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战在即,旗杆无缘无故折断,还掉落脚边,实在够丧气。即使清辉向来不大在意预兆、运数之类的命理玄学,仍难免有片刻的失神。不过他很快意识到战前气势低落的不妥,立刻运转功力,清明神智,双眸中光采更盛。
有碎石甬道一直通到比武台的石阶,清辉不紧不慢地走着,脑子里继续构思乱中取胜的策略。忽然,一股无法忽视的压迫感弹射在脊背上,打断了他的思考,同时一阵掌风迫近肩头。掌风中似乎没有包含恶意,但肯定不是熟人的玩笑。
清辉怎会任由陌生人的手掌碰到自己,——是非之地,是非之时,天知道那只貌似不含杀气的手掌上抹没抹稀奇古怪的“佐料”。他不动声色地踏着登云谱步法,瞬间变幻了七个方位,避过拍来的手掌,最终落脚却仍在原处,不注意的人根本发觉不了异状。
“果然有些门道,哈哈哈哈。”来人全不在意一掌落空的尴尬,用豪爽的笑声表达赞赏。
清辉略一侧身,趁机打量,稍觉愕然。自己在男子中不算矮小,来人却足足高出两头,而且不是那种瘦竹竿样。颇具格斗家风范的孔武体格,与先前洪亮的笑声相衬,相貌平平无奇,但庞大的身形营造出强烈的存在感和压迫力,让人难以忽视。如果这些出现在一个男子身上,倒还罢了。偏偏此人薄施脂粉,云鬓珠饰,绯裙摇曳,胸前更有男人绝不会拥有的夸张弧线,表明了其巾帼而非须眉的身份。
“道友有何见教?”短暂的惊讶后,清辉讲出乏味而陈腐的开场白。平生初次面对如此豪迈过头的女子,要展开相宜的交谈实在不易。
那女子旁若无人地大笑起来,齐整的牙齿闪动着亮白的光泽:“你运道好,对了本宫眼缘。方才见你受人算计,特来指点。你也无需感激涕零。”
感激涕零啊,清辉在心里报以苦笑。不过他并没有忽视对方的提醒,环顾左右,很快便注意到,数丈之外一个高颧骨尖下巴的瘦削汉子向这边投来阴冷的目光,脸上不均匀地涂抹着奎怒、憎恨和畏惧混成劣等染料,虽然身着华美的圆领素色锦袍,却没能增添雍容贵气,反而愈发衬出其人的负面气息。
“道友指的是那边的……”
“你倒眼尖。那人名叫孟清平。刚才弄断旗杆,扰你心神,就是此人所为。”
孟清平?清辉对修道界的人脉掌故并不熟悉。亏得在昆舆山养伤期间,与见识广博的华彩衣、薛蓉闲谈时知道了一些。半晌,才想起法宗旁系的第一高手好像就叫孟清平,人称“风仙君”,据说对敌时从不用兵器,运风成刃,有金铁之锋锐,无金铁之重拙,以念催使,快似闪电,无坚不摧。
“多谢道友提点。原来是风仙君出手,难怪之前施法无形无影,亦无一丝灵力外泄,令人无法察觉,莫不是已到了传说中‘无痕’的至高境界?”
话是这么说,清辉心里明镜似的。孟清平斩旗之举虽有诸多难解之处,但无痕境界唯有修为大成时才能达到。风仙君要是有这种本事,根本用不着使什么计策,直接在台上一巴掌拍死一个,岂不干净利落。
果然,面前的女子从体内排出响亮的嘲笑声:“哈哈哈哈,鸡鸣狗盗之徒也配提什么无痕,不要笑掉本宫的大牙。旗杆早被他砍得将断未断,等你经过时,引山风吹动杆顶悬挂的火龙旗,自然便支撑不住了。”
“原来如此。”清辉心中一宽,拱手赞道:“道友古道热肠,心思缜密,实在佩服!”
驱风之术,微末小道,不用多少灵力,加之周围石台上正在斗法,灵力激荡,倘若没有特别留意,确实难以发现里面的猫腻。依此推断,孟清平的修为倒没有之前想的那么高深莫测。
照理说,对方好心解惑,自己再去疑神疑鬼,有点小人之心。不过有些事,清辉觉得还是先问清楚比较好。看样子对方是个直爽性子,清辉决定开门见山:“冒昧请教道友大名。在下听道友自称本宫,莫非是一朝贵人?”
话是这么问的,可清辉却不大相信真有皇族娇客跑来这里大动干戈,看风度举止也不像。修道界中还有一种情形,如大衍峰无量仙宫、台桑岭烛龙魔宫等门派中,身居高位者也自称本宫,与世俗皇权无关。
“告诉你也无妨。本宫姓原,乃前朝帝女,自幼入山修道,当年的封号为齐姜公主,你可以此称呼。”
齐姜公主答得干脆,这次用的却是传音之法。清辉吃了一惊,对方是不是金枝玉叶无所谓。但公主姓原,就不能等闲视之了。从上古世代数下来,原姓帝室只有一家,别无分号,那就是十年而终的短命王朝——宣朝。这女子如果真是宣朝齐姜公主,那她就是宣肃帝原汝达的女儿,与卿琅是同父异母的姐弟,跟清辉也扯得上关系。
当年,原汝达篡襄自立,还没作几年皇帝,就被汤淳嵩和上官桀联手夺了帝位,改国号为大吕,前朝皇族尽遭屠戮。根据官报的说法,原氏满门无一逃脱。不过现在看来,实情恐怕有些出入。既然七皇子原卿琅能够被暗市用李代桃僵之计救出,齐姜公主健在也非全无可能。话又说回来,不管这位齐姜公主是真是假,眼下都不是查族谱、攀亲戚的时候。
清辉试探着问道:“殿下对我吐露身份,就不怕惹出麻烦吗?”
“若被你诈了,只怪本宫识人不明。”齐姜公主似乎不太习惯低声传音,又恢复了大嗓门:“即便有人要来对付本宫,难道本宫就怕了?索性一勺烩了,省得日后聒噪。”
清辉几乎忍不住要叫好了。即使是须眉男子,又有几人能有如此气概呢?
二人边走边谈,转眼便上了石台。本来清辉对齐姜公主的来意存疑,因为自己易容而来,对方不太可能看破自己的身份,更不会知道自己与卿琅的关系。就算知道,原家姐弟的关系似乎也冷冷淡淡,差不多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程度,兄弟遭难,姐姐援手,想想都觉得是笑话。齐姜公主也没多作解释,只指了一下清辉腰间的纳川宝囊,说了个“薛”字。清辉终于放下心来。
齐姜公主又道:“那返生丹对本宫也有用处,不会平白让你。我与薛仙子有约在先,同你联手破敌可以,但你我也终须一战。”清辉自无异议。
争夺返生丹的乙组众人均已登台。除了齐姜公主、清辉和“风仙君”孟清平外,还有八人。
“敢情是过年了,门神、灶王爷、寿星佬、散花天女都来凑热闹。”齐姜公主大大咧咧地评价。全身铠甲、手持大砍刀的武将还真像年画里的门神;头戴金冠、面如黑锅底的威武大汉,就跟传说中灶王爷的模样差不多;大脑门的银发老头儿生得一副笑脸,活脱脱一个寿星佬;少女手挽花篮,莲步款款,明艳动人,确如仙子一般。
清辉笑道:“那另外四个就是士农工商了。”不过,外表是文弱的书生、朴实的农人、干练的工匠和精明的商贩的四个人,待会儿一出手,恐怕就面目全非了。
这场比试仍由玉鼎教不争长老主持。上一场伤亡惨重,不争长老心有余悸,连说了三次点到为止,才宣布开始。
“孟清平这厮与我有仇。”动手之前,齐姜公主对清辉丢过来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清辉并不惊讶。瞧这二位,一个拆起台来兴致勃勃,另一个目光恨不得能剜下对方一块肉来,没宿怨才怪呢。
果然,齐姜公主和孟清平看都不看别人,径自厮杀起来。其余众人也各寻对手,战在一处。
这组与之前的甲组情形不同。甲组中,喜乐童子、慈眉婆婆和墨石翁三人修为远超旁人,充当陪衬的虾兵蟹将一上来就被杀得溃不成军。乙组则是棋逢对手,或两人对战,或三人混战,一时半会儿分不出高下。当然,是不是有人故意隐藏实力,就另当别论了。
清辉的对手是那位“散花天女”,因为没有互通名姓,所以不知来历。佳人玉立,秀色可餐,本来是美事一桩。可纤纤素手中托的玄铁蒺藜棱角分明,又经秘法炼制,上面附了各式符咒,五光十色,比鲜花还漂亮些,却都是要命的玩意,专破修道者的护体气罡。
“执练起舞,道友小心了。”散花女妩媚一笑,摇动手中花篮,数百枚玄铁蒺藜自篮中飞出,结成一条彩练卷来。
“正要领教!”清辉也不躲闪,抬手一指,指尖长出一支冰锥,长逾三尺,外面包裹着一层淡金光华。这锥尖正点在彩练前端,一股至寒灵气瞬间缠住彩练。“蓬”的一声,彩练解离成数百个冰疙瘩,掉在地上。
散花女忙念动咒语,倾覆花篮,白光一扫,将冻成冰疙瘩的铁蒺藜收回,又燃了两张纸符,也丢进花篮,篮中立时火焰飞腾。而后仍施展“执练起舞”之术,这次玄铁蒺藜上包裹了三昧真火。
三昧真火不同于百姓家取暖做饭的柴火,寒气一时难以将其压制,“火练”便没那么容易破解了。这是散花天女的算盘。但有一利必有一弊。三昧真火极耗真元,就算用了事先制好的纸符,也不能持久。一旦急攻不成,就无后继之力。清辉看透关节,只将火练挡开,并不冒进。
散花女又取出十数枚铁蒺藜,抽冷子打出,配合火练攻击。如果撇开冰火交加的场面,这简直成了较量武技和暗器工夫。
修道之人有的精修武术,有的对武术一窍不通。清辉当属武道健者,在朗西雪原打猎十年里,独斗群狼、群熊是家常便饭,一身武技多经过血战磨练,极为简练实用。散花女的“火练”攻势虽猛,但套路古板,缺乏机变,自不难防。清辉把冰锥当作长剑,提搅点刺、带截格劈,诸般式子使得游刃有余。那剑光绵绵如丝,细密如锦,连一只蚊子也飞不进来。
散花女见奈何不了对方,又连用四道纸符,顿时火势暴涨,红光冲天,整座石台成了一片火海。同台者纷纷避让流火,免得不慎被燎焦了胡子眉毛,丢了颜面。
清辉用的冰锥终究只是凌冰术仓促凝成,不是什么精制法宝,被连着烧断了十七根。但是每断一次,清辉就再弄出一根来,耗费的真元微乎其微。散花女心知肚明,照这么耗下去肯定是自己先撑不住,于是故意露些破绽,希望诱敌进攻。清辉视若无睹,宁可在原地画圆圈玩,也不进攻。
僵持许久,散花女心浮气躁,收了铁蒺藜,怒道:“你好歹也是七尺男儿……”
清辉冷若冰山,当空画了个圈。
“……藏头漏尾,避而不战,没有半分气概……”
少年面无表情,用冰锥继续画圈。
“……有种便当着天下英雄堂堂正正与本姑娘斗一场,分出个高下,否则就算让你得了仙宝,谁人能服?!”
少年对着空气画圈,眼皮都没眨一下。
“喂,你变聋子了?画圈又画不出花来。”散花女怒不可遏。
少年忽然笑了,笑得十分……讨人嫌。因为花篮里真的开出一丛紫藤萝花,缤纷烂漫,长得喜人。散花女盯着花篮,脸色煞白,像是见了活鬼。
“开花了,有什么不对吗?”清辉事不关己似地淡淡问道。
“这可是五根万载仙藤编制的法宝,传了几代,藤条早已枯了,怎能长出花来?定是被你弄坏了,师父会怪罪我的。快赔我来!”散花女生得娇俏可人,又扁嘴要哭,十足受了委屈的模样,与前一刻喊打喊杀的那位判若两人。
清辉这才注意到她的年纪似也不大,八成是拿了师门的宝物来此胡闹,便不愿欺人过甚,信口道:“我用的是上古仙术‘妙笔生春’,刚才画圈时即是施法。我若解了此法,你便不可纠缠,速速认输。”
紫府一隅,列笑得打跌:“我看是‘口灿金莲’才对。明明教你以八景秘术演化大千幻境,吓她一吓,却被你弄成这般小家子气,歪打正着。”清辉老脸一红,幸亏涂了易容药物,看不出本色。
散花女答应条件,清辉解了幻术,花篮恢复原貌。小丫头眉开眼笑,连连称谢,又说什么“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决不反悔。”清辉也没察觉其中明显的语病,转身另觅对手,只走了两步,背后数股灼热的劲风扑来。清辉又好气又好笑,一拍腰间纳川宝囊,青虹一闪而逝,将五枚带着三昧真火的玄铁蒺藜收进囊中。
“呵呵,小丫头不是大丈夫,你的破袋子要被三昧真火烧烂了。”散花女笑得幸灾乐祸,“不过看在你帮我修好花篮的份上,我也手下留情,没把所有铁蒺藜都砸过去。我们两不相欠。”
清辉心道:我这锦囊里装了十二枚冰麒灵珠,除非是三足金乌的本命真火,否则一样冻成冰块。
等了半晌,那臭小子的袋子安然无事,少女暗惊,脚下生风,眨眼下了台,还不忘传音道:“你的本事不错,人也凑合,勉强配得上荃姐姐,我同意了,但你还要过我师父那一关。玄铁蒺藜放在你这里,回头让荃姐姐还给我吧。”
清辉苦笑。小丫头一施展身法逃跑,他就认出是虹映坊的“花间游”,夜探天微时杜荃曾经用过的。
“杜姑娘是很好,不过小丫头误会了。走了一个小麻烦,还有九个大麻烦。不动真格的不行了。”
清辉喃喃自语,掌心一点柳叶大小的奇芒变成一柄短刀,劈向“寿星老”——场内除了风仙君和平姜公主之外,修为最高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