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辉在“云台伏煞阵”中费尽心力,总算全身而退。大阵崩塌,元神归体,也顾不得喘息,便飞身赶往接应幼弟。孰料眼前的一幕不啻千钧巨锤砸在胸口,本已心力交瘁的少年面色惨白,张口欲呼,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是拖着僵直的双腿一步步蹭向头上戳着血龙剑的卿琅。
站在一旁的黑衣女子也被缺乏逻辑的变故弄得不知所措,奔辰剑早已收回,呆呆地望着兄弟二人。刚才的御剑诀声势惊人,在出手时她确实尽了全力,可剑至中途却莫名其妙地收了三分力道。或许是相当微量的善意,但确乎存在,那个多管闲事的短发少年明快的风格令即使是身处不同立场的人亦无法抱以纯粹的敌意。而今的变故并非她所乐见,灰暗的色彩从眼前渗入心头,一时兴味索然,夺取麒麟内丹的喜悦也暗淡几分。
中剑的卿琅倒在地上,清辉走到近前将他扶起住,却不知除此之外还能做些什么。卿琅神色如常,没有丝毫因痛楚而扭曲,甚至连伤口处也无血迹渗出,相比而言,倒是清辉的外表惨淡更像身受重伤。
“喂,你是他大哥吗?”打破短暂死寂的宛转话音出自旁观的黑衣女子。
清辉恍若未闻,直至黑衣女子又重复地问了一遍,才微微点头。
“你不觉得有些奇怪吗?”黑衣女子的声音中分明夹杂了异常的成分,竟是有些兴奋和不敢置信。
清辉心中一动,凝神整理纷乱的思绪,渐渐发觉了其中的不寻常之处,呼吸也急促起来。的确,被一柄长剑钉在额间,慢说是纵横无匹、无物能当的血龙仙剑,便是寻常顽铁锻造的刀剑,也足堪致命。然而卿琅中剑后,至今未有滴血流处,面无痛楚,一切如常,最要紧的是呼吸平稳,脉象正常,竟极像沉沉睡去或是静修入定一般,绝不像命在旦夕的垂危之人。
“多谢姑娘提醒,在下似乎太心急了,失了分寸,幸好未曾误事。”原本见到素无深交的人,清辉总是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吝于言辞。只是眼前的黑衣女子将他总绝望的深渊拉了回来,自然理当另眼相看,何况能在短短片刻察觉到蛛丝马迹,定是位冰雪聪颖的不凡女子吧。
“你们兄弟的感情很好吗?”这句话问得没头没脑,而且发问者似乎已有了定论。
“十年前很好,十年后也不错。”清辉轻轻拭去嘴角的血迹,缓缓答道。
这样的回答倒是有些出乎意料。
清辉见她目光中的询问之意,淡然道:“十年里一直未能见面,都以为死在阴谋和血腥的陷阱里。”
黑衣女子默然不语,良久方手指血龙剑道:“传闻赤阳血龙剑通体赤红如血,炽热无比。莫非这伤人的并不是血龙剑?”
“万载寒冰中的本是‘云台伏煞阵’,为上古仙家所设,如今虽然崩塌,血龙剑在脱出时仍被化去本身灵力,剑魄大损。”清辉有意隐去了列的存在,毕竟一个仙人魂魄的存在若是被修道之人得知,只怕麻烦极多。
黑衣女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看了看卿琅沉声道:“我与他有约定,若他能挡得住我的御剑术,那只麒麟就交于你们,也不会出手抢夺寒冰中的宝物。适才他已挡了我九百余剑,算得上胜了,我当履行此约。眼下血龙剑似乎并未伤他性命,不过要如何化解倒是个难题。古籍记载,麒麟血为疗伤圣药,未知真假,你可一试。”
话音未落,一声轻响自黑衣女子腕间一只金色的铃铛,她神色一凛,旋身飘出洞口,径自离去。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颇为清越却硬要装得老气横秋的声音在脑际响起:“小子,干嘛弄得一副阴沉沉的惨样儿,刚才你心神大乱,差点害得一位仙家万劫不复。年轻人不要强言愁苦,出游玩乐、虚度年华才是当有的人生嘛!”
清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放出一点灵识探入以自身灵力开辟的异境,见原本被打散为魂魄的列已然重新凝成元神,尽管包裹在体外的五色流光闪烁不定,但总算没了魂飞魄散的危机,心中自然欣喜。
本来想用“你没事吧?”一类的词句打招呼,忽又忆起列实在与这句话八字相克,每每如此询问,都落得个大凶的结局,当下临时改口笑道:“仙人阁下,若不是你刚回过神来就摆出一副老夫子的嘴脸,阁下的房东我倒是不介意出言恭贺。不过你能在片刻之内恢复,除了赞你生命力顽强,还真令人惊讶到底用了何等妙法?”
这回轮到列眨着黑曜石般的眼眸,满脸不可思议,奇道:“虽然这里没有计时的水漏和天圭,但过了两百年是不会错的,怎么看起来你既没变老,修为也没长进?”
“两百……这倒怪了。”
“仙人难道是不识数的吗?你胆敢如此小视仙家智慧,迟早要你好看!”列显得愤愤不平。
不管怎样,清辉头一次得知“玄隐境”辟出的异境与外界的时间跨度并不一致,到底为何,一时也不明了。外界一刻,此间百年,大抵如此。
据列的说法,玄隐境辟出的虚空内弥漫着浓厚的至阴灵气,与本身体质相同,恢复起来事半功倍。清辉十年间居于朗西雪原,又精通“凌冰术”,修的便是玄*力,互相印证,只觉庆幸,心情一下子轻快了很多,新友历尽磨难能够平安,说不定有复原的一天,而且以列的见闻,当有化解血龙剑伤的法门。
“列,你可知血龙剑刺中前额后可以伤而不死吗?”清辉在寒暄之后提出了心中疑惑,的确,幼弟的伤势绝非平常的剑伤,其中玄机在哪里,令他百思不得其解。
闻知前因后果,列背着手来回踱起了方步,面色阴晴不定,直瞧得清辉也陪着或喜或忧,十指用力地拧在一起,手心早已湿润。
“血龙剑本为家父所持,但何人铸造却不清楚。如今想来家父当年也未曾完全发挥出此剑之威。这与本身的悟性和修为无关……”
清辉记起先前“云台伏煞阵”中血龙剑之威,接口道:“可是由于此剑锋芒太露,刚猛激烈有余,而精纯柔韧不足?”
列长叹一声,黯然道:“不知上代持剑者为何人,抑或是要溯及更早的持剑者或铸剑者。太过执着于血腥和强力,故而杀气过甚,失却了极品仙剑必备的均衡感。若非其剑质完美,剑魄更在万千杀伐中修炼得威猛难驯,恐怕连在仙兵中的上品之位也难占得。”
“这与眼前的剑伤又有何关联?”
“你可记得我曾以‘天罗咒’将此剑剑魄击毁,说不定反倒有了不破不立的效用。此刻的血龙剑恰如璞玉浑金,不但剑质却依旧完美,且戾气除尽,纯净无比,正处在原魄期的极品仙剑。如若收伏炼化得当,悉心修养剑魄,他日之威定可十倍于前!”
“莫非……决不可能,卿琅修道不足两月,怎可能独力炼化仙剑,何况又失去神智?”
“若是他体内之前便有仙灵气机,又或是身怀仙宝,重生的血龙剑便会有如待哺幼兽认亲般主动归依,机缘巧合也是有的。”
清辉抚掌笑道:“不错,不错,镇星,哈哈,镇星啊……”一时间手舞足蹈,语无伦次。
列反倒目瞪口呆地看着状若癫狂的“房东”,原以为他是个冰山雪川的个性,谁知竟也有属于这个年纪该有的活泼与热情。镇星,到底是什么东西,竟能吸引血龙剑来投?老实说,上面的推论虽然并非信口开河,却大有安慰欺瞒之处。赤明血龙剑剑质炽烈刚猛,性子高傲桀骜无比,就算只存一丝剑魄,也绝非凡人可以收伏,否则当年的东蒙帝君又何必大费周章将其封存?炼化血龙剑,将其融于本身,讲来容易,可当年父亲费尽心力也未能达成,不得不像凡间剑客一样将其背在身上。休言修道两月,即使两万载也未必能有此实力。可是倘非如此,又如何解释仙剑刺顶不死呢?
隐去无谓惹人焦虑的犹疑,列依然问及镇星的来历,然而清辉的解释并不能令他放下心来。应该不是仙界出众的奇宝,否则不会毫无耳闻。清辉急匆匆问了炼化仙剑的要诀,迫不及待地回神相助幼弟,留下凝神沉思的列在异境默然思索。
仔细瞧过躺在地上卿琅,除了担忧和焦急之外,清辉惊奇地发觉血龙剑果真又多了半寸没入前额,伤口处半点血迹也无,不由增加了几分把握。当下,他左掌当空虚引,右手食指笔走龙蛇,似在悬腕临帖,由灵力凝成的乳白色的线条一挥而就,构成一幅复杂难解的灵符。那灵符并非死物,当最后一道折线收束,它竟如九天飞舞的蟠龙盘旋于洞顶,尔后带着破空之声扎进清辉左掌掌心,柔和静谧的光芒自掌心升起,形成一道碗口粗细的光柱。清辉翻掌令光束照于血龙剑上,激越欢娱的龙吟愈鸣愈响,血龙剑以令人心惊的速度一闪没入卿琅的前额,眉心的纯白印记中多了一轮淡淡的血红圆环。
清辉不安的抬手试探,鼻吸如常,总算吊在嗓子眼儿的心放下一半。卿琅依旧昏迷不醒,能做的也做过了,剩下的只能听天由命。记得小时候姑母替卿琅抽过一支“安宁福厚”的签,但愿那是信赖的命数。
数丈之外,优雅神骏的冰麒和卿琅一般,一动不动地躺在冰面上,连平和宁静的神态都有几分相似,冰蓝色的灵角依旧高贵精致,只是淡金色的血迹斑斑点点,极是凄惨。
清辉自小喜欢骏马,五岁时便闹着要学骑马,六岁时襄都郊外的旷野常常实他纵马飞驰的乐园,有时整天黏在鞍上,饿了就从跨袋里拿几片糕饼充饥,七岁时连那些神机营的老油子也对这位左相小公子的骑术赞叹不已,“小千里驹”的美称也是那时候赚来的。其后家门剧变,年仅八岁的他能幸运逃出,多仗了精湛的骑术和自己那匹良驹“踏月狮子”。与主人心意相通的良驹日夜狂奔,只为将主人带离危境,最终累倒在朗西雪原的边缘。至今清辉也不愿回忆当时自己到底是怀了怎样心情熬过来的,只记得冷对数次被四面围堵的危机时平静如常的心,在“踏月狮子”倒地的一刹那竟似要跳出胸腔。
冰麒自然是比马更神奇的灵兽,不过样子倒是蛮相似,尤其那通体欺雪的鬃毛,几乎正是“踏月狮子”的模样。也许是爱屋及乌,清辉对冰麒颇有好感,从怀中取出一段墨玉玉筋,逆运“玄元境”将玉中清逸纯净的灵气抽出,缓缓注入冰麒的独角,以太素理脉诀疏导早已残破零乱的气机。雾蒙蒙的薄暮飘起在冰麒身畔,冰蓝色的光华自灵角射出,一个声音在脑际响起,清冷生涩,飘忽不定——
“人,你救了我,不过来不及了。”
清辉一惊,随即明白是冰麒在和他说话。平生第一次和人之外的生物交谈,倒是十分新奇。先前进入“云台伏煞阵”时,列助他修成了元神,此时如非进入“玄隐境”辟出的异境那种颇耗元气的情形,平时不需有意运功,便能感受到外界的灵识。
“我会尽力相救,你不可轻易言死。伤虽重,但未必无法可治。我先以灵气为你续命,待我问过一位脾气有些古怪、心肠却不错的家伙,他定有方法令你复原。”
在典籍中记载,万年寿数的麒麟智慧不逊人类,确实不假。也正是如此,清辉并未将冰麒当作兽类,反倒像老友般言恳意切地劝导起来。
“你为何救我,人不是都想来取内丹和灵角吗?眼下我无力反抗,正是时机。”来自上古仁兽的绝望和愤怒化作长矛,掷向贪婪的种族。
清辉无言以对,良久方叹道:“十年前,一个朋友为救我而死,当年我无力救它,视为憾事。不过它没有你的灵性,只是一匹寻常的马,从外表上看你们有几分相似,就当是替代者吧。你无需多心,我也不会求你感激回报。我只是个道行浅薄的修士,未必救得了你。”
见它不再答话,清辉又取出一段墨玉筋,正要汲取其中灵气,眼前忽然一黑,几欲栽倒。入云台阵、斗血龙剑、以玄隐境救下列的魂魄、助幼弟炼化仙剑,此时体内真元所剩无几。待要强运那“玄元境”心诀,冰麒的声音再次响起,语气却软化了许多:
“来不及了,你不必作无用的努力。”
“……”
“你可以帮到我。麒麟会死,却仍有重生之机。”
尽管听起来有些别扭,清辉总算明白事情有所转机,顿觉心情大好,微笑道:“尽管提出来,虽然我是很弱的修士,也会竭尽所能,成不成却不敢说。”
“如果你是个贪婪的人,我将永远沦陷于最悲惨的绝境,因此麒麟一族宁愿死去,也不肯轻易将魂魄与灵角交托与人。希望不会如此!现在,将我的角拔下,从此你将成为我的宿主。灵角是我们的魂魄,除非麒麟甘愿,否则没有契约而抢走灵角的人,只能得到尘土。”交谈片刻后,麒麟的谈吐流利了许多,不过因为交谈的内容是处理后事,听起来未免过于沉重。
清辉迟疑道:“要令你有机会复原,要做些什么?”
“麒麟角是吸取天地间灵气的至宝,你只需勤加修炼即可。我与你都是玄阴体质,可互相补益。待内丹重新结成,我便能重新凝成实体。当然,你若在此时炼化了内丹,可功力大增,我将前功尽弃。曾经有修道者骗得灵角,令其成为永无脱身之日的修炼法器,三百年即证仙道,而且麒麟是上古仁兽,不遭天妒,飞升时便无天劫,修道之人怎会不动心呢。”
清辉一哂道:“成仙与否我倒不在乎,要是真成窃贼可比天劫更影响用餐的心情。”一日之内多了两个寄宿体内的房客,来历都够惊世骇俗,也不知是幸运还是灾厄。眼下也管不了这许多。
“无论结果如何,不妨一试,也许你看起来值得信任,又或是大奸大恶到我无法看透。”冰麒勉强吸了一口气,七窍血流如注,“拔去灵角后,你需按炼化仙剑之法将其融入体内,之后以玄阴真火将我肉身焚化,可得十三枚灵珠,服食后每粒可增百年修为。”
“你介意我将灵珠赠与旁人吗?”清辉想起卿琅修炼日短,如能平添几百年修为,危机之时也有余力自保。
“若你与人结仇,倒不妨骗其服食!”冰麒难得用稍显阴险的语气开起恶意的玩笑。
清辉奇道:“这是为何?”
“服食者需为玄阴体质,且身具冰麒灵角,才能抵挡其中寒气。你以为活了一万多年的麒麟都是混吃等死的废物?真是汁肥肉美的话,早就被一些不知死活的猎户抓取烤着吃了!”
清辉想起平乐县的猎户庞勇一副喊打喊杀的模样,不觉好笑,又见冰麒本来性子桀骜不驯,竟也会打趣,颇为诧异。“说不定他们是想请仁兽麒麟回去烧香祭拜,代代供奉才是真的!”
“谁稀罕?!”
意料之中的反应。
眼见灵角上的冰蓝色光芒渐渐淡下来,清辉心知冰麒危在旦夕,不敢怠慢,沉声道:“可准备好了,我便要拔去灵角。”
“罗罗嗦嗦,只管出手!”冰麒还是那副冷冰冰、满不在乎的口气,倒像是谈论无关联的琐碎小事。
清辉平日除了与卿琅相处之外,一贯少言寡语,冷漠的态度大有拒人千里之势,孰料竟被冰麒说得像碎嘴太婆似的,当下哈哈一笑,口中喝道:“小心!”右手探出,握住精致剔透的冰蓝色灵角,并未如想象中的费力,已将其拔下,温润的凉意瞬间流遍全身,说不出的舒畅。幸好列这小子刚刚神气活现地传授了炼化仙剑的法诀,掌见青白色华光流转,灵角如倦鸟投巢般毫不费力地融入掌心,消失不见。二指轻捻,三朵碧色火焰飞向冰麒的肉身。一顿饭的工夫,十三枚冰蓝色的圆珠落入掌中,稍一晃动,水色的光晕涟漪般地泛起,煞是动人。
“放心吧,我这一诺没有千钧,也有八百钧了。”望着修道之人梦寐以求的灵丹,清辉却不觉得如何欣喜。他第一次察觉自己竟然担负了不少期待,卿琅、列、冰麒,还有已逝的父母……
“大哥,你没事了!”
熟悉的声音像是内心的喜悦化成的,清辉转过身来,迎向神采飞扬的卿琅,嘴角扬起一丝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