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天士的家是郊区一座独门独户的两层旧楼,苔藓斑斑的墙上爬满了牵牛花。院子里有一棵茂盛的老槐,不知叶天医他老人家用了什么手段,硬是把病歪歪的树干上顶着的树冠扩展到方圆十多米,将前院密密匝匝地遮住了一大半。
夏天入夜后的南京闷热非常,叶天士和穆鹰吃过晚饭,便搬了两张藤椅,坐在老槐树下乘凉赏月,一边摇着蒲扇,一边侃着大山。
“小子,你为什么修道啊?”
叶天士轻轻摇着蒲扇,悠远的目光眺望着郊外的山山水水,享受着这么多年来都乐此不疲的清闲宁静。
“五年前,我被师傅带进了修真的世界,自自然然就迷上了,很正常,不是吗,谁在见识到那些飞天遁地的玄幻画面之后,还能把持得住?”
穆鹰的心中泛起丝丝涟漪,仿佛自己就是这样,又好像不完全是。
“喔,飞天遁地,也对,年轻人血气方刚嘛,见着会飞的神仙就好像看见脱得干干净净的美女一样,谁能按耐得住?但这几年下来,你还只是为了飞天遁地而修道吗?就没点别的?”
“别的什么,长生不老吗?以前是为了长生拼死拼活,现在看来也不过就是一赠品,修为到了,自然就成了。”
“说得潇洒!”叶天士一张微笑的老脸朦胧在槐树枝叶的斑驳影子里,仿佛隐藏着一丝难言的苦涩,“功到自然成,说得好,可这世上有多少人能成功?功到自然成,对不少人来说,只是一种自我安慰的空谈。”
“叶天医,你还不算成功啊?您老人家各种神乎其神的传说,早已哄传天下,稍微上百度搜一下都能找出一大篇来,这样还不算成功,怎样才算成功?”
“你知道康熙是怎么死的?”叶天士有意无意地话锋一转。
“喔,有大清秘史听,快快道来!是让胤禛给干掉的,还是让那不争气的太子给气死的?”
“都不是,是被老头我医死的!”
“啥!”
“康熙陛下是我这一生中见过的最有魅力、最英明的领袖,他那些儿子蹦跶起来的浪花不过是他老人家故意制造出来局面,想看看谁有资格继承大统而已,你还真以为九王夺嫡的戏码有多么波澜壮阔,其实那些王子里根本没有人有能力真正翻得了天!直到康熙六十一年的时候……”
“怎么,有刺客?”
“瞎说什么!《鹿鼎记》看多啦?陛下他是病了!”
“寡人之疾?”
“再瞎说我毙了你!……陛下他是元气枯竭!其实在康熙六十年的时候,陛下的身体已经很衰弱,几乎全仗药物支撑,陛下他自己也心知肚明,早已将传位的事情安排得妥妥当当。但陛下是谁,整个大清雄心最盛的君主,所以……”
“他也想长生不老!”
“差不多!但和秦皇汉武不同的是,陛下不是想靠仙丹长生不死,而是想凭更加实在的练气功夫,延寿一百年!你也知道,现在的报纸经常都报道什么百多岁的人瑞活得多么有滋有味,而陛下当时也就六十九岁,所以他这个理想并不是完全没有可能实现。”
“向天再借一百年,好大的气魄!”
“当时我被圣旨从江苏召到了京城,与另外二十三位以气功闻名天下的大夫共同参与了这个延寿百载的秘密计划。我们二十四人苦心思量,还真的想出了一些匪夷所思的手段,陛下考虑再三,最终决定用我的法子。”
“快说,怎么向天再借一百年!”
“用玄针引导精元,凭外力塑出奇经八脉!当时陛下的十二正经已经枯竭得七七八八,除非真的找到传说中的仙丹,否则就算真有什么神功秘籍他也没能力去炼,所以如果想让几近枯竭的气血重新焕发生机,确实也只能依靠先天真气。当时我就想,步入先天的标志,就是以充沛的精元贯通奇经八脉,精元可以找先天高手由体外灌输,然后就用玄针的引导作用,像建一条运河一样,将精元引导到奇经八脉的位置,只要转过九九八十一个大周天,奇经八脉就能初步成形,先天真气油然产生,陛下行将就木的肉体也就可以重新焕发生机。”
“真是有够天马行空!如果真的让你成功了,以后人世间就能批量打造先天高手,那样的话,全人类的平均寿命将被不断拉高,靠,世界文明史绝对会被改写!照这样说,你是失败了?”
“当然,否则大清就没雍正乾隆什么事了!”
“这个计划虽然玄乎,但听着很合理,是哪里出了问题?”
“道心,因为陛下缺了一颗道心!当时我跟另外的二十三位大夫都沉迷于人为打造先天高手的伟大前景,无意中忽略了普通人和修真者最大的差异,除了力量之外,还有心灵。所以当我用玄针诱导着外来的精元在陛下的奇经八脉中转过八十一个大周天后,虽然炼化出了先天真气,但陛下没有对道境的足够领悟,哪怕他再怎么英明神武,也无法驾驭这丝新生的真气。当时陛下的奇经八脉已经在自发运转,就算我封印掉那一丝新生的真气,也不能遏制八脉的运转,如果硬生生定住八脉,陛下当场就会因为气血拥堵而爆体而亡……在那一个时刻,只要我的玄针一离开陛下的身体,那新生的真气就会像你之前炼出的那一滴真元一样,瞬间吞噬掉肉体的所有精血,夺走陛下最后的一丝生机!可怜陛下当时看着自己的身体由于先天真气的产生,在短时间内返老还童的状况,还以为自己真的超越了秦皇汉武,成功逆天改命,满心欢喜,最终一腔希望尽成泡影!”
“康熙怪罪你了吗?”
“没有,这就是三百年来我一直耿耿于怀的原因!他可是康熙大帝啊,神州大地上最伟大的统治者,在他的性命被我一个天马行空的想法摧残掉之后,竟然完全没有怪罪我的意思,还安排人手将我和另外二十三名大夫秘密送返各自老家,并将延寿百年的秘密完全遮掩下来,终于在手段狠辣的雍正继位之后,保住了我们二十四位大夫的身家性命!……回到江苏后,我偷偷地将陛下早年赐给我的《天下第一》牌匾扔进了炉灶,付之一炬,行尸走肉般活到乾隆朝,诈死远行,孤身走遍神州大地,但直到今时今日,我还是忘不了……那一针拔出的一刹……”
“有件事我一直想问,却不敢问……您老,是不是还没结成金丹?”
“是啊,就因为三百年前那无法弥补的遗憾……‘人身原来有药医,惜哉一步丹未成’!可就算我结成了金丹又如何?我年轻时为了悬壶济世,苦心修炼,哪知道三百多年下来,仍然是个庸庸碌碌的大夫,只能看着垂垂老矣的病人一个接一个,奄奄一息地死在我的面前,而我却无能为力,只能一味地在人前装潇洒,扮豁达,活得像个狗屁高人一样,其实我哪里能放得下,又怎能放得下……我是一个大夫啊!”
“您,您今年三百多岁了……”穆鹰的声音渐渐颤抖起来,激动的情绪让目光一点点地变得湿润,不知不觉间已模糊不清。
“看来你这傻孩子终于发现了!修至先天后期,最多能活三百年,老头我多少懂点养生之道,又多活了几十年,香港回归看到了,北京奥运会也看过了,够数了,什么都够了!最近几个月我时不时梦到阎王派人来请我看病,看来真是时候到了!今天把玄针之法传了给你,我也可以了无遗憾地去了。”
穆鹰数次欲言又止,很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沉默中,只有那眼中的泪光越来越盛。
难怪老头子那么紧张要他学习玄针,因为老头知道自己已等不到他练气有成的一天,亲手为他解针!
难怪老头子多年来都是一个人生活,可他当日在酒楼上一提出要跟在他老人家身边学道,老头竟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
原来老头子早已知道自己大限临头,想找个人将玄针绝艺流传下去!
良久良久,槐树下斑驳的光影像是无数黑色的泪花,无声无息地缠萦在沉默的空气中,越来越重,越来越重……
就在穆鹰将要忍不住嚎啕大哭的一刻,叶天士突然眯着眼睛瞅向他,一脸不怀好意地笑问道,“我说小子啊,你有没有幻想过,我这修为高深的老头子,会像武侠小说里的狗血情节一样,在临死前把功力都传给你呀?”
穆鹰“呵”的一声笑了出来,眼眶中的泪珠都飞溅了出去,心中如同打翻了五味瓶一样,凝注着叶天士,“我从没这样奢望过,因为您是一个大夫嘛!”
第二天,叶天士背着药箱,领着穆鹰,走家过户地给诊所附近的街坊量血压,测心跳,号脉搏,施针灸,从清晨忙到入黑,午饭都没赶得上吃。
就在当天晚上,街坊口中有如天医星再世、妙手仁心的叶重德大夫无疾而终,与世长辞。
神奇的是,有幸被叶大夫在去世那天看过病的街坊,一身顽疾竟然在第二天不药而愈,患有胃癌的陈嫂、白血病的沈家女娃、半身不遂的罗大叔、肝硬化的赵经理、双目失明的李老师……十多个药石无灵的街坊仿佛神迹般一夜之间全部康复,南京市的大小报章杂志几乎全都登了新闻,整个江南的医学界都沸腾了起来!
只是没有人注意到,在叶重德大夫去世的那天,他每看一个病人,双眸中的清光便消逝一分,脸上的血色也退去一分。
这一晚的深夜时分,当叶天士在自己家中离世的一刻,为了病人献出了体内最后一点真元的他,原本红润的面庞已经爬满了皱纹,缀满了老人斑,全身光润的皮肤都像是风干的橘子皮,连骨架都缩水了三分,整一具干尸模样,与世人在文献画集中看到的干练英挺的天医星叶天士判若云泥。
“世上怎么会有您这样的大夫……”
夜深人静,穆鹰一人跪在叶天士床边,握住老人的手,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彼时明月当空,闷热的南京罕有地刮了一夜的夏季凉风,千家万户无不在清爽中渡过了一个美好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