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道五派气象十足的到场在羽台峰上引发了短暂的骚动。每派五百弟子、总数四千人的宏大阵势在大多数修士的记忆中似乎不曾有过。
具有修道者资质的人才大体是万中选一,绝非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单是要凑足五百之数,对于那些中小门派来说就是不可能达成的任务,更别说是挑出五百个修道有成的高明门徒了。要不是修道者寿数漫长,某些小门派恐怕早就因人丁不足而衰败了。所以,修道之人向来把道统传承看得极重也极难,几位师父因为争抢一个资质不错的弟子而大打出手的事情并不鲜见。
清辉对此并没有多少体会。他本身的资质悟性已经算是难得,但与自己那位被强塞过来的弟子一比,仍然不得不叹口气,在心里发出“这样都能捡到天才,似乎没有传说中那么罕见嘛”这种饱不知饥的感慨。
看到方和不可思议的进境,身为师父的少年发挥了性格中达观开朗的一面。
“如果事事都和天纵奇才比拼,不被妒忌之火焚心而死,也会被失望之水没顶而亡吧。”
人的手臂长短不同,能力也是如此,够到的范围自然有差别。只要做好力所能及的事情就很了不起了。没必要一定强求做不到的事情。
食量不要超过胃袋的容量,这是很简单的道理。
可惜即使是简单的道理,仍然有很多人没办法轻易释怀。无论怎样拼命地努力着,都无法成为人群中最出众的那一个,最后丧失理智,采取了等而下之的卑鄙手段谋取不该得到的地位,落得个身败名裂的凄惨下场,这样的人在历史上从来没有绝迹过。
与方和那种令人咂舌的领悟力不同,青简完全属于另外一类天才。清辉对此深信不疑。之前在指路石前,青简牛刀小试的精妙手法令他赞叹不已。也许拜兄那位性情古怪的师父早就看出弟子不拘常法、别出心裁的才能,所以才会由着他幼年胡闹,自创那套三十六言心诀吧。
当然,清辉偶尔也会闪过一丝困惑:当年丹霞山道门大会上,少年击毙法宗景阳真人时用了太上化虚诀。这种仅现于传说中的仙界天刑大法也可以随便凭着灵机一动就使出来吗?这未免太不合常理了……虽然拜兄本来就是常理之夙敌。
此时,常理之夙敌正忙着一心三用:横扫桌上的吃食,跟一撞成名的衰运神医齐宪“耐心商讨”上场斗法的取胜之道……以及打赌。打赌的内容是关于正道五派八大魁首的位次,具体来说,就是待会儿谁将先代表五派向众人摇动三寸不烂之舌,或者并列出场时谁将站在中间等等无关痛痒的琐碎细节。
说是“无关痛痒”,其实并不确切,这只是清辉的个人感觉罢了。事实上,不管是在修道界,还是世俗界,都有为数甚众的人们对于位次的排布相当看重,以至于陷入不排好位次就完全不知所措,弄错了顺序就会遭受严苛指摘的诡异境地。万一遇到多位地位和资历难分伯仲、彼此又喜欢争个高下的贵客同时出席,可怜的侍从们不得不哭丧着脸,一面绞尽脑汁,一面求老天庇佑了。老实说,这究竟是礼仪所需,还是病态挑剔呢?
“道门喜欢以正道领袖自居,虽然是事实,但非承认不可还真叫人不快啊。”
青简之所以发出含混不清的语音,是因为嘴巴正在同时进行两种任务。对于天下修道之宗的道门,他连半点好感也欠奉。
“当年,道门一支独秀,故以“道”为名,标榜天下修道正宗。而道门四宗中,道、玄、术、法,唯有道宗敢以“道”为名,风头自然一时无两,道宗华阳道人自命修道界第一人。丹霞之会后,道宗的风头被玄宗压过,紫阳老狐狸没得到紫瓣镇星,却拣了大势的便宜。那一代的宗主里只剩下他和烈阳牛鼻子,而烈阳损失过半修为,紫阳便隐隐成为第一人。这只紫脸老狐狸忍了几百年没露面,估计是练出些门道,今天必是不肯放弃人前作态的大好时机。”
“话是没错。不过这里毕竟是天微派的地方。作为主人,管掌门先发言也在情理之中。”
少年装束的杜荃看上去清爽洒脱,笑容里散发出自信和灵动的光彩。她在手中提着一只扇叶状的奇怪水果,据说是本地进贡的知名果品,有个古怪的名字叫若木。青简买的时候花了三两银子,虽然贵了些,但味道十分对得起价钱。清辉等人尝过后都赞不绝口。这次上天微,不知道会不会有来无回,在吃食的花销方面着实挥霍了一回。
“况且,紫阳真人深沉隐忍,自千年前丹霞山的道门大会后,他仅在七白年前炼血道士反出术宗时才出关三日,但并没出手。数月前的盛青山夺宝,他也只派灵合子前往。这次论道分宝明显是得罪人的差事,道门四宗既然推给天微派打头阵,不到紧要关头,大概不会自己出马吧。”
杜荃的这番分析与清辉的想法相近,不过……这次天微山论道盛会,从一开始就有很多不合常理的诡异之处:快要飞升仙界的管书廷态度不明朗,地煞之气涌动的天微七峰危机四伏,十八件品级颇高的仙家法宝同时出世,道门首次把道法大会交由四宗以外的门派举办,再加上笑里藏刀的灵合子、死在虎落峰的四个玄宗道人、莫须有的魔门余孽、蠢动的邪道修士、盛青山古洞中潜藏的杀机……也许还远不止这些。总而言之,对于目前这种奇怪的状况,如果一定要以常理套之,说不定反而落入圈套。清辉仿佛已经看见在大片深不见底的阴影里,披着阴谋外衣的恶魔们一脸嘲弄地举杯畅饮。
当然这只是幻觉。眼前畅饮的并非恶魔,而是一个修为高深、来历神秘的老神棍。墨石翁是个十足的酒痴,自号浮蚁居士就是明证。目前,一瓶百草春秋对他而言比仙家法宝的吸引力高出一百倍。可惜杜荃这次出来带的美酒有限,百草春秋本身又是极好的药材,说不定会在近日内派上更重大的用场,墨石翁只好以一种叫桂浆的酒作为替代品,慰藉腹中酒虫。
“居士有何高见?”
见发问的少女递过一个白玉小瓶,墨石翁顿时眉开眼笑,随口答道:“没准是道宗的金阳道人。”
从事后的发展看,幸亏没有赌庄为此设局,否则真不知该怎么算赢家。
※※※
“列位道友赏光来我天微,参加论道盛会,本派上下欢迎之至。”
天微掌门管书廷从正北方向的灵虚介子阵中走出。阵法架在半空,管书廷缓步而下,如同踏着看不见的阶梯,径自来到一座高台上。他身着玄色衣袍,除了腰间悬着一柄青绿剑鞘的长剑外,周身利落得没有一件配饰,像是行走江湖的青年游侠。
关于这位天微派的本代掌门,修道界一直流传着不少传闻。尤其在年轻一代的修士中,管书廷的声望之隆还在道门四宗主之上。青年时仗剑独行,纵横江湖,后入天微门下,百年小成,而后入世修行两百余年,历尽精彩,再次回山后,仅用三百年便五气初成,执掌一派,今日天微派在他手中隐隐与道门并列,风头之劲自不用多说。这样的传奇经历对于后辈修士而言,无疑具有相当的说服力。
因此在管书廷出现后,四下拍掌、跺脚、欢呼声立时涌动起来。只是,这种景象并非出现在闹市和酒肆里,而是发生在修道者云集的羽台峰顶,实在让人难免生出一种奇特的非现实感。
数千人怀着数千份心情静待接下文,可被关注的焦点人物却毫不体谅这份期待,微笑着冲众人一拱手便飘然回阵,连一个字也没多说。众修士面面相觑,搞不清这到底是特异的安排,还是出了什么岔子。
好在尴尬的空场没有延续太久。正南方阵中一声钟鸣,走出一位道人,头戴七曜如意冠,身披白鹤青云衣,紫色面皮,耳大脸方,颇具威严。那道人足踏五色祥云停在半空,低垂的眼皮微微抬起,霎时两道精芒直冲云霄,宛如利剑劈空,势无可挡。场中修为稍浅者顶受不住铺天盖地而来的强大威压,忙跌坐于地,运功相抗。
“咳,好个凶蛮的恶道士!”
满含怨毒的话音出自众人头顶一片云朵,乍看上去并没什么稀奇,此刻被道人眼中精芒震散后,才跌出一个矮小老者,形容高古,麻衣芒鞋,嘴角挂着血迹,显然刚刚吃了大亏,不免怒形于色。
“紫阳道人,你虽为修道界中前辈,也莫要欺人太甚。仙宝出世,人人皆可一争。纵使无能得宝,远远看一眼又有何不可?老夫没拿到你们发的鬼请柬,便自前来观瞧,就要受尔欺辱?今日断不肯甘休!”
紫阳真人非但不搭理,反是眼皮一垂,似又入定去了。南方阵中再闻一声钟鸣,玄宗掌门大弟子灵合道人走了出来。他与师父紫阳真人有五六分貌似,身材也相近,不同的是灵合子面皮白净,和气的笑容像是渲染五官的颜料,涂抹在眉梢嘴角,感觉很容易亲近。当然,落在反感者的眼中,也会被讥讽为笑里藏刀。
“泊然先生,你入道七百载,平素勤勉端正,更难得不失仁心。昔年曾多入疫地,活人千百,当地立过生祠,今仍享祭拜香火,原是当得起一份请柬的。”
泊然先生士子出身,最重名节,现在由修道界第一人的首徒讲述生平得意的善举,还是当着天下修士的面,便觉怒气稍平,脸上有了几分得色,竟然没有听出话中先扬后抑的余味。这大概只能解释为贪婪迷了心窍。
果然,灵合子语调转冷:“但三百年前,你心魔愈重,行事便多了戾气。你所修的十劫十全总观真诀,需经三重人劫、三重心劫、三重小天劫,共九重劫难方能全功,凝聚五气三花,最后渡过大天劫飞升仙界,是天下有数的正宗法门。你却在渡第一重小天劫前,心怯生邪,不修自身,反去强夺丘真君的白虎天兵符和郭显散人的巨鹿盾,妄图借助别人的护身宝物来渡劫。此后又施展各种手段,害了十几位同道。便是在去年,你用寒水婆婆的孙女相挟,图谋聚元丹。寒水婆婆为救孙女,被迫以本命真元强行开炉炼丹,七日七夜不休,最后力竭昏死,功力尽废,十日前已经去了。她的孙女如今投入我玄宗,你可还要试试拿她要挟本门,得一份请柬?”
此言一出,场内哗然,又见泊然先生面如土色,说不出一句分辩之辞,定是做贼心虚,便越发鄙夷起来。相比之下,玄宗和灵合子自是正气浩然,灼灼皎皎,如日似月,深合修道界领袖的风范。
泊然先生修为深厚,在正道中也有些声名,场中认识他的人不少,有几人还是故交,此时若不速速表明远离小人的心迹,更待何时?于是割袍断义的场景络绎不绝,要不是道门高人在前,不敢擅专,恐怕就要亲手惩恶扬善了。
“今日论道盛会,群贤会集天微仙山,也不便多做理会。你且速退。盛会之后,贫道玄宗灵合自会登门请教。”
泊然先生黯然离去。灵合道人冲众人打个稽首,又向紫阳真人躬身施礼后,也退回本阵。
紫阳真人双目半开,这次没有神光射出。不过在一瞬间,众人都不约而同地觉得,那淡漠的目光仿佛看透了自己内心的所有隐秘。四下静得只能听见风声和呼吸声,连想咳嗽的人都不自觉地忍住。
“数月前,盛青山仙宝出世,乃天赐有缘,我正道得了十八件,稍后尔等可凭自身道法争夺,出手须有分寸,只分高下,莫害性命。”说完,再不停留,径自归阵。
紫阳真人执掌玄宗千余载,要是真算起辈分来,许多中小门派的掌门只怕还够不上他的徒孙辈。因此对于他居高临下、像训诫后辈一样的口气,大多数人非但没什么不满,反而觉得理所应当。
“管掌门和紫阳真人不愧是得道高人,惜语如金,不落俗套。”
“这么古怪的论道大会,老子还真是第一次遇到。接下来干嘛?如果直接挽袖子开打倒也痛快。老子最烦罗嗦。把个简简单单的事儿弄成弯弯绕,不是吃饱了撑的?”
“李兄此言差矣。你得道多年,依旧是暴躁脾气,伯父平日教导,须得谨遵,不要惹出祸乱。论道分宝虽然是应有之义,但若不加铺陈就入正题,未免太、太直白了。我等又不是邪道械斗分赃,其中的差别我一时与你分说不清。此前风闻还要诛魔盟誓,宣我正道之威,却不知为何不见动静。莫非只是谣传?”
“你们这帮识文断字的人就是花花肠子。杀个人还这么多讲究。要是依我,直接上来砍了,还盟甚鸟誓。”
这番风格不搭调的对话穿过薄薄的帘布,在场边的一个小帐篷内激起嘻笑的声浪。由于设了禁制隔蔽,声音只进不出,外面咫尺之遥的谈话者全未察觉。
刚才玄宗宗主师徒得了脸面,帐篷内的正道公敌们便酸气十足。青简一口咬定,那个什么泊然先生来得大有古怪。墨石翁戏称紫阳真人这许多年来八成是整日对着铜镜闭关,越发会装腔作势了。杜荃和清辉则对灵合道人的义正辞严忍无可忍。不过话又说回来,如果灵合子所言非虚,那个泊然先生应该也不是什么好货色。正道公敌与道门八字不合,却未必就会倒向泊然先生一路。
“喂,我说老神棍,管书廷和紫阳牛鼻子一人只说一句,这般敷衍倒也奇了,就算我和杜姑娘各猜对一半吧。你老人家却猜得不着边际了。那个金阳道士何在?”
“嘿嘿,臭小子稍安勿躁。你也看出来管书廷和紫阳是走走过场,说的净是些废话,哪能作数?万一凑巧先蹦出来的是阿猫阿狗,乱叫几声,难道便算它们首先发言?待会儿正戏登场,有你认赌服输的时候。”
简直像约好了为墨石翁撑腰似的,话音刚落,东北方鼓响三通,金阳道人出得阵来,虚跨一步就从半空到了石台之上,这一手叫做咫尺天涯,与缩地之法大同小异。换在别的场合,金阳道人一番施展恐有买弄之嫌,但今天是论道大会,身为修道界前辈,露两手绝技再合适不过了。
墨石翁一语中地,当然眉开眼笑,连饮三杯。青简笑着陪了一杯,以听不出丁点失望的完美措辞请教起金阳道人的来历。老酒鬼心情大佳,借着酒兴侃侃而谈。
金阳道人不是那种经常抛头露面的风光人物,别说是外人,就连道门四宗中见过他的人都不多,——这只是对于那些小子辈而言。修道界中的宿老们对金阳道人可是印象深刻。在千年之前,金阳道人身居道宗执法长老的尊位,并多次下清平山斩妖除魔,弘扬正道,风头一时无两。当时的道宗宗主华阳真人对这位资历老过自己、资质却较逊色的师兄心存厚望,可是在丹霞山道门大会前却悄悄解除了他的职权。金阳道人一怒之下缺席丹霞之会,闻讯后的道宗弟子则如释重负,甚至在见面后彼此交换着讳莫如深的笑容。
“没想到这个道貌岸然的牛鼻子恁地没人缘。该不会是当执法长老时枉顾是非,徇私偏袒,故意扭曲浅显的事理,还摆出一副秉公执法、义理至上的死人脸,最后引起公愤吧?尘世间的执法者这副德性也就罢了,不想连修道界……”
虽然拜兄讲述的是很严重很严肃的问题,遭逢到这种情况的人们一定会义愤填膺地表达出同感,而且发出更坚定的斥责声吧。但是……清辉还是忍不住笑出来。把这么一大番复杂的说辞讲得像炒蹦豆一般流利,看上去如同演练了很多遍,最重要的是讲话者本人是个躲在深山修道、后来被人打下悬崖沉睡千年的家伙,应该没有览遍人间丑恶的阅历,因此再怎么苛烈的批评都觉得欠缺说服力。不过,拜兄有个经历丰富、脾气古怪的老道士当师父,如果是听自他平日里的唠叨,还有几分可信。话又说回来,千多年之前,拜兄的师父看到的情况是这样,千年以后似乎还是这样,世间的人们根本就没什么长进,至少在德量方面一直是兜圈子。
墨石翁也没想到话题会走偏到这种程度,一愣之后,落在青简身上的眼神中又多了些微妙的东西,用揶揄的语气纠正道:“若是金阳道人听到你这小猴崽子的贬斥,非委屈得嚎啕大哭不可。他一辈子自诩黑白分明,从不姑息恶德,而且是九头牛拉不回的顽固性子,这点是不假的。”
“咦……哦!原来是个头脑单纯的家伙。”
青简的评价称不上公允,但确实敏锐地把握了墨石翁的言下之意。
在金阳道人眼中,向来只有黑、白二色,没有所谓灰色或彩色存在的余地。正邪之分是大义所在,正道中人诛灭邪道妖人天经地义,没有认清这点的人就不算正道弟子,必须予以端正,死不改悔者便只能去死了。其实正道中的大多数人都或多或少赞同这个观点,但很少有人能像金阳道人那样毫无顾忌、彻底地信奉着,而且身为道门的顶尖高手,他还有执行自己信念的强大力量。
在担任执法长老的年头里,死在他手中的邪道修士可以列成厚厚一册,里面不仅有成名已久的邪道巨头,也有数量不能忽视的小脚色被满门屠戮,后者之所以成为邪道大派的附庸,大多是迫于对方淫威、屈从保命而已,本身没有什么坚定的立场。同行的僚友杀得手软,有心放生。金阳道人的回应堪称冷酷:“不能誓死坚守正道的人,心底一定潜藏污垢,必须用我手中的利剑加以彻底扫除。主张手下留情的人就是没有认清这个事实,希望不要心染尘垢。”
那时,道门四宗中,道宗实力最强,弟子最多,不仅清平山紫霄顶上人才济济,修道界中从属于道宗支系门派也称得上壮观。这么多门人弟子,难免有交游广阔者与一些邪道修士交情不错的。金阳道人目光如炬,一一给与严厉的惩罚,光是废掉功力和丢掉性命的已有百人以上,出言求情者也受到株连,搞得人人胆战心惊,赶紧在心中检点旧交的名单,不敢越雷池一步,大有“三省吾身”的意思。
“这位金阳道长为了发掘门下弟子心中潜藏的污垢,有时还会故意设下陷阱,不加提示,旁观门下弟子的反应,一旦行差踏错,立刻降下责罚。一次,他召集门下弟子,宣布赏下滋养真元的灵药,然后把药往桌子上一放,自己走掉了,好几个时辰不见踪影。等那些弟子心浮气躁时,他又突然出现,指出哪个人频频瞧向丹药,贪心旺盛,哪个人养气功夫不足,才区区数个时辰就不能做到气定神闲。”
墨石翁打了个酒嗝,悲天悯人地继续感叹道:“听说现在的道宗宗主严阳真人性情清淡,与人无争。前任首席长老云阳道人虽然野心不小,但待人不刻薄,门下弟子过得滋润无比。这回让金阳牛鼻子出来主事,好日子到头了。”
“老神棍,拜托你装作怜悯的时候不要捂着嘴贼笑好不好。怎么看都比较像幸灾乐祸。回去记得让你的两个便宜徒弟教教你演戏的本事。许玚和许琇都是一代名角,可惜演‘醉梦’时撞见丧门星,无端倒了大霉。”
青简得到想要的消息后,立刻把敬老的美德一脚踢开,恢复本来面目。
墨石翁干笑道:“等会儿金阳牛鼻子要是滔滔不绝,占了主角,赌局当是我老人家得胜,那两个小孩就丢给你当徒弟好了。”
“前辈高人一点眼力都没有。你瞧我很能教授徒弟吗?”本来不是理直气壮的话,到了青简嘴里,仿佛一下子义正词严起来。
墨石翁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半晌才迟疑道:“那就交给傻小子吧。”
清辉一直作壁上观,现在战火烧过来,自然不能再置身事外。
“居士年高德……那个,道法通玄。晚辈自己的道法修行都是一知半解,胡乱摸索。授徒恐怕……”
清辉原想继续说下去,忽然瞥见身边的方和,便住了口。少年的眼睛里分明燃起不服气的斗志,正努力克制想要替年长两岁的师父分辩的冲动。清辉的自谦之词到了唇边,却说不出来,心中升起些许暖意。
墨石翁人老成精,见状忙道:“我老人家对授徒也不大擅长。费九和朱六两个不成器的家伙可为佐证。傻小子,你教的徒弟就强得多了。年纪大不一定会教徒弟,有些事要看天分的。”
杜荃在费九和朱六的耳边笑着嘀咕了一句,二人扑通跪倒,朝墨石翁叩了三个响头。墨石翁恍然大悟,扶着桌子苦笑不已。费、朱二人见他没有出言反对,知他答允了,顿时喜极而泣。
原来杜荃抓住墨石翁话中破绽,让费九和朱六两个挂名弟子趁机正式拜师。换作平时,墨石翁八成找个借口敷衍。此刻话赶话,落在点子上,不好推脱。当然,最要紧的还是墨石翁确实在心中有意正式收二人为徒,需要个台阶。否则,一切终究是空。
师徒名分定下来后,免不了师父有所表示。墨石翁拿出两个破口袋,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么。二人任挑一个。随后又拿出两个品相差劲的玉简,分赠两人。
与费九和朱六定下真正的师徒名分,不代表墨石翁打算收下另外两个。对于墨石翁的这份固执,清辉多少有些纳闷。费、朱二人厚直纯朴,人是极好的,资质却只勉强算中流。许玚和许琇绝对是上等的资质,不但头脑聪明得多,更难得的是性情坚韧,最适合修炼精深道法。既然自己都看得出来,墨石翁没理由不清楚。那么为何偏要舍优取劣呢?
“居士收得两位高徒,可喜可贺。言兄,你也不必过谦。方和小兄弟仅跟你修道月余,一击便能使指路石青碧中带白晕,等于旁人苦修百余年。这般进展前所未闻。弟子固然用心,作师父的又怎能全无功劳呢?沈瑶、沈璎姐妹我会带回虹映谷,请她们拜入本门。言兄,你身在事中,却硬要置身事外,似乎不够有担当吧。”
杜荃娓娓道来,说得滴水不漏。方和功力长进极快是事实,但这里面可不光是清辉的教导之功。杜荃有意强调结果,忽略过程,想反驳起来殊为不宜。
墨石翁前一刻还责怪她教唆费、朱二人取巧拜师,现在早忘得一干二净,连连点头,估计没高呼“杜青天”已经是很理智的表现了。青简对清辉眨了眨眼,示意他无能为力。好在——
“与其劳神安排几天后的事情,不如先想想金阳道士卖弄口舌的用心吧。”
方和转移话题的企图太过明显,技巧也有欠圆熟。不过他说得在理。离题万里的正道公敌八君子不得不从善如流,暂时放过差点落荒而逃的清辉。
清辉满怀感激地瞧了方和一眼,心道还是自家的徒弟偏帮师父。方和一脸淡漠,只是在低头时嘴角向上牵动了一下。
※※※
道宗首席长老头带万寿金冠,身披金霞八卦衣,手托一尊四寸九分高的金色宝塔,塔有七层,映得须发眉眼都是金色。打扮得这么……瑞气千条,全场仅此一人。平心而论,金阳道人看上去相当接近于世人对于修道高人的期望,他本人也颇有仙风道骨的架势,比仓元山掌门安道中强上万倍,只是硬线勾勒五官透着威严冷酷,如庙宇中供奉的神像,与生动、温和之类的形容无缘。
“数月前,盛青山仙宝出世,邪道宵小闻风而动,与我正道拼杀一场。据闻,邪道中极恶之首、昔日被我道门灭掉的魔门死灰复燃。魔尊噬天虽未现身,但代表魔尊发号施令的魔使确曾出现。邪道各派已有联合,不复一盘散沙的局面。”
金阳道人没有半句客套,用肃然的语调直入正题。
如果是限于私下的传闻的话,在场的众人多少都听到过一点风头。可现在由道宗长老在这种场合下说出来,意义就大不相同了。
魔门、魔尊、魔使。
在场的人里,亲身经历过一千三百年前魔门围攻道宗清平山紫霄顶一役的人不多。但师门尊长大都提过当年的惨况。修道界口口相传,更有无数版本的传说。所以,无论有没有亲身体验的人,都不至于搞不清金阳道人这番话的意思。
魔尊噬天,曾经是近乎无敌的存在。如果不是当年观阳真人舍命祭出青麟宝华旗,将其击伤,而后道门四宗付出半数伤亡的代价趁机攻破魔门总坛,恐怕现在的邪道各派不会分崩离析,各自为政,被正道占据上风。
惊魂九破和残覆指是这位魔门至尊的最强妖法。即使是道门宗主级的人物,也没人敢声称自己敢力撼魔尊一指之威。
说起来,修道界有种说法:在紫霄顶一役中,魔尊似乎有失往日的水准,才会负伤落败。但归根到底,这种说法没有什么凭据。不在最强状态的魔尊就能搞得道门四宗鸡飞狗跳,四位宗主联手应敌,还死了一位,说出来过于耸人听闻了。
金阳道人继续道:“邪道闻知魔尊可能未死,已是蠢蠢欲动。我正道各派倘不从速联合,再立诛魔血盟,待魔门复苏,邪道崛起,就悔之晚矣。”
场内响起细细索索的议论,形成与千万虫子啃食树叶相仿的声浪。金阳道人环视四周,等待声浪平息。
“当日在盛青山古洞前,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搅乱场面,虽然有错,但并非魔门余孽。关于这点,正道五派业已派人查明,委托贫道在此公布。魔门设局,妄图使我正道走向歧途,掩盖险恶用心,实是小看人了。在古洞内布下幻药陷阱,致使我正道数十位修士疯癫,正是魔使所为。此人为杀伤我正道修士,趁乱夺宝,不惜以同道为饵,用心歹毒,手段狠辣。”
如果说刚才掀起的是微风细浪,现在就是狂风巨浪了。场内一下子充满了嗓音和内容各异的议论。半空中的八座法阵内尽管传不出声音,但里面也是一片哗然。只有少数几人早已知晓,无论内心还是外表,都始终保持平静。
盛青山上正邪相争,双方死伤不少。比起那些虚无缥缈的道义,发生在身边的死伤更能激发真切的愤怒和敌意。有些修士尽管没有亲友同门死于非命,但基于兔死狐悲的牵连感和危机感,也适时地表达了相当程度的义愤。当然,在痛骂邪道卑鄙的同时,对正道五派主持公义的作法免不了大加赞美。
处于强势地位的人可以大发善心,为冤屈者昭雪。旁观者可以事不关己地赞美强势者的气量,顶多再挤出几滴同情的眼泪。那么受到冤屈的不幸者呢?应该为此感激涕零,还是如沐春风?
听了金阳道人的第一句话,清辉的确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感。这绝非出于名声得以恢复的感激。事实是,金阳道人漏洞百出的声明为清辉赢得了更多活动的空间,今后不必担心时刻被正道修士追杀。而这本来就是应该属于自己的东西,被无理剥夺后又还回来,有什么值得感恩呢?
清辉深知,有些仇人绝对不会得到自己的谅解。一想到自己险些命丧于正邪两道的无耻夹攻,一想到卿琅被擒后惨遭剥皮换血,至今生死不明,清辉就无法释然。为了大义,即使作出卑鄙的勾当也在所不惜,一旦无法自圆其说,就改口昭雪,再捞一笔人望,这样的人只会视别人的谅解为理所当然,以后还会不断地重演错误,然后故技重施,永远没有真正的反省。
那些主张“一切都过去了,别人已经屈尊为你昭雪了,何必揪住不放呢?”、“心胸不能太狭窄。让我们用爱来宽恕一切吧。”的人,大概从没有过类似的经历。清辉很期待看到他们日后有幸遭遇同样境况时,会抱有怎样的超脱和包容。
金阳道人突然为二人脱罪,当然不是善心大发。清辉和卿琅充其量只是微不足道的杂鱼,是死是活无关痛痒,便随手打发了。二人的命运能够凑巧向好的方向发展,大概是由于魔门背负了所有属于和不属于自身的罪孽。说得难听点,两个无辜少年连被利用来顶罪的价值都没有。这样看来,正道五派打算集中力量,着手对付尚未完全复苏的心头大患——魔门,其他闲事根本无暇理会。
以上的形势连费九和朱六都有所察觉,——用“连”字未免太失礼了。不过当心思纯朴的费、朱二人都察觉到蛛丝马迹,正道的用心只能用昭然若揭来形容了。
高台上,金阳道人又说了一盏茶的工夫,无非是讲邪道罪恶滔天,邪道中的魔门更是恶中之大恶。言毕,屈指一弹手中七重宝塔,一团鹅卵大小的金光从塔顶飞出,在半空展开,渐渐变成一丈见方,绽放出亿万光芒,又有云霞缭绕,四角各垂下金珠、金莲,一串一串,都是三丈六尺五寸长短。
“此乃玄天诛魔榜,为玄天织锦所制,在天、地、人三火中锻炼九九八十一个日夜。我正道五派已在上面签了门派之名,意即派中弟子皆已盟誓,日后诛魔卫道,定当齐心协力,竭尽所能。诸位道友若有心一同诛魔卫道,亦可滴血盟誓。”
金阳道人见众人尤在迟疑,又道:“玄天诛魔榜在炼制时,曾得正道五派掌门相助,封存了天地间浩然灵气。诸位道友滴血盟誓后,此榜感应诚意,便会回馈以十年功力,算是我正道五派的一点心意。”
重赏之下不缺勇夫和莽夫。个别胆子大的人轻轻刺破手指,一点精血滴下,却不落地,反而飞向半空中的玄天诛魔榜,一闪而没,半点痕迹也未留下。随后一道清气从榜上射出,投入体内,顿时神清气爽,感觉功力增加不止十年,忍不住大叫起来。
好消息比瘟疫传播得还快百倍。转眼间,半空中血滴和清气往来穿梭,好不热闹。羽台峰顶的山风中似乎多了一丝腥气。
有人占了一次便宜,还想占第二次,便多扎了自己一刀,可惜血落尘埃,再无用处。金阳道人脸上终于有了一丝浅笑。
帐篷内,八君子中也有人蠢蠢欲动。
“小猴崽子,有没有刀子,借来一用。”
“我说,老神棍你也要滴血盟誓,替他们当廉价打手?小心那榜有古怪,到时拘了你的魂去。”
“盟甚屁事!我这是……”
“咦,这是怎么回事?”
“不要聒噪。火已经生上了。你看不见我在杀狗杀鸡吗?”
“我就是在问这芦花鸡和黑皮狗怎么会藏在桌子下面。还有,鸡和狗也是有血的。你现在杀……”
两滴鲜血从帐内飞出,在阳光和金芒的映照下泛出宝石般瑰丽的色泽。
几乎在同时,金阳道人的目光从这顶对诛魔义举反应冷淡的帐篷上移开,笑容又多了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