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青山的古洞外激斗连连,死伤无数,入洞之人也难言轻松。本该是道不同不相为谋的正邪两道三十位修士自进洞的那一刻起,就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精神,提防随时可能袭来的危机。黑森森的洞壁映着件件法器放出的荧荧幽光,平添了几许诡异惨淡。比起洞内潜伏的机关更具杀伤力的,恐怕就要算身边各怀鬼胎、同路而不同德的双足活物了。人心难测,道不同者固然可能突下杀手,同道者难道就可靠吗,同门之人就不会见宝起杀心?没人敢用性命去赌暗黑迷宫一样的人心。
这队天下最缺乏信任感的同路人走得很慢。除了谨慎的因素,充当先锋的两人有意无意地压慢脚步也是主因之一。
先行一步当然会抢先一步见到传说中的宝物,但抢先碰到的可未必就是仙宝,说不定什么利害的法阵暗器也热热闹闹地先向自己招呼呢。再说后背对着旁人,弄不好落得个有命见宝物没命拿。谨慎,戒备,总不会嫌多。
他二人慢吞吞举步,后面便有些耐不住性子的家伙骂骂咧咧,什么“小脚女人生的杂种”“乌龟修成人形的混帐”云云,大多出自邪道豪客之口。正道中不是没人不满,却好歹局限在心中咒骂而不外露,的确是风度俨然,大家气派。当被骂之人反唇相讥怒称“哪个长了粪坑嘴的家伙不服,自己打头阵”后,骂声倒是小了很多。许是患难见真情的缘故,本来为了公平起见,打头阵的二人分别来自正邪两道,如今这本该水火不同炉的二人却大有同病相怜之意。二人的共同语言便是“该死的贼老天,弄这么个费力不讨好的破差事”和“藏在别人背后只会耍嘴皮子的没胆龟孙子”之类。
此刻的通道比起清辉二人来时多了许多碎石,开裂的洞顶不时掉下石屑粉尘,呛在嗓子里、吸到鼻空中、迷在眼睑上更是令人烦躁。他们一直担心的陷阱机关倒是不见踪迹。一路太平得出乎意料。
路走得再慢也总会有个尽头,一般情况是这样没错。但眼前的情况完全与常理相悖。众人没头没脑地钻了大半个时辰的山洞,就算是横穿此峰也绰绰有余,可这通道仍旧没完没了地不见个尽头儿。没有岔路,也没有拐弯,粘稠的漆黑自众人脚下延伸到不知同往何处的深处。再蠢的人也知道事情不对了!
“喂,别走了。奶奶的,明摆着是个迷阵,害得爷们呆头鸟儿似的瞎撞。谁给动个手,把个鸟阵破了再走路。”
说话之人嗓门不小,没怎么用力就震得人耳朵嗡嗡作响。原以为此人也是个像褫州七雄一样的粗豪大汉,待众人回头看时,找了半晌才在队中找到了这位齐腰高的猴男。勉强要形容这位的话,就是三分人搅和上七分猴子捏成的畸形货色。句漏山七元洞的厉梏,有个他自己从来不肯承认的绰号“枯手猿君”,一手“春木如枯”的古怪法力可吸夺百草灵气,又擅操纵百里之内的草木御敌,非是等闲之辈。其人虽属邪道,但除了贪财好色之外,倒也没干过什么天怒人怨的恶行。
厉梏脾气不好,可这洞中现在可也没几个脾气好的,连一贯注重养气功夫的道门弟子在这滩郁结压抑的污浊气氛中无头无绪地走了许久,心中亦填满了理性难于负载的躁动。
你厉梏的话说得没错,破阵,破阵,可阵眼阵门在哪里?总不能像平地里那样大刀阔斧地乱砸一气,到时候洞塌了,别说见不到仙宝,只想着有几万万斤的山石压下来,难道很有趣吗?这厉猴子嘴里说得响亮,要破阵自己动手好了!
当有人尖着嗓子提出诘问时,厉梏倒是不慌不忙,用他压得很低却仍响得扰耳的声调加以辩驳:“老子不擅摆弄阵法小技。更何况这里有道门各宗的‘老友’,何用我这老胳膊老腿的出来现世?”
“老友”二字念叨得格外响亮,任谁也听出其中讥讽之意,老胳膊老腿在修道者眼中根本不是大不了的问题。但他话里有话点出了解决困境的关窍,——道门的阵法之学向来自诩博大精深,数千载的渊源也确实比起邪道众人不止高出一两筹的。倘若道门弟子肯出手,破阵而出的机会当然大大增加。
而此时,作为队中的阵学大家,云阳道人一直隐在队伍中暗自盘算。初陷迷阵时,他也与众人一样全无察觉。但仅片刻之后,空间中异样流动的灵气恰如墨色夜空中划过的银亮电光般清晰得令人警醒。什么人竟能将区区一个迷踪幻相法阵摆布得如此精妙,连自己这样的积年老手都在懵懂无知间着了道?莫非真是仙家手段?如此说来,刚才从洞中除去哪两个小子又是怎样来去自如的?
好在布阵的手法固然精妙,阵法本身威力终究不大,似乎只是为了困人而非伤人。云阳道人也不急于破阵。既然洞外有人把守,不怕漏掉什么,自己能保留实力不出手最好,毕竟破除迷阵说难不难,但至少要耗去自己两成功力。当前的混乱局面下,就是一分气力也要紧得很,吃亏的买卖如果有人肯代劳总比自己上阵好。
云阳道人打着如意算盘,十足八风不动的派头。相形之下,道门其他各宗的弟子就没他这个老油子沉得住气了。在正邪两道同路者心烦意乱的催促下,诸位道门弟子各展本宗阵术绝学,一时间烟雾缭绕,光华耀眼,状若蝌蚪蚯蚓一般的古怪符文挟着异种奇芒飞向四周的空间,烙在四壁的岩石上,又转瞬没入不见踪迹。
声势不小,实效却差了许多。在数位道门好手的联袂攻击下,众人只觉眼前的景物不断扭曲抖动,好像身在一团水波包裹之中,又似经由烟波浮动的湖面观看倒映出山水影像,透着十足的诡异和不真实感。好几次,只差少许,剧震的幻阵便要被攻破,可惜不是手法有欠圆熟,就是道力不济,到头来还是功亏一篑。直累得这些道门弟子挥汗如雨,气喘如牛。
要是这阵法真强大到他们拚了死命也难撼动分毫,想必这几人早已罢手放弃了。偏偏诱人的果实就在头顶,怎么瞧都是踮踮脚即可够到,骨子里的执拗和傲气让他们老不起脸来承认无能无力。于是就这么僵着,耗着……
耽搁了一顿饭的光景,连先前没看出门道的人也察觉破阵之举不甚顺利。放在往日定当出言相讥的邪道修士们,此时由于身处同一条危船,便顾不上说什么风言风语,更有些平日里偷偷钻研阵术之学的有心人不再藏私,也加入破阵者的行列。连空有一身不凡功力却不通阵术要诀的旁观者,都纷纷以本身真元从中相助,齐盼早脱困境。
云阳道人心中虽早已打定袖手旁观、坐享其成的上策,但身处虎视眈眈的瞩目中又不能做得太显眼引来公愤,不得已装模作样地大呼小叫一番,实则出工不出力。
“哼,什么狗屁正道,十足的小人!”固化了的恨意和不屑仿佛凝成冰针,冷不防从旁飞来扎在云阳道人的耳内。饶是他脸老皮厚,也禁不住一红,抬眼朝声音传来的方向打量,一个身材颇高、手脚粗大的紫衫妇人正在不远处叉手而立,眉眼算不上好看,堪堪够个中人之姿,头发盘在脑后,没怎么用心梳妆,因此略显凌乱。打从面容上瞧,约摸四十岁上下的年纪,不过见识远胜人品的云阳道人深知,那正是修为精深后的驻颜之术。他本待有所还击,却在在目光触及妇人背后的三只色彩斑斓的大葫芦后,咽了口唾沫,只当什么也没听见。
紫衫妇人怒斥之后懒得多作纠缠,取下背后的一只紫红色葫芦托在手中,轻轻拔去塞子。霎时间紫烟腾起,弥漫涌出,封闭的通道内竟然掀起一阵烈风,风中挟带的灼热气息令人呼吸不畅,恍若置身炼铁的火炉旁。
有不明状况的人立时大呼小叫起来,以为敌袭。知道厉害的则赶忙退得远远的,口中咒道:“火鸦毒妇,你奶奶的要生火也不打声招呼,想将爷们烤了怎地?”“火婆子悠着点!别******破阵不成弄出一窝儿蒸肉包子。”
不管嘴里叫嚣着什么,在行动上众人出奇的统一,连破阵的几位也挪动着脚步,在火鸦三娘身畔留出一圈空地。
紫烟翻滚,雷光大作。一股凌厉异常的威势沛然拍来,离得近的人不由得运功相抗。烟雾中私有飞鸟振翅之声传来,眨眼的当口就有数不清的赤红色影子带着漫天火光急掠出一道道明艳的长虹。
“传闻中的‘烈焰焚天’,嘿嘿,果真这娘们难惹得紧!”云阳道人啧啧赞出声来,心知此术一出,幻阵必破,而施用如此强悍的奇术也必能损去争宝对手的不少元气。对他而言,坐收渔利时吼上两嗓子“助威”算是大“义”所在,至于用辞粗鄙只能怪那婆娘出语讥讽在先,此时一报还一报。
当空飞翔的火鸦乃是数百载炼成的灵体,通体赤红,离着数丈远就有热浪逼面,足见本体更是炽烈难当。这千百只火鸦极具灵性,不见三娘怎样操控指挥便纷纷投向先前被众破阵者屡番攻击的阵法薄弱处,一头扎进去。火鸦既非实体,便轻而易举地一闪而入,片刻又复片羽无损地钻出,惟有身上的赤红焰色黯淡几分。众人眼前的景物随之连连闪动,露出和先前迥异的山石洞壁。
“杀了个七进八出,几只破鸟还真是大将军八面威风。比起道门高人也不怎么逊色咧!”
厉梏斜眼瞅着几个道门弟子,扬着嗓门丢出了一句两面不讨好的恶言。道门弟子碍于身份,佯作未闻。火鸦三娘却眼里不揉砂子,不动声色间屈指轻弹,三只火鸦立时电射而至,分取枯手猿君的额头双肩。
厉梏的“春木如枯”之术虽然厉害,却最不擅应付这等不逊于三昧真火的火鸦,一时闹了个手忙脚乱,连下七道法诀才档下一击,大袖上则多了几块焦黑痕迹。厉梏自知不宜在此关头多树强敌,低声怒骂了几句退在一旁。火鸦三娘似是也不愿当真与他撕破脸,权当是听了声猿啼。
略过二人的一番恩怨不说。洞中的幻阵在三娘的“烈焰焚天”之下渐渐瓦解。随着三娘左手穿花蝴蝶般地轻招轻拂,漫天紫烟火鸦如倦鸟归林涌回右手的紫红色葫芦中。烟雾散尽,眼前漆黑的通道尽头处白光隐隐。显然幻阵已破,出口就在前方。
人群中一阵惊叹,早有心急沉不住气的主儿展开身法夺路而去。仙宝当前,若能拿到一件收为己用,必可功力大进,日后呼风唤雨、得证大道,与天地同寿也不是奢谈。如此良机,又怎会有人甘居人后呢?初入洞时的谨慎和适才的困境早被一股脑儿抛到九霄云外,什么队形掩护之类的安排更是完全顾不上了。众人纷纷施展最擅长的身法冲向前方,唯恐去完了失去先机。天知道,有些仙宝可是认主的,去晚了岂不是吃大亏了?
破去幻阵后的通道不过百丈长短,此后更无阻碍。这些各派中挑出来的修士呼吸间已至尽头,一扇冰门就耸立眼前。
也不知是该赞其胆识过人,还是笑其利欲熏心,生性多疑的厉梏竟然头顶一个样式古朴的盘子,拨开门前犹疑的几位先到者,毫不犹豫地推门便进。有了带头的,后面众人也壮着胆子蜂拥而入。
没有诡异繁复的迷阵,没有威力浩大的机关,映入眼帘的是一片冰封的纯白奇景,形状各异的冰凌纵横交错,布满了洞顶和四壁,纯净剔透得没有半点瑕疵和污浊,让人误以为是极品的水晶石。更令人惊叹的是一座宏伟的冰宫立于面前,如果不是材料迥异,几乎令人误以为是人间帝王的宫殿移迁此处,只是其飞檐斗拱、窗阶扶栏比起凡间工匠的工艺不知精巧华丽了几多。几乎与清辉、卿琅二人第一次来到此地所见相同,感受也大同小异,不论是心怀何等思谋之人都无法不被这巧夺天工的神秀奇观折服。只不过,倘若清辉二人重来此地,应该会心存疑问——为何此前一番剧震后险有坍塌之虞的冰洞内居然连一丝裂缝、一块掉落的冰凌碎片也找不到,难不成还有人善后打扫?当然,这种困惑决不会困扰初次到访、信心十足的诸位寻宝者。
惊叹归惊叹,这几十位到访者可不是鉴赏家或是文人雅士,不会生出“陶然共忘机”的雅兴,此行的目的化作热流窜遍四肢百骸,眼中纷纷闪动着热烈急切的精光,四处搜寻起来。这一刻没有什么正邪之分、帮派之别,每个人都是一心一意的寻宝者,谁拿到的就是谁的,助我寻宝者即为我亲友,阻我寻宝者即为我仇敌。
冰宫之内是首当其冲的目标,厉梏和一位虹映坊女弟子留在外面,余者皆尽入内。依旧没有什么机关陷阱,宁静平和得可以清晰地听到环佩的撞击和奔走的脚步声。
寻了半晌,众人一无所获。殿内除了三十六根巨大的冰柱外空空如也。
“孙子的,真没劲,够太平!一点麻烦也没有?!”
“来前吃多了撑得吧?没惹出是非来皮痒痒了?”
“你小子皮痒痒吧?爷给你两刀松快松快。一副猪脑子!也不开开窍。仙宝都是由阵法封存或是神兽守护,这里连个臭虫也没有,寻个鸟毛宝贝?!”
“要臭虫眼前不就是一个?你自己没眼力就甭抱怨,这冰宫没有仙家法力能搞得出来?仙宝赠有缘,你小子没缘份,光会抱怨顶屁用。”
“你有缘!你有眼力!你指个迷径给爷们瞧瞧,装什么蒜哪?”
邪道众修士重又聚在一起,彼此交换着无聊的抱怨。反倒是正道五派的弟子三三两两散在殿内各处,继续执着地翻察每一寸地面。
比天份,邪道众人或许不在正道五派门人之下,但论及耐心恐怕大有不及。功夫不负有心人,率先有所发现的正是法宗一位三代弟子长风道人。在平滑如镜的地面上,有九块方形冰砖稍稍隆起,仔细端详竟然发觉刻有深奥晦涩的上古文字和一幅奇异的阵图。
尽管不是发现仙宝,却依然是可能牵扯到仙宝藏匿处的重要线索。闻讯而来的寻宝者立时拼了命地向前挤,盼着能从中发现些端倪。里面的人铁了心死盯着不离开半步,外面的人心急如焚却怎么挤也难进半步。三推两搡,骂骂咧咧,原本就谈不上同心同德、亲善友好的两个寻宝者再也按耐不住火爆脾气,亮出家伙动起手来。
修道之人不同于江湖上寻常的武者,就算只是挥刀弄剑也声势惊人。拇指大小的金色短剑看起来和孩童的玩具差不多,可随手挥出就是水桶粗、数丈长的剑气,斩在地上便是一道深沟;一张阴雷符丢出去,十几个桌面大小的雷球连续轰出,炸得冰屑满天飞……
“一群疯狗,除了添乱,一丁点用也没有。都给我住手!”
出言警告是在出手警告之后。当打得兴起的两人辨出来者为谁时,挥出的剑气和丢出的纸符早已被两只闪动着赤焰的火鸦击散。
二人齐齐对飞身赶来的火鸦三娘怒目相向,却发觉三娘的眼光牢牢地固定在一旁的巨大冰柱上,根本未对二人浓烈的敌意做出任何回应,诧异之下也不由得转头望去。
刀剑难伤的冰柱上此时赫然多出两个三尺深的大洞——正是刚才的两只火鸦撞在上面后融出的。能够融化万载寒冰的火鸦法术固然精奇,但从冰柱上的洞内透出的两蓬金色毫光才是真正令人喜出望外的惊天发现——冰柱内居然藏了东西。呼之欲出的答案令二人顾不得意气之争,大叫着冲到冰柱前挺剑便挖。
本来围在冰砖前观看阵图文书的众人见此情景,哪里还能不明白怎么回事,当下纷纷各选一根冰柱,大显神通,一顿刀劈斧凿,雷击火烧。
冰柱固然坚固,却并非牢不可破。能来到得殿内的寻宝者都是各派翘楚,有些本身功力稍有不济的也携了诸般法器符印。一旦下定决心融冰取宝,就算是万载玄冰也难逃此劫。万载奇观,玄冰胜境,此番遭遇牛嚼牡丹的洗劫,只能叹一声怀壁其罪了!
最先融尽冰柱取出内藏仙器的是天幕山巨灵洞的百箴叟。此翁既精岐黄之术,救人无数,又喜摆弄些苛猛毒蚀之物,害得人生不如死,是个喜怒无常又难缠之极的人。论修为他倒不如何出奇,要不是凭着一百零八根雷火神针和万蚀水,他恐怕一辈子也熔不开这冰柱。化开身前冰柱后得到的是一枚黑白两色各半的古怪珠子。百箴叟将之把玩半晌,除了断定其中蕴含了惊世骇俗的庞大灵力,一时根本弄不清它有何妙用。天知道,这玩意搞不好就是一颗灭世阴雷,贸然乱用只怕会先把自己炸得神形俱灭。
百箴叟倒吸一口冷气,悄悄收好阴阳珠继续寻柱挖宝。这行径并没什么稀奇,可一向损人利己、获誉“占便宜从不落后,吃亏从不上前”的云阳道人居然一直负手立于冰砖旁全神贯注地钻研起文书阵图来,好像浑然忘记了此行的目的是寻宝而非探访古迹,事情就透着十足的蹊跷了。九成以上的人忙着和冰柱过不去,根本无心关注一个平日就让厌而远之的老道士脸色是否变得越来越凝重。对他们而言,反正少个人参与就少个人分份子,那是巴不得的事情。再说那上古文字实在没几人认得,阵法之术又并非人人精通,他云阳老道愿意在上面消磨时间,就由他自便好了。
冰宫内共有三十六根冰柱,暗合天罡之数。众人费劲九牛二虎之力,在其中二十八根冰柱上弄出了数十个大大小小的窟窿,方形的白玉匣子、黑漆漆的铁环、光华夺目的金簪、样式古怪的无鞘短剑、云气缭绕的素白靴子、芳香沁脾的丹药……件件宝物落入盘算各异的寻宝者手中,引来旁观者阵阵含意暧mei的奉承和感叹,持宝者心中则装满了喜悦和憧憬。
有喜便有忧。得到一件甚至两件宝物的幸运者有理由乐在其中,两手空空的倒霉鬼只好咒骂贼老天的捉弄和眼下的背运,选了这么根皮糙肉厚、禁得起折腾的柱子。仍旧维持完好的八根柱子并不是由于挖掘者的手下留情才得以苟延残喘,说来奇怪,这八根柱子的质地格外坚硬,同样是一通雷劈,换在别的柱子上早就砸出个坑来了,这边倒好,就掉下来丁点碎渣。
“嘿嘿,好东西肯定就藏在里面。”已经连得两件宝物的百箴叟兴致勃勃地踱到一根残存的冰柱前,故技重施,径自把雷火神针和万蚀水一古脑丢上去。论效果是差了很多,但万蚀水一遇冰柱后依旧霸道异常,滋啦滋啦的怪响不绝于耳,之前火烧、雷劈、刀砍均难凑效的冰柱立时凹下去一大块。
眼见着冰柱渐渐化开,透壁而出的银色光辉愈来愈强烈,色如皎洁的月光却刺目不逊正午的烈阳。百箴叟无法看到自己脸上的扭曲表情,银色光辉映在他本有几分风雅的脸上显得诡异非常。他的眼神渐渐变得空洞呆滞,一双眸子里面只剩下疯狂的执著。猛然间,百箴叟喘着粗气,一头撞向冰柱。
事情演变到如此地步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众人只能充当满肚子惊疑的看客,如果不是反复确定过,他们几乎又以为这是与现实迥异的幻术。
百箴叟功力不弱,脑袋没有撞得稀烂,可被折腾得千疮百孔的冰柱却吃不出这一下铁头功,最后一层薄冰碎裂,露出里面被灿烂银芒包裹着的亮银蟠龙柱。浮雕的蟠龙张牙舞爪,吞云吐雾,极是生动。但最让人称奇的是蟠龙的双目竟是两枚巨大的紫色晶石,紫色的幽光混浊而诡异,仿佛里面充满了不祥的诅咒和怨毒。
百箴叟的脑袋是够硬的,可惜还没硬到装冰柱后皮肉无损的地步。一滴血落在银色蟠龙柱上,形成一条细流缓缓而下。那一刻,在场的许多人似乎听到了一个魔物苏醒的低声嘶吼,心跳也仿佛停顿了一下。
震天的轰鸣自脚下和头顶同时传来,初听如万骑奔腾,又如滚滚鸣雷。空有声势威猛的声响却无摇摆震动的触感,似乎欠缺了几分协调感和真实感。不过很快眼前变幻莫测的实景很快弥补了这少许的缺憾。先是蟠龙柱的银光大盛,几乎在瞬间形成一片光之海,将众人淹没其中。随即蟠龙双睛迸射出万道紫气,将这片银色光海渲染上几分迷蒙的魅惑。
“快退!”
“百老头这老不死的,自己活腻歪了,还给别人添堵!真他妈该下油锅!”
“下次老子见他一次宰一次!”
“已经宰了一次,又怎能宰第二次?你小子说话不通情理。”
“逃命吧。在这里嚼舌头根,不如撒丫子保命。”
“你们这群邪门歪道犯了天怒,现在恐怕是遭报应了。”
“放屁!你不是自命正道吗,为啥也跟着一起往外跑?也没报应到你身上。你就常住里面好了。”
无论嘴里罗罗嗦嗦地抱怨什么,众人因感受到莫大的危机来临而全力脱困的意愿是相当迫切真实的,——正邪两道的心念大概很少有今日这般多次重叠,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这的确是相当有趣的事情,只是当事人眼下根本无暇腾出这份的闲情逸致。
冰宫虽大,也不过百丈。放在平日,对这些人而言,穿行百丈仅是呼吸之间的等闲事。可现在沉寂万载的“诸天幻魔锁仙阵”被触发,冰宫中玄机四伏,阵内咫尺天涯自不必言。即便是阵法仅有部分发动,即便是万载岁月变故连连,阵法威力今不如昔,即便是阵法无人主持,即便是阵法仅是被无意触动,众人所陷不深……退上一万步也罢,仙界用来镇伏获罪仙人的强大阵法仍不是修道凡人所能抵挡的。
身处银色光海的寻宝者仿佛陷在无尽的流沙中,连脚下也像踏在空处,虚软得无法着力。那紫色的幽光宛如一条条游走的灵蛇,冰冷地紧缚在身上,更可怕的是体内的真元竟然失控地疯狂外溢。别说展开身法逃走,就连抬抬手臂也万难做到。无助、绝望、死亡,这些通常只属于弱者的词汇,如今离他们这些强者那么近。
几乎液态化的银灰在冰宫大殿内变得更加粘稠,紫光隐现其中,尽管微弱却连绵不断。殿内早已看不见人影,只剩下银茫茫的一片,一切都被吞噬,四下静谧无声,仿佛从未有人来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