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上树梢,炊烟袅袅,旅人投宿,倦鸟归巢,——正常的情形是这样没错。不过对于天微山羽台峰顶的众多修士来说,现在才是该打起精神、大干一场的时候。
最后一轮辩经会结束,已经过了戌时。正道五派八大魁首,即道门四宗宗主、天微派掌门、虹映坊之主、玉鼎教掌教和仓元山掌门,共同宣布论道斗法开始。
修道之人不像普通人那样必须依靠夜间的睡眠消除疲惫。实在乏了,打坐个把时辰就行了,通宵比试没有太大问题。
比较麻烦的是吃饭。能修炼到辟谷不食的修士毕竟不多。普通的修士三两天不吃东西尚可,坚持七天就比较勉强了,况且现在不是静坐闭关,而是要连续斗法七日。服食丹药可以弥补真元耗损,但拿来补充体力,填饱肚子,不但不对路数,而且暴殄天物。
参加过以往论道大会的老油子们经验丰富,早备了干粮。那些没带干粮的新手,没办法,只好忍着。天微派不开饭馆,除了送水外,不招待饭食。天微山更不是戏院,没人能想进就进,想出就出。至于在山上采果子捕猎物,这种没脑子的建议一出口,立刻招来数十双白眼。
清辉出去看了各场榜单。本次论道大会不愧是强手云集。初测三关到酉时中停止,通过者共计一千三百二十七人,加上正道五派举荐的弟子两千四百人。光榜单就有三百多页,看的人眼花缭乱。
很多人明知凭自己的修为根本没机会夺取仙宝,但与高手切磋本身就是极宝贵的经验,对日后修行有莫大的好处。对于他们而言,参加这次大会只为“论道”而已。当然,想浑水摸鱼的白日梦者也不少,狂热躁动的眼光暴露了心中所想。不过说到底,真正有机会瓜分十八件仙家宝物的强者,恐怕仍将大多出自正道五派。
清辉所在的返生丹组人数最少,这是意料之中的事。天下识货的眼睛多得是,正道五派又提前介绍了各个宝物的大致功用,哪样好哪样差一清二楚。比如:人数最多的两仪珠组竟然汇聚了五百九十四人;倒数第二的凤凰琴组也有一百三十六人;相比之下,返生丹组只有区区八十八人,数字倒是蛮吉利的。
在清辉的紫府深处,多时不语的列忽然问道:“这些东西好虽好,但凡间修士能用的顶多是其中三五样。像那个两仪珠,他们抢来当弹子玩吗?连法宝的功用介绍都有一多半胡编乱扯。我才不信他们用得了!”
“呵呵,我也不信。不过,列,凡尘俗世中有一怪物,叫做面子,最是厉害。招惹上此物的人,行事颠倒,不依靠理性,不量力而行,只看重一层虚华的外皮。就像这夺宝,首先不思用途,不想自己的能力是否匹配,只看哪样最受瞩目,名头最大,夺到后最长面子,便一头扎进去。”
对于这种扎堆热门的情况,清辉乐见其成。道理明摆着,争夺返生丹的对手越少,成功的机会越大。
“但是,凤凰琴也很厉害啊。在仙界历次排名中没低于过三品。怎么那么少人去抢?”列为凤凰琴遭到冷遇而大鸣不平。
清辉被问住了,随口敷衍道:“人们都喜欢到妓馆画舫听些淫曲小调,凤凰琴抚得再好也没有人听。况且,如今谁自称通晓乐理,精修琴道,要被人笑的。有种说法,九州之内,懂琴者第二稀罕。”
列奇道:“第一稀罕的是什么?”
“干净的官老爷呗。眼下那些厚颜自称清官的家伙,丢到淮水里,十里内鱼虾死尽。”
清辉说得有趣,引得列大笑起来。他来自仙界,对凡间疾苦所知有限,当成笑话听了。清辉自幼在官居襄国左相的父亲身边,亲历过一些事情,无法一笑置之。
官场之浊,危害甚大,种种劣迹令人发指。但自古以来,无数明君能臣也没法彻底整治,堪称顽疾。原因何在呢?曾经有赃官在大堂上主张:“我本来一腔抱负,想做个好官。都是那些向我行贿的人不好,都是那些引诱我成赃官的钱物不好。它们害我一时糊涂,它们才是罪魁祸首。”若是金钱有口能辩,一定会不平地提出相反的见解吧。
单说返生丹组,共八十八人,按天干顺序排为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八小组,每组十一人。按规矩,第一回合是小组内十一人混战,每组取获胜者一人,进入次轮,余者淘汰。及至次轮,首轮的八名胜者两两对决,胜出者共计四人。依此类推。直到决出最终胜者,返生丹归其所有。
“居士和费兄同处甲组,杜姑娘和朱兄居于戊组,我在乙组,丁组有方和,青简兄与齐神医分别在己组和辛组。”
清辉向众人介绍了分组状况。八个小组中,丙组和庚组没有自己人。其余六组里,首回合但愿能有一半胜出。以墨石翁的修为,只要他想胜,便可取胜。清辉自信有列的帮助,决不会首轮出局。拜兄青简机智善谋,一成的机会能被他搅成七八分,胜机亦是不小。至于剩下的三组……全当是来增长见闻吧,不要受伤就好。
石台仅有四座,因此最多同时进行四场比试。清辉等人距出场还早,索性先充当看客。高手间斗法较量,平素不易见到,从旁偷窥更是大大的忌讳。现在却可以光明正大地瞧个清清楚楚,实乃不可多得的学习良机。墨石翁却宁可躲在帐篷里暴饮暴食,也不愿前去观战,但架不住杜荃连哄带骗,只好意兴阑珊地提着酒壶跟出来,为几个后辈讲解斗法过程中的种种妙处。
西南高台的角落摆放着一张供桌,上面立着一个巴掌大小的暗金色瓶子,样式古朴,瓶口处隐约射出一青一白两道光晕,除此以外,倒是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这应该就是日月瓶,据列说,在仙界也是堂堂第二品的法宝。供桌旁,一个皱纹堆垒,须眉如雪,枯瘦干瘪,总之就是老得掉渣的道士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地晃了晃手中拂尘,含混问道:“人可齐了?”
这句话等于是叫各人作好准备。台上二十五人互相施礼,然后纷纷亮出称手的兵刃和法器,当然,也有人选择赤手空拳应敌。老道士眯缝着眼睛打量半晌,轻声吐出两个字:“开始!”
台上顿时卷起数十股狂暴的旋风。电光雷火像怪蛇飞窜,意图咬啮对手。身法迅捷者连影子都难以分辨,飘忽不定地出现在意想不到的方位发动攻击。岿然不动者则宛如一尊石像,只凭灵识操控飞剑和护体元罡或攻或守。孤军奋战占了大多数,另有几位悄悄结盟,联手作战。不过由于没有人占据绝对强势的地位,一时间斗得难解难分。
清辉修道至今,没有名师专门指点,基本上靠自己领悟。若非《明境》卷册中的功法叙述平实明晰,怕是连门都入不了。但文字记述始终有所局限,句子再浅显再细致,修炼的微妙之处仍然说不尽、道不明。自己练得对不对,根本无从得知。就这么闭门造车几年后,清辉终于察觉到修为停滞不前,再练下去,甚至不进反退,气血翻涌。后来出了朗西雪原,遇到薛蓉和华彩衣,为他解答了诸多疑难,又在昆舆山知章阁内读了不少典籍,获益良多。现在,一边观看台上高手斗法,一边听墨石翁讲解,两相印证,愈发有豁然开朗的感觉。
最初只是清辉和杜荃在听墨石翁讲解,后来正道公敌八君子干脆聚在一起,由老神棍开坛授法,台上的修士俨然被当成了不用花钱的演示道具。
这场是首轮中最迟结束的,打了小半个时辰。获胜的人叫唐览,不属正道五派。他原本就是本组中修为最高的几个,又策略灵活,先联弱胜强,再战胜比自己弱的同伴。慢是慢了点,不过元气消耗不大。
接下来的一场却是快刀斩乱麻。一个铁塔似的虬髯大汉连使二十四计“黑虎掏心”,揍趴所有对手,轻松晋级。清辉不由想起那段“温酒斩杀敌将”的著名戏文。
朱六不屑道:“这组未免太弱了。寻常的江湖把式,有几分蛮力罢了,速度和角度都乏善可陈,他们便躲不过。莫非收了好处,故意相让?”
事情显然没这么简单,不过也不能怪朱六结论下得轻率。清辉早在那大汉打出第五拳时就用上万相归心诀观察他的出拳发力,可惜正如朱六所说,勉强算是一流的武技,拳劲里并无其他玄机。
见墨石翁卖关子迟迟不答,方和赌气道:“不过活用了八景云龙阵,没什么好稀奇的。”
八景秘术中有一种法门叫做“云龙”,倘若用来布阵,就称为“云龙阵”,也可以施展幻术,称为“云龙九现”。清辉不擅阵学,这些常识还是薛蓉临别时赠的玉简中提到的。八景秘术传自上古,后经众多道术高手和阵学大家潜心研究,又加进许多个人的见解,使之越发丰富庞杂,分为很多支系,像清辉的冥刀中的《幽冥八景玉箓》就是其中一系的精华,天微山虎落峰的罚过洞悬挂的极天八景符则属于另外一系的极高成就。问题是——
“和子,那虬髯大汉一上来就开打,这石台又是天微派搭建的,他什么时候设下的云龙阵?”清辉不解道。
“他在每次右手出拳前,左手五指屈伸不定,是在按八景秘术中的云龙诀推算对手的变化。至于他的布阵手法,我……”方和脸上一红,“我尚未想通,似乎是以人为阵。”
清辉笑着赞道:“你的阵学可比我这个不成器的师父强多了。我昨晚修习八景秘术,才记了两个阵图,就搞得头大如斗,不得要领。如果换我上台,只消那大汉喊出八景秘术四个字,我便要头晕败北了。”
方和小声道:“你不必这样哄我。我有多大本事自己清楚。”
“真是难缠的小子。不过能说出以人为阵四个字,配得上一句夸奖。”墨石翁仿佛忘记了丧友之痛,及时发挥着施教者的兴致提携后进。
杜荃也道:“若没有神机签相助,我也难有方小兄看得这般透彻。”
受到称赞的少年别过头去,不发一言。
墨石翁开始仔细讲解那虬髯大汉取胜手段。论起本身功力高低,本组中有数人与前些天在虎落峰被众人联手杀死的灵本道人不相上下,那大汉也是这个水准。如果硬拼,胜负难定。但他精通八景云龙之术,每次推演其中五人或八人的方位,以及羽台峰上天地灵气的运转走向,配合脚下云龙步法的引导,瞬间结成灵力锁印。这样一来,他每次面对的对手几乎都是功力全失,只剩下挨揍的份儿。
“说起来简单,做起来繁冗无比,而且要快,快得让人来不及反应过来。真没想到还有人肯下决心修炼这项绝学。杜丫头和方小子的天资不错,要是肯用功,五百年后说不定也能学成。”
墨石翁猛灌了口酒,继续道:“这家伙人称‘黑虎神君’,这招黑虎掏心,每战必用。初见他的人都以为他性子粗豪,道术以强横为主。其实黑虎神君心细如发,最爱取巧,又精通琴棋书画,八百年前凭一手画技,入了水灵门第一美人的眼,从此两人双宿双栖,活得颇有滋味。不过那时候,他的八景秘术较诸现在简直是地下天上。”
连着看了五场,众人回到帐篷,调息备战。青简来到清辉身边,悄声问道:“贤弟之前说斗法不许砸坏石台,可有此事?”
“不错。四座石台纵然加了禁制保护,但若由人乱砸,恐怕早变成一堆碎石了。对于修道之人来说,这点分寸倒也容易把握。拜兄问这个做什么?”
“哈哈,天助我也!”
“哦?”
“我是说彬彬有礼的客人不破坏主人家的东西理所应当。”
“好像很可疑。”
“咳,这么说已经伤害到天真少年敏感的自尊了。”
“……拜兄,你一手跟墨翁抢夺狗腿,另一手提着鸡腿,汤水淋漓,大快朵颐的样子,会不会……离天真、敏感之类稍微远了点?”
※※※
及至丑时末,终于该到墨石翁和费九所在的返生丹甲组出场,地点正是刚才众人观战的那座石台。正道公敌八君子中不上场的六人都来助阵,心里却没多少紧张感。和这个老神棍相处越久,就越发觉他是无底深渊。除非紫阳、管书廷这种人物亲自出马,否则绝无败理。
上场前,费大宗师不无遗憾地向朱六慨叹,没机会出风头实是命运不济。偏巧墨石翁耳尖,回头怒道:“这场我先不出手,你如撑不过半盏茶,便扫地出门。”
站在石台上,才感受到这个足以覆盖半个跑马场的石台有多大。十一个人站在上面,空空荡荡的。不过费九的心里更是空荡荡的,没有着落,暗骂自己多嘴多舌的臭毛病,第九百五十八次下定决心痛改前非。
主持本场斗法的不争长老来自玉鼎教,是个仪表端整却欠缺个性的和蔼道人。他认真验过各人初测通过的印签或由五派举荐的文书,又交代了几条禁忌,才退到摆放返生丹的供桌旁。当然,返生丹装在青玉瓶里,无法看到丹药本身的模样。
“各位道友,点到为止,莫伤性命。开始吧。”
十一人里,除了墨石翁和费九,还有一个气度威严的锦衣老头,三个并肩而立的灰袍瘦汉,一个仓元山的年轻弟子,一个银发如丝的婆婆,一个打扮艳丽、长相在水准以下的妇人,一个乍看十岁出头的漂亮孩童,最后一个却是熟人——法宗的明元子。在盛青山的惨痛经历后,他似乎又重拾了昔日的傲然和自恃。不过被打发来争夺返生丹这种冷门的仙宝,他大概难免有少许失落吧。
抢先出手的是三个灰袍汉子,他们的表情木讷,与僵尸无异,裸露在外面干枯手臂令人联想起竹竿和腊肉。不过竹子清雅,腊肉美味,可比这三个活死人讨人喜欢多了。三人无论是装束,还是神态,都不分彼此。像这种相似程度,想骗人说不是一伙的,也没人会信。所以他们干脆大大方方地以多欺少,以强凌弱。
受到他们联手攻击的稚龄童子惊恐地后退,黑亮的眼眸里闪着水光,手中的拨浪鼓下意识地拦在身前。
嗒、嗒、嗒。
三声轻响,拨浪鼓的两个辫锤击在鼓面上。半空落下一阵血雨,以童子为中心,在石质的地板上形成一个暗红色圆环。那三个灰袍汉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旁的无争长老叹了口气,终是无语。说话的是银发婆婆。
“喜乐,喜乐,喜血乐杀。童子几百年不见,仍旧这般嗜血好杀。”
“慈眉婆婆说得哪里话来。喜乐自幼无人疼爱,只有这个小鼓玩耍,这三个大恶人还要伸手强夺,不小心被鼓击到,怪得了我吗?”
喜乐童子稚气未脱的小脸上写满了无辜和委屈,似乎随时要哭出来。旁人纵是亲眼见他杀了三人,却难生出厌恶和责怪的心情。
慈眉婆婆扶了扶插在银发上的木梳,柔声道:“无常门的混蛋恶贯满盈,死了便死了。婆婆怎忍心怪你。”
喜乐童子仿佛无意地摇了摇拨浪鼓,转悲为喜道:“多谢婆婆。”
说话间,两人身前噼噼啪啪地脆响不断,喜乐童子退了三步,慈眉婆婆的上身如不倒翁一样晃了八次,脚下纹丝不动。
“好玩,好玩。婆婆再来。”喜乐童子拊掌大笑。
慈眉婆婆也和颜悦色道:“童子喜欢,婆婆自然陪你玩。”
“哇——”
距二人最近的锦衣老头和艳装妇人几在同时口喷鲜血。起初是小口,后来弯着腰,口中血如泉涌,不断发出牛吼般的叫声,最后吐出一团团嫩红色的肉块。至死,他们滴血的嘴角都挂着满足的笑意,看上去极其诡异可怖。
不争长老终于忍不住了。
“二位,今日是道法大会,我正道不欲与邪道清算旧账,二位来便来了,还望适可而止。如此残忍杀戮,真是罪过不小。”
“道长不需多虑。老身今日登门,只为求宝。凡遇正道五派弟子,老身必定手下留情,饶其不死。”
在正道五派的地头上激怒人家,不是勇气,是脑袋坏掉了。慈眉婆婆心知肚明,忙息事宁人。她一向心高气傲,这番话已经是罕见地服软了。
不争长老苦笑着对明元子和那个仓元山弟子道:“二位且听贫道一劝。喜乐童子和慈眉婆婆不是你们赢得了的。为免伤损,不如暂回。”
二人面对两个绝代凶煞,早唬得骨软筋麻,巴不得趁早离开,苦于没有借口,当即顺坡下驴,溜之大吉。
喜乐童子露出无邪的笑颜:“道长宽心。婆婆素来只吃不满五岁的幼童。喜乐这么大,婆婆不喜欢吃的。这几位比我还老,婆婆嫌吃了塞牙。对了,婆婆今日记得带幼童腿骨制的牙签吗?”
慈眉婆婆恨声道:“真当自己是无知孩童了?敢来消遣老身。你每五年占据一名幼儿肉身,用来躲避血狱魔劫,今次终于没能及时寻到出生时辰合适的幼童,现已被劫数困住,脱不得肉身,便妄图借返生丹……”
喜乐童子冷笑着截道:“老虔婆,休得多言。手下见真章就是了。”
这时,旁边传来放肆的嘻笑声:“我老人家也算一份,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