喟叹,迷失在遥望宇宙的茫然之中。
那飘飞在万米高空之上的无形心神仿佛有身有眼,让穆鹰清晰地感觉到自己一转身,俯瞰着整个南京城。在繁华的街灯映照中,紫金山、玄武湖、南京博物馆、仁心诊所,还有他的家,全都像是世上最精致的缩微模型一样尽收眼底,那种实实在在的景致,虽然只是一隅繁华,却也并不比亘古长存的明月逊色。人间有人间的温情,人世有人世的乐土,虽不如日月浩大,却是可亲可近。
这份人世温情的实在感,令穆鹰的心踏实了下来,尽管飘飞在万米高空之上,可心神既不迷失于幽情古远的明月,也不动摇于浩荡凛冽的天风,仿佛静静地嵌在了夜空之上。
如果叶天士这时候还在生,一定会极度惊讶地发现,穆鹰道心的修为已凌驾于他之上,堪堪已触摸到金丹大道的“心斋境界”,几乎就要获得某种和其光,同其尘的精神和谐!
不知何时,穆鹰的身体已笼罩在一片金红的晨光之中。
他这才发现,原来自己的心神在渺渺茫茫中已回到了身体,而覆盖在体表的淡紫色水光也已敛进体内。摸了摸感觉异样的脸庞,原来脸上已经泪痕斑斑,就连眼前都是朦胧一片,旭日东升仿佛成了海市蜃楼般亦幻亦真。
“叶老,您看到了吗!我终于跨出去了,我终于跨出去了!”
穆鹰刚刚抹了一把泪,更浓烈的泪水又再淹没了双眸!壮怀激烈的他一时间忘却了世俗的禁忌,仰天长啸,一声音浪如同冲击波般轰上长空,在虚空中涌出一圈圈向外扩散的气纹,一群群叽叽喳喳的鸟雀被吓得从树林中乱糟糟地飞上天空,盛况堪比万人放鸟大行动!
拿在穆鹰手中并未吹奏的伶伦十二律吕在这一阵欢快激昂的长啸刺激下,竟不吹自鸣!呜呜的声音响起之际,十二根竹管焕发出十二色宝光,煌煌如华灯乱舞,将一片郁郁苍苍的山岭映照得五光十色,几能于东方刚刚跃出地平线的旭日争一刻之长短!
就在此时,穆鹰骤然停下啸声,逼视西方,蓦地断喝道: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