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乐滋滋置身事外看热闹,转眼间即遭偷袭,落得个近乎全军覆没的下场,对于正道之人而言,实在是奇耻大辱。在那蓬“勾魂针”雨下逃过一劫的仅有区区七人,四倍以上的同道倒在地上,比死人多口气,一时半会儿还不至于了账,但指望着能帮上手已是奢求。就算将来能够医治,也不知要养上几十载才能复原。
天微派的无方公子简怀谦、神机书生古长留因一直全身戒备,幸得逃过一劫,其余五人乃是玄宗大弟子灵合道人、法宗明元子、广庐子、仓元山掌门“火德真君”安道中和一位玉鼎教的三代弟子。仓猝之下仍能避过的五人里,灵合道人与安道中始终神色不乱,亦足见修为确实高人一等,明元子则因见机得快伏在地上毫发无伤。至于广庐子之前大败而归,元气大伤,一直眼神散乱、浑浑噩噩,照理说无力躲避袭来的勾魂针,幸得随身佩带的道门奇宝“天华盾”二度救他一命。倒是玉鼎教的那位三代弟子能够安然逃过完全与实力法器无关,慌张中运气不佳绊在凸起的石阶上撞了满脸包,却偏偏成了同门中唯一的幸运儿。
七人脚步微移环成一圈,将一袭月白缎长袍的偷袭者围在当中,流光闪动下七种兵刃散发出无尽敌意。连一向温文持重的玄宗大弟子和地位超然的仓元山掌门都以亮出应手兵刃,想必是愤怒到了极致,也慎重到了极致。
处在视线和敌意焦点的“雷煞”顾思言沉静如水,既无敌忾的激怒,也无身为少数一方的危机感,好像这满是杀戮仇恨的百尺石坪便是自家芬芳满溢、月夜清风的后花园,四周不过是七棵用来赏玩的垂绦杨柳。带着微量嘲弄意味的眼神扫过七人,又回到怀中大得异乎寻常的青玉如意上,玉质晶莹润泽,不逊妙龄佳人的冰肌,月映的光泽在玉石边缘缓缓流动,恍然若娓娓道来的呢哝,蕴藏着难以忽视的生机。
良久无语,也无人出手,双方各有忌惮。山风透衣而过,衣摆轻荡,那名玉鼎教的弟子敲着满地僵直躺卧的人影,身子不由得微微颤抖。此地不比江南,春天来得迟晚,夜风仍带着几分料峭寒意,今春的新芽至今才刚刚萌发,所余的仍是旧岁破败的残枝败叶。双方弥散的气场隐隐撞在一处,打着旋儿绞碎飘来的几片枯叶。杀机隐于静谧,涌动藏于平缓。
顾思言不经意地抬起左手,瘦长的指端若即若离轻抚着怀中青玉如意,口中吟道:
“茫茫大块洪炉里,何物不寒灰?古今多少,荒烟废垒,老树遗台。苍山如砺,长河如带,等是尘埃。不须更叹,花开花落,春去春来。”
一字一顿,衬着抑扬的调子,说不出的萧索之意。修道之人若是道法高深,生老病死的凡间轮回便告无效,除非遭遇遭祸横死,寿数长得近乎无边际。目睹草长莺飞,岁月流逝,心中积攒的慨叹夺过常人百倍。人情冷暖是身为人者永远无法超脱悟透的迷障,万物枯荣,心亦枯荣,面容不老,心早朽溃。更何况他们远不是常人传颂的那般与世无争、潜心求道,其争勇斗狠、执著名利之处相较常人尤有过之。不错,自然的衰老无法夺去的生命,往往在无尽的悔恨中烟消云散,于是更增凄凉。
正道七人阅历身份固然迥异,心中所感却颇有相通。吟者用心,听者动容。可七人似乎同时忽略了一件事——一个能够精心设计潜伏暗杀之人又怎会无缘无故地跑到这里卖弄文采,作一番豪情慨叹呢?
最先察觉事态有异的是修为最深的“火德真君”安道中,灵合子也随之猛醒。
“小朋友好情怀呀,可惜老夫俗人一个,此处也不是吟诗作对的场合,咱们还是手底下见真章吧!”怪异尖利的嗓音仿佛钢针一般刺破苍凉的高歌,戳在众人的耳根,安道中襟袍颤动间已是施展“醒魂清音”将迷离者拉回现实。传闻中仓元山“醒魂清音”妙若莺啼,只是如今在这位掌门使来,全无半分意趣。忽略这些细枝末节,单以效用而言倒是无懈可击,一唤之下,除了先前备受打击神智恍惚的广庐道人,其余四人打了个哆嗦便即清醒过来,均是暗呼好险。
顾思言轻轻冷笑,眉梢一挑,抚在玉如意上的左手穿林雀鸟般扬起,手中似乎抓着一团银白色的闪亮事物,却在手臂一挥的瞬间化为千百光影四散飞射,耳中则闻得一声惊天霹雳炸响。
围在一旁的正道七人下意识地闪身相避,自觉身法不行的干脆慌忙亮出护身法器。分散真元道力同时攻击四方本是对敌时的大忌讳,一个人纵是修为深湛,也架不住散成几十份,除非对手差劲之极。故而七人如此小心应对眼前人的散点攻击,与其说是忌惮其功力了得,还不如说是害怕阴毒无比的“勾魂针”上身。
等到点点寒芒飞至身畔,明元道人心里多少有些困惑。这一手“散花落叶诀”稀松平常,声势勉强还像模像样,可准头实在太差,射向自己的这些电光倒有九成偏得离谱。看看其他几位同道,脸上也泛出相似的疑虑。
“啊——”耳中似乎听见一声痛楚的闷哼,明元子摇了摇头,抬眼打量着身旁个个完好无损的同道,谁也不像中招苦痛的样子。直到连续不断的惨叫低嚎陆续掀起声浪起伏于耳畔,他才肯定自己不是年老身衰出现幻听,——声音确实发自身后!
转念间想清缘由,明元子怒道:“阁下先是无故暗算,现在连濒死的伤者也不肯放过,实在是够卑鄙!”
“几十人围攻两个小子,你们也懂得卑鄙?道门弟子果真通晓自省其非,令人钦佩!”顾思言冷冰冰地将明元子的指责弹回。对道门他实在是兴不起半点好感,说是受与其水火不同炉的师门长辈影响也罢,亲身经历的人和事也罢,道门弟子除了不分青红皂白的偏执狂,就是道貌岸然的狡诈之徒。诚然,师门和平素所交之人从来都是与良善无缘之辈,可至少至少还没张口闭口地打着替天行道的招风旗四处撞骗。顾思言对于此产生的憎恶更近乎本能。
明元子被一句话呛得无语,强辩道:“分明是邪道恶徒联手而已,我道门何曾以多欺少?广庐道兄也是单独对敌,并无人出手相助!”
“赶在你们所谓的邪道恶徒之后单独出手,自然不算以多欺少。后生学浅,却也知道世间尚有车轮战一语。”
明元子平日里并非拙于言辞之人,今日屡屡遭人抢白却无法反驳,心中怒火难平,就要含愤出手。
向来稳重的神机书生古长留忙从旁劝道:“明元前辈不必受小人激将,免得中了奸计,今日我七人绝不会令此人逃脱。待擒下他后,再行论处。眼下要紧的还是逼他交出勾魂毒针的解药。”
明元子闻言猛醒,颔首默然不语,手中“上彤”剑的光华又盛几分,映在脸上平添几分威严。
“雷煞,在下想必没认错吧。那柄 ‘摩穹’ 如意能引天雷降世,刚猛无比,相传为上古仙宝,举世无二。今日阁下前来,莫非也为山中之物?”无方公子常在世间走动,见识素广,与明元子这等百年难得出门一次的潜修者自是不可同日而语。
“雷煞”之名传开不过是几十年的事,尤其是最近数载更是屡屡作出惊人之举,正邪两道成名数百年的高手已经有三十几人死在这个传闻中拥有仙器“摩穹”的煞星手中。见过雷煞的人极少,传言的版本却是众多,各种版本间每每相距又极远。有人声称杀人者身高过丈,貌若野人,力大无穷,凶相毕露,是山间精怪修成人形,恰好得了摩穹;也有人信誓旦旦地描述自己亲眼所见的凶徒是个慈眉善目、须发皆白的老者,谈笑间以天雷轰毙敌手,防不胜防,正是千年之前的魔道余孽;最活灵活现、也最稀奇古怪的说法是,这个夺命煞星其实是个身着紫裙的绝美女子,出现时环佩叮当,莲步轻移,娇声细语,引得对方失魂落魄后轻松得手,千道天雷将对方砸成黑炭,为证明所言不虚甚至还拿出了当时捡到的紫裙碎片为证云云。关于这个众说纷纭、名噪一时的煞星,唯一肯定的是此人擅引天雷,手中确实有一柄与故老相传的“摩穹”极为相似的玉如意。雷煞,这个绰号越叫越响,其人也越来越神秘。
听得无方公子简怀乾唤出此人来历,明元子不禁一惊,他所知虽不多不详,但在门中也多曾听闻外出的弟子回山后讲起“雷煞”之名,此番想起顿时全神戒备,受了仅有的一点轻慢之心。
简怀谦将视线从众人脸上扫过,已知七人中除了广庐子依旧神情木然,玉鼎教的那个三代弟子惊魂未定外,也只有行事欠缺思虑的明元子对眼前人的来历未曾有丝毫预判和警觉,心下略感宽慰。“雷煞”身负盛名,定然极难对付,之前没听说他还有“勾魂针”这等歹毒的暗器,再加上那柄“摩穹”,不只还有何手段不为人知,以七对一也断不能有半点大意。
双方各自蓄势,只待时机一到便发出雷霆一击,生死立判……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想必是厄运眼见将正道众人折腾得够惨后意犹未尽,转眼又去光顾邪道阵营,数声凄厉的呼号再次撕破了今夜不得安生的夜幕。
且说“万齑绝仙阵”一经发动,阵中施法之人各居其位,环环相扣,以众人的真元为引子,接引天地间阴寒灵气凝聚而发,元气耗损虽不大,但极费心神。一个不留神,至阴至寒之气便会逆冲入经脉,祸患无穷。因此当年创此阵法的魔尊噬天特地在阵法核心的外层连环设下防御力强韧的辅阵三层,即便是功力高过施法者数倍的敌手也难在一时三刻内攻入。商无客心思细密,自知四周难免有觊觎古洞仙家遗藏之人伺机出手,布阵时宁可主攻法阵的人手捉襟见肘,也不肯在外围布置辅阵时偷工减料。
眼瞧着两少年身上的淡乳色光罩晃了几晃,一道道稀疏的波纹缓缓流动方才抵消了紫黑色光柱的剧烈撞击,耳中隐约转来轻微的碎裂声。商无客心知破敌就在眼前,双掌乍分又合,两团浓烈的乌黑气团绞在一处,幻化成一支仿佛由黑曜石雕成的黑晶羽箭。
这支“齑灭箭”为绝仙阵的最强一击,在传授阵法时灰袍魔使并未详述这一箭的破坏力。此刻商无客将这支一尺长短的黑晶羽箭托在手里,心中不觉骇然,刚才聚气成箭的一霎那体内的真元耗损七成,再看身边众人也一下子变得萎靡了许多,仅此推想此招一出当有何等威势。
远远看见正道那边出了岔子,商无客未及细细分辨,却也大略猜得出麻烦不小。己方如能速战速决,便可一举控制局面,当下他再不迟疑,一口真元喷在箭上,当空划出一道乌虹自扬起的手中尖啸而出,正击在清辉支起的防护光罩上。
脆弱的“定元守缺罩”全凭事先注入墨玉法器中的灵气支撑,早已摇摇欲坠,此时早已不堪一击。乌黑的短箭如遇薄纱,毫无滞涩地一穿而透没入清辉的背部。
一瞬间商无客怀疑自己眼前出现幻觉,那白衣少年竟然没有半点伤损,奔涌的血迹、凄生的惨叫、爆裂的残肢,什么都没有。他到底是何来历?小小年纪竟能有如此神通?换成是自己受这么一击……
不过缺乏现实感的挫败很快被夜风拂散,少年修士身躯轻晃,数朵血色艳花在白色的衣料上绽开,眨眼染红了整件白袍。
如释重负的商无客摆手令众人停阵调息,自己飘身来到清辉二人身边,默然沉吟片刻,立掌为刃斩向清辉的后颈。对于麻烦的对手,还是将其变成死人最为保险。要说洞中之宝,他原本也心存占据之念。但魔使甫一出现他即知今次无望,既然自己拿不到,没必要留个活口让人捡个便宜,更何况那个至今仍令人看不清修为深浅的小子若是反戈一击,倒霉的可不是身为监工的魔使。
似乎是斩中了,切中肉体的触感和颈骨碎裂的轻响令他心头一松。不过下一刻,当他察觉掌缘劈中的乃是一个断了气的同道,真正的目标却被这飞来的尸体撞开后,一丝冰冷的警兆闪过心头,多年生死边缘的经历让他信任这份非理智的预感更胜冷静的判断。再没有半点掩饰,全力催发的真元挤压的浑身骨节发出阵阵轻响,淡青色的轻雾裹住商无客的身形。
间不容发之际,一道长逾数丈的五色彩带夹着霹雳电光扫过,雾气散去,人已无踪。
“呵呵,跑得倒聪明,本姑娘就饶你一次。”
一声悦耳却略显夸张的娇笑伴着浓郁的百花奇馥袭满古洞之前,不问青红皂白地侵占着洞前众人的听觉和嗅觉。
如果不是观众太少,也许会有不知天高地厚的登徒子上前献谄佳人吧。来人姿容妩媚,风liu袅娜,确有资格享有男性爱慕和女性妒嫉的目光,至少表面上如此。如云的乌瀑在山风中飘散,如画的眉目间染着绝无笑意的笑容,削肩玉臂露在五彩霞衣的之外,纤腰扭动的幅度恰到好处,仿佛合着某种天然的韵律,莲步款款已从百丈之外的一块大石上踱至洞前。
俗话说,皮相不可信,此言善哉。面对如此佳人,熟知其真实面目的修道之人的第一反应定然是避之唯恐不及,“飞虹赤练”华彩衣完全是绝代佳人形的催命符,将残酷、毒辣和任意妄为混着数千人的鲜血和怨毒塑成的炼狱之门,所不同的只是这门上妆点了些绚丽的花环彩带而已。
稍显遗憾的是场中能有机会作出反应的人实在太少了。华彩衣用脚踢了踢地上横七竖八散布的身体,口中稍显不满地轻叹道:“邪道的强豪吗?本以为那个什么鬼阵还有点门道,不想布阵之人如此稀松,连本姑娘三成功力发出的勾魂针都接不下。还是省点天地灵气,早日投胎吧。”
不知用了什么暗劲,被她踢到的邪道修士如同泥沙做的玩偶,整个身体无声无息地化为尘埃,连一丁点血迹也未留下。这位堪称修道界最危险的美人以滑行在冰面上的姿态在场中随意溜达,一个个中针倒地的邪道修士悄无声息地“和光同尘”,由于缺乏血流成河的视觉刺激,杀戮意外地显得不那么血腥可怖。
老实讲,要不是“万齑绝仙阵”的最后一击耗损过大,邪道众人只顾着调息,就算是“飞虹赤练”手段高绝,他们也不会败得如此之惨,连个像样的抵抗也没有。但换句话说,华彩衣的眼光之高,心思之密,恰能令她选定敌手最弱时发动致命一击。败在这样的对手手中,邪道众人纵然填了一肚子不平想喊冤,也只能期待来世了。
不过邪道并非全军覆没,商无客全身而退自不必说,站在角落里喘着粗气、神情戒备的面食店掌柜甘绵章虽然体内真元空空,气势上仍可勉力维持,手中酷似擀面杖的得意兵刃亮出全力死守的架势。
华彩衣连正眼也不看他,径自来到清辉二人身边,秀眉微挑似乎碰到了件难解之事,思忖半晌方将一只琥珀色的琉璃盏丢在昏迷不醒的二人上方。半空里万千祥光喷薄绽放,形成半个扇面,虽不大却极耀眼。内里五色流光仿佛宝石融成的稠汁流淌而出,浇在二人身上,丝丝黑气竟自二人体内缓缓渗出,遇见那本为天敌的五色祥光瞬时化为无形。
“这,这是玉皇盏?”
甘绵章结结巴巴地怯声问道,此时引起这位女煞星的注意实为不智,可超出承载限度的惊讶和艳羡令他不由自主地以身犯险。
“甘老头倒是有点见识,您老人家赖着不走,难道还要本姑娘请吃茶?”
愣了片刻,甘绵章方才意识到对方是要放自己一马,心中虽不忿地暗骂“要论年纪,你可是比我大几百岁的老妖婆,还装什么春秋正盛”云云,明面里自是不会作摸母老虎屁股的蠢事,急忙极是恭谨地道谢不迭,一溜烟地消失在夜色之中,跑出几十里才发现后背早已冰凉湿漉。
一心逃命的他自然没听到女煞星的喃喃自语:“刚才打发外边的杂鱼还是不够利索,否则还能……玉皇盏固是神妙莫测,无奈那老头子就是不吐露半句法诀,听天由命吧……那个惹麻烦的女人,欠她的人情真够麻烦……”
以无可挑剔的绝美风姿转身移步,华彩衣走向被正道七人围住的雷煞顾思言,昏黄的月光下,美艳不可方物的脸上依旧挂着不变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