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满楼的东家周福仓直到片刻前心情都很愉快。
今天吉星高照,生意兴隆不说,又巴结上贵客求得墨宝,连步履也轻盈起来,虚胖的身子行走在楼梯上,灵活地躲避着往来的客人,大有肥大化的穿花蝴蝶之态。那幅“冰露清净暑,金玉福满楼”的对子,他刚一出白鹤间的门就在三楼寻个角落反复看了十几遍,在周秀才巧舌如簧的解释下,他越发觉得字字贴切,句句精当,索性亲自抱着下楼,待会儿找人裱起来。
经过二楼,迎面上来的一行八人,当中那位看在周福仓眼里,使他满怀的愉悦更添三分。
“家里的几个婆娘还嫌老爷痴肥,真该让她们瞅瞅这位。啧,人家这满手的翡翠宝石珊瑚珠,袍子定是绣王斋的吉祥花鸟瑞兽纹刺绣,还有周身挂得这副佩玉,璜、环、珑、琥、觿、珠,件件都是上好货色。今儿还真是贵客频至,喜鹊登枝啊。”
也许是打量得入神忘了躲闪,也许是兴奋后的腿脚瞬时失控,总之结果就是周大掌柜打了个趔趄,硕大的身形犹如孩童玩得陀螺,顺着一条扭曲的弧线撞向珠玉装缀的更硕大肉山。
珠光宝气的肉山纹丝未动,站在身前的两人黑衫微动挡在前面,结结实实与周福仓撞个满怀。虽说不是有意冲撞,周福仓身无半分武功,但一身肥膘箍在水缸粗细的腰上,分量在那里摆着。何秀才在后面张大嘴,扭头不忍看到若干大小不一的人球滚落楼梯的惨况。
出乎意料的是两个黑衣人若无其事地接下了这一撞,还好心托住周福仓在半空乱抓的双臂,助其稳住身形。至于那副珍贵异常的画,无巧不巧地飘落而下,展开的纸卷正贴在一个黑衣人脸上。
除了肉山之外的七人似乎等级不一,其中五人包括之前阻挡周福仓一撞得两人都是样式简单但便于行动的薄棉布紧身袍服,另外二人则身着墨色湖州制凉稠士子袍,外罩同色敞怀纱质坎肩,身份当高于前者。
遭纸卷骚扰的正是穿绸袍的黑衣人之一。他冷冷地瞧着纸卷落下,并未抬起那双当可在呼吸间挥手摘下千百种致命暗器的瘦手。他不想在人前露出惊世骇俗的异能,真正的高手决不会在没必要时挪动四肢一寸一分。所以那张薄纸覆在脸上的一刹那,他双目不眨。
然而这次他大意了。那纸对常人来说砸上顶多麻一下,可对他就不那么普通了。正如金沙无惧骄阳,而冰雪见之消融一样,所谓一物降一物便是如此。
洁白纸面上的墨迹和朱砂印瞬间被灿烂的金色华光掩住,初时仅有巴掌大小,旋即又暴涨到三尺见方,内中恍若有金珠金龙游动,比当午的烈日还亮眼些。
黑袍人嘶声哀嚎,如夜闻鸮啼,穿云裂石,凄厉之极。身无半点道术武功的食客顿时有大半被震得昏了过去。眼见得几个年老体弱的长者耳边渗出血迹,性命堪忧。
周大掌柜正身手要够那两张贵人墨宝,首当其中之下如遭重锤,怒血混着油腻腻的饭渣形成一阵酸臭“泔淋”,被眼前措不及防的八人分享。而他自己则很幸运地晕了过去,——此时此地,晕过去远比清醒着舒服。
纸卷上的金芒沾了污物,渐渐暗淡消退。有胆大的食客偷眼望去,唬得当场屎尿齐流。原来纸卷下的脸竟被生生烧没了一半,残留的边缘活似烧化了的蜡烛,虽无鲜血脑浆流出,却别有一种可怖的诡谲。
倒霉的黑袍人身怀奇功异法,若非大事有变,断不会做人的随从保镖。谁料大材小用的无聊旅程竟莫名其妙成了不归黄泉,真不知是该怨天还是尤人。
同行七人直到黑袍人软软地倒在地上时才如梦初醒。尽管没有拧肉确认是否眼前出现幻觉,但要接受现实也花了水准以上的时间。
另一个身着同样黑袍的人面色铁青地确认同伴已死,瞥了瞥努力堆出凄容的六人,冷哼一声,左掌轻按,一蓬黑雾自掌心射出笼罩在死尸上。黑雾散尽,楼梯的地板上仅下一滩恶臭的黑黄水渍。
瞥了瞥无论神智是否清醒都蜷缩在桌下的食客,黑袍人森然喝问:“到底是哪位道上的高人要指教在下,请赏个脸出来一晤。会用光明符咒的人难道只会躲在背地里暗算吗?”
他哪里知道发生的一切全是误打误撞,如果硬要揪出暗算者,恐怕也只能是老天爷。所以没人接话是理所当然的。黑袍人眼中冷光乍现,分开挡在前面的同行者,一把拎起地上神智不清的周福仓,嘿嘿冷笑道:“既然无胆出来,就叫他先陪葬好了。不仅他死,这里所有的人都得死!”
就在化尸为水的黑雾再次从掌心飘出时,三楼的楼梯上走下两个少年,衣衫一黑一白,质地普通的衣衫穿在两人身上却比锦衣华服还气派。白衣少年那冰雪般的冷冽气质和黑衣少年仿佛从古战场上带来的煞气奇妙地融合在一起,随着踩在楼梯上的步点敲在黑袍人的心头。二人清俊的脸上连一丁点笑意也没有。
“上官槊大将军,又见面了。”
旧识重逢,对双方而言不仅是意外,而且与喜悦无缘。
上官槊笨拙地擦拭着锦袍上的污物,尽力掩饰着脸上一闪即逝的惊疑,还有一丝意外获至宝的窃喜。
“这位,哈哈,是言公子嘛,我们安平酒家见过的。你当时出手还真阔绰呀。后面这位没记错的话可是身份尊贵的宣国七皇子,原家的唯一血脉,当年也是金枝玉叶的身份。”
上官槊还是那副熊人的模样,说起话来瓮声瓮气的。在安平酒家同暗市交易时,清辉未曾通名,但熊人出口点明自己的来历也不足奇,——身为大吕定国公的堂弟,官居大将军之职,如果这点消息都搜集不到,扮猪吃老虎的戏码就有点弄巧成拙了。
方和张口欲分辨,被清辉用目光拦住。清辉觉得卿琅跟方和相貌酷似,既然对方认错了,没必要特意加以纠正,说不定还能将这种疏漏引向对自己有利的局面。这是清辉理所当然的打算。
“上官大将军目力惊人,才智高明,再加上胡家五兄弟这等得力的部下随行左右,自然可以安行天下。另外这位虽然面生,但能与本酒楼的周老板厮杀得不相上下,想必些许臂力总是有的。”清辉用碎冰般的声音悠然讥刺,胡家五虎顿时面上一热,纷纷避开他投过来的目光。
上官槊颈间肥肉跳了两跳,干笑道:“本人此次微服来到朗国,与大吕并无干系,自然不会引起什么争端,嘿嘿,游玩,游山玩水而已。反倒是言公子当日挥金如土,后又力挫强敌,真是豪杰之士。不知前朝秘库中金银几何?言公子以此为后盾,纵要恢复家门旧观也指日可待吧。”
清辉自然没有忘记幼弟之所以被暗市当作可居之奇货,就是因为宣国的秘库财宝。事后当他问起时,卿琅也大惑不解,因为并没有什么信物、钥匙、藏宝图之类的东西交到他手中。父亲原汝达贵为九五之尊时,他根本不是得宠的皇子,白眼和冷落没少受,秘库这种隐秘之极的事他连边儿都沾不上。
弟弟是不会骗自己的,清辉坚信这点。不过别人信不信就另当别论了。其实清辉倒也不怎么在意他人的看法,只是想到以后每天都有为夺财而来的苍蝇在眼前飞来飞去,实在不是挥挥手就能解决的,尤其是这些苍蝇可能裹着满身的腐臭和卑劣。
方和对此事知之甚少,听得云山雾罩。他与清辉相处日短,又没有几刻空闲聊这种家长里短,现在听这个肥硕的熊人啰里啰唆挡在前面,早就一肚子不耐烦。
“喂,林子里出来的熊人,要折腾就去林子里,不要以为我师……只有两人,你们便能稳操胜券。这酒楼的老板虽然肥胖,说起话来又阿谀谄媚得令人作呕,不过看起来你更肥,说话更恶心。快点滚蛋,还有,放了那老板,——他好歹还请了两个味道不错的菜,而你们除了一堆麻烦外什么也没带来。”
方和很理智地提出交涉,——至少他自己这么认为。
清辉在旁一边苦笑,一边瞧着新收的弟子,脑子里浮现出那些经历:在昆舆山时,方和一直装出温文有礼的样子代师传话;听到自己被丢给没本事的少年师傅后,肆无忌惮地宣泄着心中的愤怒和野性;下山后一路疯狂练习新学到的一招一式,饿得前心贴后背时仍装得若无其事不肯落后半步;片刻之前在饭桌旁小心翼翼地表述着和解的心意,言辞笨拙,甚至容易让人忽略和误解……就是这样一个人身兽血的少年被塞给自己当弟子。
要知道,通常修道之人最快也得年过花甲后才寻访良材美质授以道法,继承衣钵。而诸如道门四宗、天微、玉鼎等大派更是择师严于择徒,为人师者多有数百年修为。就算是随随便便的邪道门派,要找一个十八岁的师傅恐怕也难。经过了短暂的心虚和不知所措后,清辉这些天一直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当起临时师父。直至此刻,他才真正感受到这个弟子的将来被交托在自己手中。清辉有些汗颜,因为自己曾经那么轻率地回避责任,在犹豫的夹缝中无知地挥霍那份信任感。
“错误就留在过去吧。”白衣少年用只有自己能够听到声音低语,随后双瞳中升起飞扬自信的神采,平静地问:“上官将军应该不会是特地为寻酒楼老板的麻烦才来此地吧?光天化日在别国杀害百姓,令兄在吕国恐难自处。难道上官将军有雅兴在朗国州府的通缉中继续微服游玩?”说话间,不经意向前跨出半步,将方和挡在身后。
上官槊听了方和的叱责后本已怒形于色,闻得此言后却换了笑颜,眯起埋在肥肉下的小眼道:“本人也不想惹事的。只是这老板好不省事,刚刚拿了一幅破纸鬼画符,正贴在我的一个长随身上,结果金光乱冒后缺了半边脑袋。八人而来,如今剩了七个。瞧见了吧,提着老板的那位可是为兄报仇,于情于理,我都没法阻拦。”
清辉心念一转,将事情的大概猜个八九不离。本是为了还个人情才打抱不平,原来与自己颇有关联,那么黑锅就更不能由酒楼老板背了。但那“光明万象符”应该是只对阴气极重的元灵颇具效用,莫非……
“周老板手中的两张墨宝是从我手中买去的,我不知它们还能做杀人利器。早知如此,当初该加些价码。”
此言一出,十二道惊讶的目光和两道饱含怒火的视线同时集中在清辉身上。方和在一旁轻声道:“没想到那符能杀人,起码比江湖术士的鬼画符灵光。”
在清辉与方和的连番讥讽下,黑袍人早对杀掉昏迷不醒的胖子没了兴趣。待听到对方自称与纸卷大有关联后,立刻向丢废物一样把周福仓扔出去,顿时杯盘碎裂,桌翻凳倒,乱作一团。周福仓皮糙肉厚,砸到地上也没发出多大声响,只是众人仿佛觉得脚下一震三颤,不大稳当。
“你,小子,有胆量就到城外。在这里伤及无辜,不是你们侠义道所为吧。”
黑袍人似乎来自偏远异地,将字正腔圆的中原官话说得阴阳怪气,但言中挑战之意昭然若揭。
清辉冷笑道:“你怕惹来官府甚至招来正道修士追杀可以明说,不必遮遮掩掩。我不是什么侠义道,行事只凭本意,为自己方便而已。高帽子我不稀罕,烂帽子就更不必了。这理的老板招待殷勤,我才会管闲事。既然上官将军也有叙叙旧的雅兴,城外倒也清静方便。带路吧!”
上官槊的眼中闪过一抹喜色,带着神情木然的胡家五兄弟快步下楼而去。黑袍人用灰白色的瞳孔凝视二人少顷,也跟随离开。
街上行人并没有因为福满楼内的骚动而减少起来。看到急匆匆自楼内奔出的食客中还有几人端着一盘菜两坛酒扬长而去,几个大胆的地痞无赖不甘落后,趁人不备溜进去,也想顺手牵羊。
好事的不只是壮年男子,驼背的老丈,垂髫的孩童,花枝招展的大姑娘……在当街层层叠叠围住门口,巴望着好戏上演。只要自己不受伤害,人们对旁观任何性质的热闹都不乏兴趣。事实上,在受到伤害之前,每个人都笃定自己是处在绝对安全的观看席。
当看见一个衣着华贵的胖子满身汁水地被五名黑衣男子簇拥着出了店门向东而去时,人群中哄笑者有之,起哄者有之,更有几个胆大的堵在路上不肯让开。
“不知死活的家伙,大人您看……”在得到颔首默许后,憋了一肚子邪火的胡老三和胡老五像扒拉蒿草一样分开阻挡的人群。拦路者只觉对方力大无穷,肩头被触碰的地方传来一阵凉飕飕的酥麻,就东倒西歪坐在地上。六人脚下没有丝毫停顿,穿行离开。
“老三,老五,你们下手有点不知轻重,不要给大人添乱。”胡老大阴沉着脸训斥道。
胡老三不以为然:“大哥,宰几个蝼蚁草民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和老五的手法虽然比不上大哥您神不知鬼不觉,但他们最快也得在三日后化骨而亡。到时我们早办完事回去了。这里的城守难道还敢跑到大吕要人?没有人证物证他要个屁!”
胡老大还要再说,上官槊轻声笑道:“杀了就杀了,没惹麻烦就好,胡头儿也不要怪兄弟。眼下扎手的是那两个小子。白衣服那个最好让他和南边来的拼个你死我活,剩下原家小子不许伤他,我要带回去交给大哥。你们不该说的少说,不能问的别问,我可不想像安平酒家那样败兴而归。”他说得轻描淡写,胡家五人听得冷汗涔涔,连大气也不敢出一声。深谙主人秉性的胡老大更是噤若寒蝉,心道,若老三再鲁莽冲动惹烦了这位上官二爷,只怕谈笑间就会落个一死都难求的下场。
六人身后忽然传来惊呼声,原来随后走出店门的黑袍人全不顾惊世骇俗,双肩不动,双腿不曲,仿佛被风托起来一样凌空飘过众人头顶,落地后大步而去。清辉与方和趁众人高呼“神仙”“高人”之际,默运护体元罡径直穿过去,每个与他们擦身而过的人都像碰到了滑溜溜的大鱼,就这么挤出人群。
烈日下,街道转角处老树上的蝉鸣愈发响亮,喧闹的人声渐渐平息。不管是在这场混乱中得了小便宜的,还是几日后将性命不保的,人人都回到自己该去的地方。余兴未尽的议论中不时夹杂着幸灾乐祸的笑声……
※※※
且说清辉二人早晨是从西门进城,来时没经过东郊的林子。满眼郁郁葱葱的树木错落挺立,由于亮暗反差太大,普通人在外头根本弄不清林内状况。当然,对于来到林中的九位不速之客就没有这种麻烦。
林中一块空场大概是城里人伐树留下的,除了几十个半尺高的树桩倒也平坦。
清辉与方和对视一眼,脸上露出凝重之色。林中弥漫的血腥气虽然淡了不少,但这几天内肯定有人命丧于此。就算尸身草草埋于没踵的蒿草下,飞溅的热血还留有残迹。
七人对两人,一场恶战在即。
“言公子,如果你肯……”
上官槊皮笑肉不笑地说了半截,就被清辉冰冷地声调打断。
“要打就打,废话少说!”
黑袍人长啸一声,嘶声阴笑道:“正合我意,看你能不能有机会把那符咒也弄到我脸上!”说完身如淡烟电射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