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黄昏,费、朱二人出现在如归客栈的前堂。费九一眼瞧见角落的四人方桌旁坐着昨天结识的福星——辛竹(青简的化名)。至于身边坐着少年素未谋面,年纪更轻,模样俊秀,神态温和,举止端庄。
“辛老弟,我们提前一个时辰赶来,没想到你更早啊!这位是……”
青简忙起身请二人落座,笑吟吟地介绍:“昨日提到与我同来的两位好友之一,何方。身份上虽是我另一位好友何承文的伴读,实则情同手足,对那些尊卑虚名倒看得淡了。”说完笑意更浓,眯着眼睛看“何方”怎样应对。
何方(方和的化名)一边在心中馈以千刀万剑,一边用世家子弟最标准的礼仪拜见两位“仙师”。彬彬有礼的寒暄夹杂着吹捧,没有丝毫破绽,配上纯真无邪的神态,直看得青简目瞪口呆。就算他事前听清辉说起过方和在青叶门时有另一副面孔,可当现实来临时,加固的理性堤防仍未免有点弱不禁风。
勉强调整好情绪,青简点了本店的招牌菜式款待贵客。费、朱二人身为道士,却一向对清规戒律嗤之以鼻,颇重口腹之欲,加上心情大好,饭量便越发吓人起来。尤其是朱六,一盘盘精致菜肴混着白饭倾入口中,不见咀嚼就尽数咽下,面前堆起一摞空碗碟。
开店的不怕大肚汉。跑堂的伙计最初喜滋滋地上菜盛饭,后来倒被他们过于夸张的食量震慑,呆立在一旁。直到费、朱二人反复催促,才缓过神来,忙不迭再去续添饭食,口中喃喃叹道:“莫非是牛皮蒙的肚腹,方砖砌的喉咙?八辈子都是饿鬼吧……”
“唉,已经五天没吃过饱饭啦!”朱六垂头丧气地道出连日的苦难。他们刚得到参加天微派盛会的请帖后,闻讯赶来巴结宴请的访客络绎不绝。不过瞧这一干大爷,或面相凶恶,或贼眉鼠眼,保不准到时候上了天微山就偷鸡摸狗、寻衅闹事,捅出什么天大的漏子来。二人再大胆,也懂得分寸二字,断不敢把其进诛魔鉴宝会。费九惟有充当黑脸,一一加以回绝。只是那些碰了南墙的恶徒怎肯善罢甘休?明着来挑战还好应付,一旦碰上背地里下毒放冷箭的小人,便恰如盛夏里的蚊子——防起来费心,不防费血。
费九恶狠狠地吞咽半只肥腻腻的蹄膀,接话道:“每天连睡觉都提心吊胆,真他奶奶的不是人过得日子。为了躲开这群孙子,我们只能翻山跃岭,专捡偏僻小路,还不敢施展过于招摇的遁术,哪进过什么像样的饭馆!”
方和正色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他们既行如此龌龊之事,自是无法匹及两位仙师高洁的品性。心不正,道何以进?恐怕在修为上与两位仙师相比更是判若云泥!”
“哎呀——”青简冷不防惨声呼喊。费九忙问:“辛兄弟,出了何事?”青简尴尬答道:“不小心吃了极辛辣的尖椒。”心中暗道:好小子,你自己装得起劲,却不许别人笑,难道要憋死人吗?不知言老弟若见到他这般做作会做出何种反应,真是令人期待的场面啊。
他心里发笑,表面上丝毫看不出来,反倒义愤填膺地附和道:“不义取之,何异相辱?宵小之辈,和则巧言令色,怫则穷凶极恶,不足与谋。”
方和先是还以低声冷笑,见费九露出诧异神色忙转脸陪笑,顺势替众人斟满美酒。青简浑作未闻,继续高谈阔论,引经据典,将企图抢走帖的恶贼贬损一番。
费、朱二人读书有限,对这些文绉绉的词句完全不得要领,只知道两个少年八成是仰慕自己风范,于是生出同仇敌忾之情,心中大喜,不停地称赞读书人明辨事理。
酒足饭饱后,青简把费、朱二人请到后院居处,进了正房小厅,商议几日后上天微山的事宜。
方和为各人端上清茶,随即问道:“费仙师与朱仙师道法高深,不知受何人逼迫,致使二位避走山林小路呢?已经答允同入天微的还有几人?”
朱六道:“与我们同入天微大会的,除了辛老弟三人外,还有四位。他们的身份暂不便透露,——我绝非信不过老弟,只是规矩如此。说到那些别有用心、企图抢走请帖的鼠辈,功力倒不算高,偏偏手段卑鄙,防不胜防。”他脸上一红,叹口气又道:“实不相瞒,我二人修道数百年,却离得道成仙差得颇远。当年有幸遇到一位在游戏风尘的散仙,大概是几分福缘,便学得了玄牝指。可惜仅有十日小聚,那位前辈散仙就不告而别。玄牝指固然是极上乘的道法,但我们修习的其他心法口诀都是七拼八凑来弄的,远没有正道大派流传的博大精深。这些年来,修为已是停滞不前。”
方和恍然大悟,怪不得清辉偶尔谈到昆舆山战胜费九时并无得色。当日能够轻易取胜,大半是因为出奇不意,加上“镜花”的强悍威力。真要实实在在硬拼下去,玄牝指的妙用一经施展,绝非可以轻易破解。清辉固然奇遇不少,真元浑厚,但比起费九数百年的修炼,仍不足以稳占上风。费九之败,盖因小觑对手,心浮气躁,再加上修习的心诀驳杂不全,道力催发至极限后破绽迭出,又拿不出同等级的法宝,方才迅速落败。
对于那一战,清辉曾如此自我评价——单纯比拼实力,顶多是半斤八两,没有绝对胜算。取巧胜敌的策略可一而不可再。只要实力上不具备压倒的优势,终会有惨败的一天。此战之后,越发明白须得加紧修炼,不敢懈怠。
想到这里,方和收起轻蔑之心,正色道:“小生不懂修炼的高深道理。但先贤有言,志坚行远,想必修道也是一样。两位仙师遇到的小小挫折,又怎知不是上天降下的锤炼呢?有朝一日,越过障碍,修为只会比那些未经磨砺者更胜一筹。”
青简抚掌大笑,赞道:“天下之事,原可归于一理。何贤弟一语道破,痛快痛快!在下以茶代酒,恭祝两位仙师早证大道。”说完端起青瓷茶盏一饮而尽,神态狂放洒脱,语气却甚是真诚。
方和一愣。费九和朱六则豪兴大发,一扫多日阴霾,乐呵呵地饮尽茶水,口中下意识地赞道:“好酒!”待回过神后,众人皆笑。
※※※
天微山本名秃石山。据说上古时代一直极为荒凉。后有天微居士游经此地,在山中发现灵泉之脉,遂以绝大法力开山辟谷,将其引出,聚成一泓清池,正是如今天下闻名的“潆泠池”。后人赞曰:“水击石泠韵,石摇水潆洄。”自灵气显露后,秃石山果真常沐甘霖,珍木奇卉郁郁而生,灵禽异兽纷纷而至,早不复昔日荒凉景观。天微居士结庐潆泠池畔,百年后收得首徒,从此开宗立派,声名闻达于修道界。秃石山也就成了如今的天微山。
此刻,晚霞渲染半边天空,却在山脚下凝立的瘦削身影前止步。他身着青色华服,佩饰华贵,只有优雅高贵,而无半分俗气。倘若将冷傲炼成寒晶,再雕刻成俊秀的少年模样,应该就是这样吧。
从建陵城到天微山,不到三十里路程。一路上行人不少。为了不引起注目,他只能雇辆马车缓缓而来。距山脚下还有三里时,下车改为步行。天微派在民间素有声望,百姓们为表达尊崇的心意,是绝不肯随便靠近打扰清静的。
“盛名之下,其实往往不堪。正道?!在谁心中自己走的不是正道。”
少年闭上双眼。温柔的暖风扬起衣角,皮肤里却裹藏着凛冽的朔风。若他此时远离入山的正门,定会有人惊讶地发现——在少年身边一丈以内,盛夏时节的草木上均着上一层冰霜。
他此行是来探查天微派的虚实,为不久后的行动作些准备。于是当青简与方和留在店中应对费、朱二人时,清辉独自前往天微山。对于兵分两路的安排,方和直言不满,坚持要同上天微,最后费劲唇舌才将勉强认同,甩下一句“随便了,记得活着回来!”
青简反复思量后,也以罕有的郑重态度提醒道:“就算看到愤恨的状况,切记不可鲁莽行事。忍得一时,才能赢得一世。正道的老家伙既敢夸下海口,就没有提前下毒手的必要。回来后我们给他配点青菜佐料,届时烩上一锅。切记,没掌握火候做出来的菜肴可没法下咽呵。”临行前又叮嘱:“做贼还是选在夜里好。虽然对修道者而言,夜视轻而易举,但人天性如此,夜阑人静时总会疏忽些。”
眼下只是黄昏时分,离掌灯还早。远处炊烟袅袅,普通百姓大概一家和乐地张罗晚饭吧。清辉在一棵老树旁坐下,心中有几分惆怅。如果没有家中惨变,自己此刻将身处何地呢?父亲仍旧是那种开朗而带着些许捉弄的表情,母亲永远温柔地瞧着加中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们,弟弟用信任和崇拜的语气询问着“大哥,该怎么办啊?”……
不知不觉间,脸上露出迷惘的笑意,视线逐渐变得模糊。胸腔中涌满钝刃戳戮的痛楚,仿佛要迸裂出来一样。人,或许再怎样坚强都是脆弱的,再怎样努力都有不能达成的心愿。
恰在这时,一缕悠扬的笛声自远处飘来,伴随着澄澈的歌声。
“碧云深,碧云深处路难寻。数椽茅屋和云赁。云在松阴。挂云和八尺琴,卧苔石将云根枕,折梅蕊把云梢沁。云心无我,云我无心。”
清辉一惊,忙飞身躲入浓密的枝叶间,暗恼一时分心险些铸成大错。其实仙山灵府自有天然的禁制,神识不及平素敏锐也不稀奇。
一沉一轻,不同脚步声中混杂着摩擦草叶的嘶嘶细响。两个身影穿林绕树,以冰面滑行般的流畅步履走来。说是走,未免太快了。来人每步踏出都超过两丈,脚尖在地面上略一轻点便弹起来,双肩纹丝不晃。
碧色的竹笛持在一名高大男子手中。天色昏沉,林中更是幽暗,但无碍清辉的眼力。那男子拥有与婉转笛声全然不同的粗犷相貌,精致的淡蓝色的长袍套在身上仍难掩质朴。粗眉大眼中蕴含着不争的超脱,硬线勾勒出的轮廓透着百折不回的坚毅气概。总而言之,看起来更像是出入江湖的菜鸟镖师。清辉脑海中出现一个近年来修道界中颇为响亮的名字——“奇师”魏磐。
“天微派管书廷之下第二代弟子中排行第二,名头仅次于大师兄无方公子简怀谦。擅长炼制法器,与织女、妙姬、巧士并称正道四小炼器师。本身道法修为扎实深厚,擅使量天尺。性格沉稳宽仁,不喜张扬。即将与虹映谷弟子杜芸结为连理。”
当日华彩衣在提到魏磐时特意问道:“他本是炼器天才,一副量天尺妙用无穷并不稀奇。最出人意料的是,他竟将磐礴掌练到第四重境界,连名字也改作‘磐’字。你可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清辉越想越是心寒。他自然明白,炼器师一向讲究奇巧机变,而此人竟去修炼最为朴拙厚重、以简胜繁的磐礴掌,要付出的艰辛更超过旁人几倍。何况那磐礴掌极难有所成就,否则也不会位列天微派最上乘的功法,千年以来却少有人以此成名。但是一旦练成,威力非比寻常,敌手功力数倍于己,也不易败落。魏磐既能练成第四重磐礴掌,想必是个心志坚定、百折不回的厉害角色。不仅如此,魏磐身为炼器师,却不过度依赖法器,选择一门以掌御敌的功法,这份气度和见识又远比修为本身更令人敬畏。
清辉原打算擒下这两个落单的天微弟子问问情况。不过对方若是“奇师”魏磐,就没必要冒险行事。他小心翼翼地默运万相归心诀,敛气凝神,只听魏磐轻声道:“荃,本该亲自把你送到回去,但眼下实在无法分身。好在此去路途不远,也不是穷山恶水,你好自为之。一路上不要多做停留,更自作聪明,招惹是非。”
二人在离清辉藏身处不远的地方停下脚步。那素白衣衫的少年声如珠玉鸣响,煞是悦耳。
“大男人整天罗罗嗦嗦,亏你那些师弟忍得下。虹映坊的女人都比你爽快些。本想着顺道游览一下大名鼎鼎的潆泠池,结果被你拦在房里,用门规栓死。你将我领上天微山,难道就不是触犯门规了?一条是犯,两条也是犯,不知变通。简直被你闷死了。”
听声音,刚才唱歌的应该是他没错了。此人敢跟魏磐如此放肆,又不具备在天微山自由出入的资格,其身份大堪玩味。少年身量远较魏磐瘦弱,样貌极是清秀明丽,眼眸里充满着聪慧,而嘴角又挂着几分促狭。
魏磐丝毫不以为忤,反从腰间布囊中取出三支黑羽小箭递了过去,和声道:“若与强敌阻拦,可以我前日教你的手法祭出,就算不能毙敌性命,至少也能赢得脱身的时机。其它事情已经叮嘱得够多了,再要罗嗦你也不愿听。就此道别吧。”想了想又道:“下次不要偷跑出来了,世间险恶,能人辈出,你尚不能应付。”
那少年不耐烦地挥挥手道:“你去做你的好徒弟好师兄吧。堂堂天微派,少了你魏大堂主,还撑不下去了。真不明白,你们天微派向来洁身自好,这次管老头为什么突发奇想,趟着个浑水。招引一帮子人来鉴赏仙宝顶多是存心炫耀,可诛魔之类的幌子未免有亏良心吧。哪来的邪魔可诛,明明就是…….”
“住口!”一直面色平和的魏磐猛然厉声制问:“你如何知晓此时?难道你曾偷偷溜出去过?”
少年毫不畏惧,冷声道:“还用我亲眼所见?你以为天微门下议论得还少吗?我不聋不瞎,闻到些风声有何稀奇?再说当时在盛青山遇见过灵合道人,后来他又两次造访天微派,然后你们就对外宣布召开诛魔鉴宝盛会。嘿嘿,我若不是傻子,理当猜得出内情。”
魏磐面色铁青,沉声道:“此事未必会如你所料。那待诛邪魔除了师尊及几位长老,连我和怀谦都未见过,你能知道些什么。不可胡乱猜测!旁人造谣生事也就罢了,我不想见你卷入此事。”
少年一脚踢飞脚边的石块,叹了口气道:“其实你心里又何尝没有疑虑,如今更急着送我离开这是非之地。”
魏磐长叹一声,良久不语。
少年忽道:“不想你笛子吹得那样好,临别前再吹奏一次吧。”魏磐默默地执笛唇边,青色的竹管间流淌出萧索沉重的呜咽,全不同于之前的婉转优雅。
“乾坤一转丸,日月双fei箭。漂泊尘嚣里,恍览百丑卷。愚人恋名利,痴者溺贪婪。浮生梦一场,世事能几钱?”少年用清越的嗓音娓娓道出黑白染就的沧桑,既觉不谐,又别有韵味。
一曲终了,少年展颜道:“千百年来,无论凡人还是修道之人,哪个不是如此——为名利牵引,奔走一生,到头来有人得偿所愿,有人两手空空。他们的做法由他们自己承担结果,我何必在意,又何须自讨无趣?讨还公道的债主总会有的,区别只是由人来担当,还是老天爷亲力亲为罢了。”
魏磐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此际,山上传来云牌三响,有事急召。少年笑道:“你自去忙吧,我们就此别过。该问候讨好的人我当代劳,好处日后讨要。” 魏磐抬手朝山上打出一道回应的灵符,又看看面前少年,再无嘱托,便道声“保重!”转身离去。
少年静立片刻,突然张开双臂,深吸口气,自言自语道:“闹够了,让臭石块头疼了两个月,该回家受罚了。”
他才要转身,一股冰寒彻骨的气流已紧贴在后颈。冷酷如刀锋的声音在耳际响起:“你最好不要打算用奇师相赠的黑羽箭!在它们出手前,我保证你会比现在矮上整整一头。”
少年将双手垂下,并没有转过身来,平静地问道:“你早就来了?”
“不错。”
“之前没有现身是忌惮奇师魏磐?”
“不错。”
“如今卑鄙偷袭是欺我修为低下?”
“不错。”
少年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你不觉得羞耻,也不会给我一个公平决斗的机会?”
“绝不。”
“莫非你是惧怕黑羽箭的威力?”
“不止。”
“还有什么?”
“你。”
少年奇道:“我既修为低下,你尚有何惧?”
“我虽有八成把握可在三招内将你制伏,却不能保证你不趁机发出求救信号。”
“你我无怨无仇,你为何会偷袭我?”
“……”
“抢夺宝物,你也犯不上找我这无名小辈。你是奇师魏磐的仇人,不,你是来天微派寻仇的?!”少年笃定地给出几近实情的判断。
清辉暗惊,也有些佩服,口中依旧森然道:“既知我的来意,你就小心性命,自求多福吧。”
少年扑哧一笑,径自转过身来。
“那么你想必要掳我为人质,或是让我领路,又或是打探消息?如此一来,暂时我岂非性命无忧。”他所料不差,只是……
还没等他看清眼前人的模样,一只手已如铁钳般狠狠抓住胸襟,小腹处如遭雷击,剧烈的灼痛瞬间蔓延全身,便失去知觉。
他自然不会知道,在他倒下的同时,施暴者也发出一声惊呼,慌忙松开左手。
“天哪,竟是女扮男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