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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第十二曲 险生

盛青山古洞外,月光如洗,凉风送爽,林涛轻诉。在稀疏的人影环伺下,两位才华惊世的后辈修士终于到了一击判生死的紧要关头。斗了多时,原本露出一丝疲态的无方公子简怀谦在天目打开的瞬间,竟比气力完足时还多出几倍的灵力。

他额前射出的纯白光柱像天空中撒下的月光,皎洁清明,不带半点尘嚣的气息。可当它照在双生鞭上,双生鞭化为银色的蛟龙与猩红的毒蟒便染上了嗜血的狂暴,千重鞭影形成的银色光幕也一下子由数丈高下变成了铺天盖地的漫天怒潮,以九天雷霆般不可阻挡的威势压顶而至。

双生鞭之凌威,天目之玄奥,合二为一。目睹如此傲绝当世的一击,即使是几位正道的旁观者也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脸上的神情很难说是全然的喜悦和赞许。天知道,这小子才入道三百年就有这般本领,等他成了气候之时,自己又当列何位呢?天目,嘿嘿,难怪故老谈及此事都闪烁其词了。

有“雷煞”之威名的一代奇才顾思言由于战前耗损不少,一直在交手中处于下风。摩穹如意上牵引的雷光电芒只能在银色的风暴中偶一闪现却屡次无功而返,最终连整个身影也淹没在不见,但不管怎么说,还能苦苦支撑。可惜面对无方公子的惊世一击,任谁也看得出,强弩之末的雷煞根本挡不住了。

悬河倒泻砸下,而后墓地收束,紧跟而至一银一红两道奇芒向当中一绞,密珠般的沉闷炸响不断。烟尘石屑被激得四散飞起,猎猎狂风挤出锐利的尖啸。没人相信在这样的一击之下人还能活着逃出来,能留下断肢残骸已经侥幸了。

“砰——砰——”

两声闷响传来,终于忍不住冒险援手的“飞虹赤练”华彩衣与联手阻拦的灵合子和安道中连对两掌。

一身古怪红袍的仓元掌门一飘十丈趁机化去反震之力,灵合子后退七步,地面留下七个脸盆大小的半尺深坑。反观华彩衣虽然抢到阵前,嘴角却淌出一道血痕。以一敌二,要是从容应付,她飞虹赤练未必一招即落下风。可是,现在心急如焚的她失了应有的分寸,强行突入,硬生生抗下两掌,受伤不轻。

眼前的烟尘随风散去。长鞭之下十丈以内地面成粉,双脚踏上软绵绵的,至于顾思言的身影已然消失无踪。

“神形……俱灭?难道……真的完了吗……本来,本来看着你不像个短命之人……怪我,也许不把你扯进来好些……我自己欠的人情,自己还就是了……”

似呢喏,似啜泣,似自语,又似低诉。翕动的双唇旁凄艳的鲜红无损她面容的雅致,唯显分外刺目。绝美的脸上宛如挂了凄婉的轻纱,模糊得让人恍惚间难辨五官。华彩衣本就极美,此时喃喃自语的失神之态更添了几分柔媚动人,浑不似平时里的跳脱飞扬,亦非往日谈笑毙敌间挥洒而出的冷彻果决。

没有人在这一刻想到偷袭,甚至连老练沉着的灵合子和豪放不羁的安道中也不自觉瞧着眼前的凄楚佳人呆愣了片刻。古长留和简怀谦二人或许算是那一刻脑子最清醒的,可是就算让年他们再选择一次,他们仍会毫不迟疑地拒绝偷袭这个伤怀中的玉人。那轻微颤动的双肩,随风轻摆的衣裙,还有那双剪水眸子里的痛彻心肺,无不比任何强大的法宝都更令他们觉得难以出手。惨胜的简怀谦甚至有点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出手太过狠毒,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错事。

“还望仙子……”

简怀谦待要开口劝慰,又不知从何说起,细想起来并没有做出不当之举的自己为何心中竟会如此不安?天目开后,身心俱疲的无方公子似乎隐约觉得不妥,可头痛欲裂让他无法静心凝神推演个中缘由。

最先打破这份短暂平静的人是天微派的神机书生古长留。他在瞧见地上那些躺倒的同道的一刻猛然醒过神来,忙上前扶住身形摇摇欲坠的大师兄,不动声色地渡过一道真气,口中却对华彩衣道:“仙子如无意再刀兵相见,可否赐下勾魂针的解药?”

嘴角勉强扯动了一下,华彩衣恍若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僵硬地从腰间的五色锦囊中摸出一只翠玉小瓶。即使不知瓶中装的何物,单看瓶子本身便是价值万金的珍宝了。华彩衣并没有直接将瓶子递过去,反倒缓缓开瓶取出一颗状若珍珠的小丹丸放入口内。

古长留一惊,连身后冷眼旁观的安道中和灵合子也无法坐视,飘身上前便要出手。华彩衣一摆手,将玉瓶丢向古长留,语调飘忽空洞:“瓶中便是解药。我自服一颗,你们愿信便信,愿服便服,不必多言。”

古长留见华彩衣服下药丸后并无异状,而那瓶中之药清香沁脾,必是极珍贵的药材炼成。当下他又将玉瓶传给其余几人,见众人点头示意均无异议,抱拳谢道:“仙子肯化解干戈,我等之幸。”

向下毒者致谢,听起来固然有些匪夷所思,但若是这位飞虹仙子抱了玉石俱焚的心思,恐怕今日正道真要损失惨重了,因此道谢倒也不全是客套。

那位侥幸逃过数劫的玉鼎教三代弟子终于接到了他力所能及的任务——用此药解救中毒的同道。尽管华彩衣口头上答应不再和众人纠缠,但保不准素来喜怒无常的女魔头会翻脸无情,猝起伤人。

一时间,古洞前短暂地恢复了素日的平静,只有那位玉鼎弟子忙前忙后,喂药救人。

古长留扶着真元大损的简怀谦坐在一旁的大石上,悄声问道:“大师兄,那雷煞当真厉害到如此地步,逼得你不得不开天目应战嘛?我一直觉得师兄出在上风,怎的突然……”

“太上化虚诀!”

简怀谦神色凝重,刚才一战耗损过大,说起话来显得中气不足。但对于见闻广博的古长留来说,每一个字却重逾千斤,仿佛黄钟大吕的宏音砸在耳际。

千年之前,道门丹霞山****上法宗前代宗主景阳真人被一个无名少年化去一身修为,毙命当场。虽然事后道门四宗极力掩饰,声称景阳真人是因自身运功走火才不幸遇难。可明眼人都知道,道门正宗功法平和坚实,修炼到景阳真人那般境界,怎么可能在对敌时突然走火爆体?

太上化虚诀,这种之前仅见于各派极秘典籍中的仙术开始暗暗相传于一些大派顶尖人物之中。无奈此术并非寻常道术一流,典籍中只言片语,根本无法修炼。更有传闻,此术本为仙界天刑大法,连仙家之体也无法承受,绝非人间应有。既然如此,当年那个少年如何习得此术,却又令人无法解释。不管怎样,“太上化虚诀”五个字便如梦魇般挥之不去,心知此术的修炼法诀可能存在于世间某处的人们,心中难免既惧怕又有几分期待。

古长留神色不变,却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师兄可能确认就是此术?”

片刻默然后,简怀谦沉声道:“如今想来,或许他的太上化虚诀仍未大成,又或是他练得本就不全。论威力,若是真有传说中那般难以抵挡,连景阳真人都只能束手待毙,我便是开天目只怕也凶多吉少。当时那股强大的吸力着实令人心惊。太上化虚诀毕竟只是传闻,千年之间唯一以身相试的人已死,我也是全凭猜测,谈不上肯定。”

“雷煞的出身何门至今仍扑朔迷离,万一他是当年那个青叶门一脉,恐怕道门就要头痛了。”古长留将千年之前震惊天下修道界的青峰、青简师徒二人与雷煞顾思言联系在一起,前提是他们都与太上化虚诀有关。青叶门,一个千年前一下子蹦到众所瞩目得戏台上风光一阵,而后又消失无踪的神秘门派,真是令人有些心向往之。说起来,道门这些年来也曾秘密派出无数弟子探访却一无所获,天微派布有自己的眼线,当然不可能毫无耳闻。

简怀谦省得其中原委,微微点头,心中却始终被一种难以言明的不安困扰,强忍头痛琴将刚才一战前前后后思索数遍,不安的感觉越发清晰,可就是找不出到底不妥之处在哪里。古长留心思细密,察言观色后心有所感,却并不出言相询,只是默默输过一股真气助他调息。

且说另一头,解药总算喂得差不多了,那位幸运的玉鼎弟子正庆幸不必再重复撬开牙关、以真气送药入腹而后化开的工作。老实说,这看起来简单的事情,连续做上几十次也不逊于打上一场恶战。满头大汗的他轻轻伸了一个夸张地懒腰,舒活一下筋骨,猛然间又觉得与眼下的场合气氛不相称,一脸尴尬的垂手立在一旁。本教掌教紫度真人此番亲临盛青山之会,却对夺宝之事表现的意兴阑珊。这种判断听起来匪夷所思,可却是他相当确实的感受,否则很难解释为什么教中好手大多留守,跟出来的都是自己这样修为平平的弟子。平日里在教中日日修炼,他原以为自己修为尚可。不过俗语云,不怕没好货,就怕货比货。这次出行他总算长了见识,井底之蛙的想法早已烟消云散。

“只要活着回去就是万幸,此后必当尽心修炼,争取也能有天微派简师兄那般神威。”

他正胡思乱想,忽觉脚下一震,随即一股酥麻的感觉自足底狂窜而上,耳边赫然如闻晴天霹雳,眼前只一黑便知觉,软软地倒在地上,永远失去了道行更进一步的机会。

在场众正道高手都是灵觉敏锐,可辨百丈飞花落叶声的高明修士,这么大动静自然瞒不过他们耳目,脸上立即变了颜色,“敌袭”的警报清晰地闪现在脑际。

还来不及作出反应,方才玉鼎弟子站立处坠下一道九天落雷,碎成粉屑的山石和砂土四散溅起,迷蒙的烟尘中一道白影自地下升起,丝毫不做停留便冲向坐于大石上调息的简、古二人。一道匹练般的电光化为银白色巨蟒,昂首卷向被突如其来的剧变惊呆的猎物。

古长留本能地想要闪躲,但顾虑师兄简怀谦行功到了紧要关头,未见得能有气力躲过这雷霆一击。而此时那道有若通灵活物的电光也几乎封掉任何逃逸的角度,要轻易遁走已是奢望。

“既然如此,为今之计只有赌一把了。”便在一瞬间,古长留下定决心,无论如何要尽力扛下这一击。他在第一眼就认出来人正是先前被认定死在大师兄双生鞭下的“雷煞”顾思言,一个论修为高出自己一大截的煞星。至于对方到底怎样从双生鞭下神不知鬼不觉地逃走,他当然极为好奇,不过对方无意给他闲暇探究来龙去脉。

“神机书生”古长留长于谋略,料敌先机,不战屈敌。虽然与人拼死争斗的经历不是没有过,但往往也都是先以计谋先将对方逼入不利境地,而后一击制胜。像今天这样仅靠自身力量硬撼强敌的状况,对于他实在是相当罕有的经验。话虽如此,身为名门大派天微一脉掌门以下二代弟子中的杰出人物,古长留多年的苦修亦极可观。越是到了危急关头,神机书生的脑子越是冷静异常,没有丝毫保留,古长留几乎把周身道力抽空,一蓬细若牛毛的翠色寒芒自指尖爆出,迎向狂恣而来的银白电蟒。

人道是,“天微翠雨妙,挽花摧黛峰”。这话非是咏景,而是前辈修士赞美天微派“翠雨诀”精妙之极,轻柔之时可在百里之外挽起鲜花而不损片瓣,刚猛可裂石开山无坚不摧,端的是变化莫测,威力无穷。

众人目视翠绿银白二色光芒相撞,巨大的声响震得脚下的山体也似生出惧意般发出颤抖,不逊利刃的旋风窜开。若非众人都是修道者,只怕这一下斗法的余波便会弄得遍体鳞伤,狼狈不堪。

场中仓元掌门安道中和玄宗灵合子自是不会受这些余波的影响,二人交换了一下眼神,近乎同时飞身而起,四掌齐出,澎湃如潮的浩大掌力猛击顾思言背后。以这二人的修为,联手出击之威恐怕放眼天下也无几人能直面锋芒,更别提置之不理了。

顾思言此刻的样子与现身之初的悠然洒脱相距甚远,玄青色头巾不知丢到哪里去了,发髻披散,身上的月白缎公子袍被扯破了几处,上面沾满了尘土,前襟后背处更是血迹斑斑。这不出奇,——在五方公子双生鞭和天目的双重攻击下,就算有秘法逃得性命,也断不可能毫无伤损。

可令人不解的是,就算是再怎么受伤虚弱,顾思言也该听得见耳后呼啸而来的掌风。偏偏他就是头也不回,本来握住摩穹如意的右手上又加握了一只左手,遭翠雨诀迎击后光华稍显暗淡的银色电光乍爆而散,幻化成满天闪烁的星斗。不熟悉的人恐还以为是顾思言后力不继,功法涣散,岂知这正是雷元道法中极高明的“惊辰十二相”之术?

古长留适才一击已倾尽全力,性命攸关之下竟然将平时只有第三重修为的“翠雨诀”提到第四重境界,现在仍觉浑身轻飘飘地没有一点力气,更别提什么出手抵挡了。他也看出那雷煞必是到了强弩之末,现在的攻击该是最后的手段。只是看出来归看出来,要怎样破解这看似缓慢飘落,实则快逾奔雷的“惊辰十二相”,他一筹莫展。

智慧可以扭转败局,却需要相当的力量辅助,如果只凭想象就能化解一切麻烦,事情也未免太轻易了。古长留甚至开始怀疑自己在危机时刻是不是胡乱迁怒于人,他从一开始就有种感觉,安道中和灵合子的援手伸得太迟,而且未尽全力。打不过就埋怨别人不帮忙固然是一种可耻的心态,可此时正该是正道众人齐心破敌之时,二人仍然保留实力未免太不近情理。

寒星点点,棋布当空,转瞬化为一阵倾盆光雨飞坠向天微派二人的头顶。尚有数十数丈高下时,首当其冲的古长留已经吃受不住,身形摇晃跌坐地面,气血浮动使得双颊泛起不正常的赤红色。

“入微圆通,万化无形,破!”沉稳的声音自身后响起,念出的正是天微派极秘的法诀,古长留不用细辨也知道大师兄的声音。无方公子脸色比先前更加苍白,一双深邃的眸子里却闪动着炯炯神采,刚才还站立不稳的高瘦身子此刻迎风直立如一杆标枪。他大袖轻扬,挥出一层清亮若湖水的薄薄光幕将二人护定。

密密麻麻连珠炮似的脆响爆起,状若寒星的点点阴雷撞在光幕上,一阵摇晃后将其击碎,下落之势稍缓半分。

简怀谦似是早有预料,也不惊慌,不等前层光幕完全破碎,便又长袖轻起,同样的一道光幕再度升起。

说得迟缓,当时却极快。转眼的当口,十五道光幕被冲破,简怀谦神色如常,身如山岳,只是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谁都看得出,此刻他伤上加伤。不过,“惊辰十二相”聚起的雷光经此一阻,下坠势头已不足先前三成,数量也少大半。

简怀谦再探右手食指,当空划出半个圆弧,随后五指舒展如轮,又似轻拂琴弦,数缕奇芒电射而出,冲入半空中几个奇异的方位。

“惊辰十二相”既以阴雷依星相术数之玄奥布阵对敌,化解之道当是寻得阵眼而后破之。刚才短短片刻,眼力惊人的无方公子便摸清了其中法门,此时一经出手立收奇效。

耳中依稀闻得晶石碎裂的脆响,寒星满布的一天阴雷纷纷在空中互相碰撞后炸开。简怀谦嘴角露出一阵浅笑,身子却直挺挺地向后一仰摔在地上。

几声低呼从场内不同的地方传出,伴之以数声木棒敲击皮革的闷响,复数的人影在半空中交错后又各自向着不同的方向坠落。

首先是顾思言连中安道中、灵合子四掌,虽然急切间用手中摩穹如意虚挡了一下,却哪里挡得住,身子如同断了线的风筝直被重重轰出百丈之外,砸在一个老树的树冠上又跌落尘埃,一动不动。

而之前沉溺伤感、精神恍惚的华彩衣则在顾思言现身的一刻便一扫颓唐,脸上哪有半点哀容,一双剪水眸子里寒光四射,抬手抛出一面古色古香的铜镜,五色霞光经天怒射奔向背后偷袭顾思言的安道中、灵合子二人。

依她的本意,这个名唤“镜花”的宝物只需能令二人分神,解去思言之危就算大功告成。“镜花”原为上古女修士梅芳茵飞升仙界前的得意宝物,威力极大,料想安、灵二人为人谨慎,不可能有舍身破釜的决心,置之不理一味攻敌。

说来也是该当有此一劫,从惊变迭起伊始就无甚惹眼表现的明元子此时终于觅得出手时机,猝然发难。这位法宗二代弟子一拍腰间布袋,一面与华彩衣所抛之铜镜模样相仿的银镜化作一抹银虹迎在当空,恰好截住袭向安、灵二人的五色霞光。论品质,银镜的显然次了很多,根本吃受不住“镜花”的浩大法力,半空便裂为数片。只是这一阻之下,五色镜光被折射得偏了个方向,射在半山腰的一处凸石上,那足有寻常堂屋大小的巨石无声无息间熔为一滩赤水。可也正因为这么一搅和,原本收回大半掌力欲先求自保的安、灵二人才能没了后顾之忧,偷袭顾思言得手。

“飞虹赤练”华彩衣目睹顾思言中掌,生死不明,简直怒不可遏。这位面如冷霜的女煞星一声怒叱,一头青丝无风扬起宛如雀鸟绽屏,身形陡然化为朦胧虚影扑向明元子,十指前淡粉色的濛濛雾气实是千年苦修的元炁。修道之人若非遭遇生死大敌,决不会以本身元炁全力一搏。华彩衣心中实是恨死了这个老杂毛,同伴冒死唤来的一丝胜机已逝,眼下生死未卜,满盘计划功亏一篑,全是此人冷锅冒热气地从旁搅局。今日若不力毙此人于掌下,怎肯干休。

明元子识得厉害。他虽自负,性命交关时却一点不傻。慢说自己修为不及这妖女深厚,就算功力相仿,正面硬撼对方全力一击也属不智之举。可当他匆忙之下手掐法诀要以遁术避走,方才发觉情况比想象的还要糟糕。华彩衣早以“搜神术”将他锁定,此时他仿佛身陷流沙泥淖,根本动弹不得。

“师兄救我——”情急之下,他不顾得什么体面,冲一旁失魂落魄的广庐子大呼求救。这位他一直看不顺眼的广庐子师兄,道法修为虽然高出自己有限,却因深得宗主玉阳真人的赏识而得了不少护身奇宝。

总算要命的关头,广庐子被这一声惊呼从从惨败于后辈小卒的失落中喝醒过神来,护身至宝“天华盾”及时飞出,迎风聚成一面金色的光盾护在明元子身前。

粉雾金光撞击在一起,声息全无,但方圆十丈之内的山石沙粒顿时化为粉尘,向下塌陷了半尺有余。华彩衣倒飞出丈许站稳身形,明元子和受到波及的广庐子则被推出十余丈,身上的袍服比街头叫花子的衣衫还破烂,嘴角汩汩地淌出血渍,定然受伤极重。道门至宝“天华盾”加上二人的护体真元,仍难抵销华彩衣含愤之下的徒手一击。

华彩衣占了上风不假,可情况之糟她却比谁都清楚。刚才一时恼怒全力出手,固然重创两个杂毛,自己却耗损六成真元。眼下瞧着面无表情走来的安道中和灵合子,再看看远处一动不动的顾思言,还有受人之托要带回去的两个来历不明的小子,她不得不打起精神来,拼命压榨头脑中的智慧,试图寻得一个脱身之策。

“老太婆似乎无恙了,神采依旧,真是可喜可贺。”火德真君安道中一边怪笑,一边摆弄着手里一柄黑漆漆的短棍。初时顾思言偷袭得手,此老曾将短棍取出,之后出手对敌却将短棍收起,只以双手应敌,足见胸有成竹。此刻,他料定华彩衣必要拼命,才又取出称手神兵。

华彩衣以水葱般的纤纤素指将额前散乱的几根发丝拨开,并不理会安道中的嘲讽,对一旁的灵合子道:“你看起来比那个老糟头子顺眼些,我们不妨作笔交易。”

灵合子永远是那副平和淡定的语调,不紧不慢地打个稽首应道:“仙子有何吩咐?不知仙子又有何物作为筹码呢?”

“和聪明人说话省气力。筹码自然是有,譬如勾魂针的解药……”华彩衣微微一笑,艳若百合绽放。不过灵合子的脸色却一下子难看得很。

“仙子之前赐药……”

“不是毒药,但也非解药。若是他们患了寻常伤寒杂症,倒是可以要到病除。”

“贫道愚鲁,不敢断言仙子到底哪句是真,哪句又是戏言。”灵合子语带愠怒,转念又道,“原来仙子与顾道友早有串谋,假死觅机,可谓深谋远虑,灵机应变,贫道不察,倒被仙子一番假悲戏弄了。”

华彩衣不置可否,从怀中取出一个一模一样的翠玉小瓶,倒出一颗黑黝黝的小丸屈指一弹,直入一名倒在地上的道门弟子口中。灵合子站在一旁并未阻止,安道中也默然不语。

过了半晌,只听那人喉咙里咕噜咕噜响个不停,散发恶臭的腥黄粘汁自口角流出,之后便无动静。在场之人均非等闲,听其脉相平稳,呼吸均匀悠长,即知奇毒已解。

“仙子肯赐药,我等感激不尽,但不知有何要求?”灵合子面色稍霁,与安道中对视后问道。

“和我同来之人我要带走,我此来寻找之人我也要带走。”华彩衣不动声色答道。

安道中微觉诧异,忍不住插嘴问道:“老太婆,莫非动了春心不成?这雷煞与你有无渊源我懒得过问,那两个小子来历不明,和你又有甚关系,连玉皇盏都拿出来了。”

华彩衣嘴角带笑,妩媚万端,言辞则完全不见柔软妥协:“与你无关,就凭你老头的尊容,品头论足还差了些。怎么样?肯与不肯,一念之间!”

“仙子莫要相逼。若是应承了仙子所请,贫道无法向师门和同道交待。”灵合子并不动怒,但拒绝之意决绝。

“道长如何才肯干休呢?”

“仙子与贵友可自行离开,青山不改,他日五派定会上门讨个公道。但那两位小友还要留下,贫道尚有些疑问请教。”

“真的不能通融?”

“仙子是聪明人,贫道也直言底线,多说无益。”

华彩衣深知对方已经看穿自己拖延时间恢复元气之谋,至于对方所提的条件,如果自己能答应,又何必冒险来走这一趟呢?昔日欠下的人情,今日能还便还,还不了顶多就是赔上一条命罢了。

古洞前还有战力的三个人六目相对,图穷而匕首现,彼此之间已经没什么可掩饰了。

“动手吧!”华彩衣口中吐出这三个字,刚刚收在手中的“镜花”便要再度祭出。

只是,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一个扭转局势的意外发生了。也许过了今夜,每个人都会对“世事无常”这句老话深有体会,——能够按照预定轨迹前行的事情总是少得可怜。

※※※

夜幕低垂,百里盛青山葱郁的林海细波翻动,叶片摩擦的细碎响声经过徐徐夜风的吹送,传得很远。中指峰虽高,但古洞只在半腰处,四周仍有群山遥对,十分拢音,尤其在静谧的晚间,一切细微的响动都听得真切。

半空中正邪两道的交锋似乎分出了胜负,一时安静了许多。古洞前华彩衣与安道中、灵合子对峙而立,战意充盈如满潮之水,一触即发。

恰在此时,一直毫无回音的古洞内竟隐约传来杂乱的脚步声。最初还听不真切,不多久洞口处已有人影攒动。

还没等三人看清出来的是谁,三道乌光不由分说地向三人打来。来势堪称凶猛,准头却差劲之极,除了火德真君差点被砸中之外,其余二人根本用不着躲闪,乌光在至少身前三尺处掠过,片刻后但闻身后传来三声轰天巨响。

未及缓过神来,一张金色巨网直撒过来,劈头盖脸地就要将三人罩住。几在同时,一个车轮大小的暗红色****,两只各挂着三个金铃的手镯,七八道威力不小的灵符,十几柄光华各异的飞剑,数量不下万枚的飞刀飞针飞石,更有数不清数目的阴雷、火球、电光、毒雾一股脑地涌了出来。

三人都不是胆小怕事之人,但此刻不约而同地选择了第三十六条妙计——快逃。

华彩衣趁势驾遁光飘至倒在地上生死未卜的顾思言身边,伸手将其衣袋提起,耳边响起一声怪笑。

“老太婆,没那么便宜,先鉴赏一下老夫的烧火棍。”

灼热的极阳真元凝成有若实体的粗大气柱,砸在华彩衣的右肩上。只挨了一下,她的护体气罩便被震散,钻心的疼痛随着一股焦臭的味道传来,差点令她当时晕厥。幸而一击之后便没了下文,就听安道中扯着破锣一样嗓门高声叫骂:

“混账的杨小八,瞎了眼,你连掌门师伯我都敢砍?!平日里没大没小惯了……嗨,你们道门的老道士小牛鼻子用阴雷炸我已是犯上无礼,怎么连你们同门灵合道士也砸。疯了不成?”

华彩衣听得一头雾水,只是隐约猜到这些先前入洞的人不知遇到了什么变故,一下子发了狂,出洞后开始六亲不认地乱打一气。天赐良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她咬牙忍痛挟起顾思言,一摆遁光又来到“玉皇盏”护持下昏迷不醒的清辉二人身畔,挥手收了玉皇盏,抓起二人腰带便走。

“仙子何必太急!”

这个不紧不慢的淡定声音比起安道中嘶哑粗糙的嗓音更令华彩衣心惊。灵合子,这个看起来道貌岸然的玄宗大弟子总有一种阴恻的灰影相伴。有这样的观感,与其说是出于判断,还不如说是某种虚无缥缈的直觉。华彩衣异常信任这种多次助她脱险的直觉,对灵合子格外提防。此时听到他的声音逼近,忙全力驾遁光直向西南方投去。

一股大力自腕上传来,华彩衣只觉手上一轻,来不及察看是谁被夺走,惟有全力催动法诀,梭形的七彩华光经天疾掠,更无半刻停留。刚才灵合子竟能毫不费力突破护体光罩,这份修为比他交手时展现的实力高出至少一倍。能够将实力隐藏到这种程度的人,除了可怕,恐怕还得加上七分阴险。

灵合子望着遁光,眉头一皱,本待继续追击,目光却被混战中几人手中的法器吸引,口中喃喃道:“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果真是天助,天助……”言罢,径自提起手中擒下的一人,回转身形加入混乱的战团。

※※※

一幢梭形的七彩光幕当空飞驰,浓墨染就的山岭疾速倒退,高空的夜风冷冽激劲,却被薄若蝉翼的光幕阻挡于外。光幕内一只琥珀色的古朴琉璃盏绽放出柔和的流光,浓稠彩汁装的奇光倾泻在三人身上,发挥出难以想象的治愈功效。

两名的男子昏迷不醒:年纪稍大的一位情况更惨淡些,除了嘴角冒出的血沫,四肢也扭曲成夸张地角度,任谁也看得出,他周身没有几块完好的骨头;年纪稍轻的一位,身上的白麻长衫上多了几片凄艳斑驳的血渍,延伸起来几乎覆盖了全身大小。放在凡尘俗世,即便是名医也会束手无策的伤势,眼下却以肉眼可辨的速度步步好转。

三人中唯一尚存知觉的是一名女子。以容貌而言,精致玲珑的五官鲜明灵动,肌肤细腻得欺霜胜雪,窈窕的身姿媚而不俗,即便是再挑剔的眼光,也不得不赞叹她的绝代风华。美中不足的是元气大伤后脸色过于苍白,右肩处更是新缠了几块素白的布条,清雅幽淡的香气来自疗伤奇药“暖香膏”和“百花露”。

三人正是逃脱险地的“飞虹赤练”华彩衣、“雷煞”顾思言和被二人救起的清辉。而卿琅在三人即将脱离虎口的最后关头被玄宗大弟子灵合道人擒住。

华彩衣在玉皇盏的催愈下渐渐调理了几条淤塞的经脉,勉强恢复了三成道力,——若要尽数复原,还不知要到哪年哪月。

“人情,实在是欠不得啊。活了这么久,才欠人一次,还起来就险些送命……也不知那两个少年到底和她有什么相干,劳她费如此心思搭救。”

低声的自言自语着,华彩衣的脸上渐显茫然。那个女子,自己恐怕真是一辈子也无法超越,修为,容貌,还有那相伴之人……老天似乎把运气都给了她。

很少有人会想到,这种幽怨的表情会挂在如此一张的脸孔上,——在人前的飞扬妩媚的华彩衣和此时寂寥的女子判若两人。其实,每个人在人前人后岂非都是两张画皮。

两道灰白色的细线出现在南方的漆黑夜幕上,若不是刻意分辨,实在难有警觉。华彩衣此时确是全神戒备,元气虽伤,但耳力目力仍在。那种修道者特有的御剑破空之声已在百里之内,此情此景下,来人到底是何用意,实在颇堪玩味。

换在平时,华彩衣全力施展遁法远远便可将二人甩开,偏偏今时不同往日,真元所剩无几不说还带着两个重伤者,只能听任来人追赶了。

“前面华贤妹留步!”

来人口中叫得熟络,剑光却迅若奔雷,善意缺缺,半盏茶的工夫已与华彩衣三人追了个首尾相接。几乎是先后脚,另一人也赶到近前。

观此二人一样打扮,一身灰白长衫,个头不高却背被一柄五尺长短的青铜巨剑。看长相二人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粗略形容起来就是江湖上二流帮派头目的典型嘴脸——眉眼兼具三分气势和七分猥琐,瘦削的双颊配上凸出的颧骨,平添了几分狡诈与狠毒的印象。能够区分二人的标志就是先来之人嘴角黑痣在左,后来者在右。

华彩衣心下一沉,暗叹时运不济,一波未平,又碰上了两个难缠的主儿。二人虽不认识,但其身手亦有可观,似乎是有名之辈。自己若无伤在身,倒也不惧,偏偏在当前……

“二位拦住小女子有何见教?”

左边嘴角有痣的一位嘿嘿一笑,调着嗓子道:“华贤妹明知故问了,留下那个从古洞里出来的小子,我二人有些疑问盼其解答。”

“素不相识,二位肯问,人家未必愿答。”

“华贤妹何必推托?只要你不插手,我二人自有办法让那小子乖乖交出……交待出那……那事。”

“二位认为小女子肯不肯呢?”华彩衣依旧笑脸,眼中却冷芒跳跃。

“肯不肯也要看能不能!华贤妹是聪明人,聪明人总是很爱惜性命的。”来人越发皮笑肉不笑。

华彩衣冷冰冰回道:“小女子偏偏是个笨人。”

“笨人也有笨人的解决方法。”

“请赐教!”

华彩衣按下遁光,落在一处斜坡上,将伤重者安顿好,缓步迎向追来的不速之客。

“巫山双奇,华贤妹想必听说过我二人。我兄弟二人从来都是同进同退,以二敌一还请莫怪!”话音未落,这巫山双奇展开身法,两道残影将华彩衣围住。那两口青铜巨剑少说也有百斤分量,用在他们手里却与两根羽毛无异。

修道之人,斗的不是蛮力。两柄青铜剑配合默契,剑尖发出濛濛灰光,在空中挥舞纠缠,渐渐织成一张由灵力凝成的大网,将华彩衣困在当中。

连番恶斗后真元难以为继,华彩衣本不愿硬拼。无奈那张灰色大网严密无缺,不疏不漏,渐渐收紧,躲无可躲,逼得她只能以硬碰硬。

“巫山双奇”是他们自称的雅号,平素流传的是“巫山双豺”的叫法,二人素来奸谋诡诈,一照面时便看出华彩衣耗损甚剧,当然不会放过机会。灰濛濛的剑光猛然一收,向中间挤压过去。

身形游走的空间越来越小,华彩衣无奈之下只得取出极少使用的“莹霞”短剑,聚全身真元运于剑锋,耀眼的半月形光华斩向剑网。

巨震之下三道剑光脱手飞出落于百丈开外,三人都成了空手。不过却不是平手!

“巫山双豺”虽然半边身子失去知觉,但仍有再战之力。反观华彩衣,刚刚包扎的伤口崩裂,巨力反震下鲜血淋漓,体内好不容易恢复的几成道力全都用在刚才的一击上,此时的她只剩下听天由命的份儿。

“原来我是死于此处,可惜不知此处的地名。”命在旦夕还有闲暇想这些闲事,也许是她生性就如此淡漠生死。生生死死,死死生生,一切不外如是。活着,有那个挥之不去又难以捉摸的惨淡命运纠缠相伴。一死,或许真换得个百了……

寒光在眼前闪过,她缓缓闭上眼睛。

凉意透体,也许这就是剑刃破体的触觉吧。

但是紧跟着下一刻,她听到两声惨叫。不是自己发出的,那么——

她睁开双眼,巫山双豺躺倒在地,生机已逝,身上全无半点伤痕。一个笼在水色轻纱中的身影站在面前不远处。“轻云蔽月,流风回雪”,不错,当年很多人都是这样形容她的,因为无法直述她的容颜,人们便用这样玄虚夸张的词句赞美她。可是,每个见过她的人,都坚称她当得起这样的形容。持在她手中一泓青锋证明她不是那种弱不禁风的大家闺秀。正相反,这个世间比她还强的女子不知有几多,即便是加上所有的男子,她仍能算是绝对的强者。

“你,你来了!”华彩衣缓缓闭上眼,这一次不是绝望,而是彻底放下心来。当然,也许她不想承认,对这个女子,她有那么一点点嫉妒。多看她一刻,心中的刺痛就平添几分。

“谢谢你,华姑娘,余下的交给我吧。你们都不会有事的。”只有这样的语音才配得上这个人,也只有这样的人才配得上这种天籁般的声音。

华彩衣真的很放心,身体里积攒的疲倦和伤痛一下子涌出来。昏沉沉地,她喃喃自语着:“薛容……流……为什么……你……”

风声起处,似闻歌声:“带月行,披星走,孤峰寒影春作秋。一身残骨堪磨瘦。心上忧,眉间愁,死后休。”

(第三卷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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