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卿琅独立应付夺取冰麒内丹的黑衣女子,一时间颇感吃力。满打满算,加上养伤的日子,不过修习术法两月而已。若非“镇星”易筋洗髓之神效,他自己更对《明境》中的几种法诀悟性不差,只怕早就趴在地上了。实力不济是显而易见的事,好在卿琅并未以击倒对手为己任,拖延时间,等待兄长赶回来救援就好了。
出于这种心态,在最初硬接了“天殇旗”射出的青芒后,面对第二轮铺天盖地的青白色网状光束,他索性向后仰倒,同时运起炎元灵力,化开身下的冰面,将整个身子嵌入冰质的地面之下,躲过不可力敌的攻势。当他再度起身,瞧着黑衫上沾满了冰雪融化后的水滴,满不在乎地挑动了一下嘴角,露出浅浅的笑意。
一丝讶然在黑衣女子澄澈的双眸中闪过。眼前多管闲事的短发少年的修为日浅,举手投足间却灵性十足,虽无威力惊人、招式花巧的道法,但平淡无奇的入门法诀用在他手里竟能躲过“青殇八诀”中的“网”字诀,实在是比起那些虚名在外的道门杂毛强太多了。
这次从家里跑出了,一路上寻了不少平日自吹自擂、眼高于顶的臭道士的晦气,其中成名之辈也很有那么几个。但交起手来,简直是失望透顶。“青殇旗”一出,他们便慌不迭遁走。即使是由三两人勉强壮着胆子,心不在焉地应付几招,也难逃匆匆落败的命运。
“修道千载,连蟊贼草寇也有所不及。一群没胆的鼠辈,还敢妄称正宗,真是恬不知耻到了极品境界。”
她自然明白道门门徒众多,必有藏龙卧虎之能士,只是心中懊恼遇上了一堆牛皮大鼓,发泄不满的权利总是有的。面前的少年躲得狼狈,却面无惊慌之色,老实说倒真能称得上是个对手,可惜修为毕竟太浅。
“你叫什么名字?出手阻拦的理由难道是这麒麟是你家的吗?”
声音明快婉转,字尾习惯性地一扬,别有韵味。
卿琅抬手拂去沾在发梢的冰屑,瞧了瞧手中长剑上的一道浅痕,不紧不慢地反问道:“姑娘难道不知要问别人的姓名之前需要先自报家门吗?何况姑娘也不是因为是自家养的麒麟才下手取丹的吧。”
“本姑娘的名字怎能轻易告诉你这不知好歹的臭小子!”语义中的责问未能以相称的语调承载。
卿琅生在世家门第,尽管并不如意,对寻常礼数还是清楚的。随随便便询问初次见面的姑娘名讳,的确不合礼仪。不过两人本来就不是坐下来饮茶清谈,彼此拿着致人死命的凶器还彬彬有礼,这样的伪装根本毫无意义。
“既然姑娘不愿意说,我无意勉强。相应地,本人的名字虽然没什么了不起,也不想拿出来随便示人。其实芸芸众生,萍水偶遇,以后或许不会再见,名字本来就无所谓。”
黑衣女子点点头,将青殇旗收入怀中,笑道:“与姑娘家斤斤计较,未免小气了。”
“姑娘并非常人,小子又怎能以衡量那些庸脂俗粉的气量看待姑娘呢?能够站在对等的立场上,已经是竭尽全力,相当辛苦了。”
“那小女子要谢谢公子看得起了。”
即使轻纱罩面,容颜不见,那份盈盈笑意还是透过薄纱向四周散开,一霎那冰冷的山洞里和风暖日,令人心神舒展。“一定是位风华绝代的佳人吧”,这样的评价顺理成章。
“一个僻壤野居的臭小子,被称为公子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呢?”
卿琅神色黯然,随即又恢复如常。当年随母亲住进原府,府中仆从杂役当面倒还恭谨,一口一个“夫人”“公子”,背地里说的都是些什么?许是当年落下了病根,“公子”这个称谓与他八字不合。
黑衣女子自幼聪慧过人,虽然并不明白这个多管闲事的少年为何露出这般神色,心中却知他必定几遇坎坷。其实说来,她对自己今日举动也颇多不解,依着父亲平日“心存仁念只会后患无穷,殃及自身”的叮嘱,面对出手阻拦自己夺取麒麟内丹的家伙,应当全力出手,速战速决才是。可从一开始,自己顶多用了五成功力,杀招更是一个也没使,到底是怎么了?
寒冰古洞为上古仙人所辟,洞内万载寒冰镇压凶宝,麒麟守卫冰宫,这些都是她从父亲的书房铜镇纸压着的卷册中得知。好奇心作祟,她偷出父亲的“青殇旗”,平生第一次溜出来,一路上充满新奇感地左顾右盼,凑巧听几个道宗弟子谈及冰洞,口口声声“要在仙宝出世后抢先拿到,重振本宗”什么的,便忍不住出言讥讽。谁知最初见她身单影孤,几个臭道士便仰仗人多,气势汹汹地兴师问罪,说什么“辱及本门,除死方休”,可青殇旗一出,兔子也没他们跑得快,以身卫教的英勇气概恰似山中雾气般善变。
不过此事过后,倒更坚定了她入洞一探的决心。那些道门弟子显然并不知晓宝物出世的准确时辰,但她记得那本发黄的破烂卷册上写了日子,只是没有精确的时辰。算准了入洞的时日,她颇为谨慎地在洞口设下阵法,进入冰宫。冰麒每百日吐出内丹,当空吸取万载寒冰中的玄阴之气,卷册中有此记载。她在完美的计划下,趁冰麒不备,以青殇旗卷走了内丹,令冰麒元气大伤。原以为失去了内丹的灵兽早已不堪一击,怎料冰麒竟然找来了冰宫中的分身,若不是之前受伤过重,靠合并分身重获三成功力的万载麒麟还真不是她应付得来的。
眼见事成,却生了枝节。闯进来的二人中,那个白衣少年的修为一眼难辨,但可以肯定至少是个劲敌,所幸他去找万载寒冰中的仙宝去了。留下的黑衣少年则弱了很多,手中所持的兵器也很不成话,——寻常的钢剑,即使是道门四宗的那些老家伙拿这种货色上阵,也未必敢说就能胜得了手持青殇旗的自己。
故而,她在心中并未将卿琅视作威胁。一直没有全力出手的原因应该就是如此吧……
“和你同来的是谁?是为了万载寒冰中出世的宝物吗?”
“姑娘问我大哥?说是冲着宝物也没错,不巧来得匆忙,所知不多,倒显得莽撞了。姑娘呢?”
“寒冰中的东西我没兴趣,也没那个本事。只是你们毫无觉悟,竟敢来收伏赤阳血龙剑,实在让我惊奇。”
卿琅心中一沉。的确,二人只能算是恰逢其会,对洞内的情形一无所知,连寒冰中的宝物是什么也不得而知,更谈不上周详的计划性。绝非人力建造的宏伟冰宫,万载冰麒,只凭已知的事实,便能推测出在其延长线上的赤阳血龙剑是何种级数的货色。眼前这个神秘女子连万载冰麒的内丹也敢硬抢,却无意zhan有寒冰中的宝物,足见其中凶险万端。
对兄长,卿琅有着异乎寻常的信任和依赖,十几年前就是如此。“大哥不会败的”,这个在旁人看来有些可笑的想法,是他宝贵的信仰。可与之等量的担忧依然会占据着胸腔的空间,令呼吸艰难,汗腺不合时宜地消耗着体内的水分。既然不会败,为什么还会如此牵肠挂肚,即使是卿琅自己也难于解释,但事实就是如此。
黑衣女子悦耳的语调打断了卿琅的未曾外露的忧心,一幅事不关己的样子侃侃而谈:“赤阳血龙剑的威力如何,至今无人见过。既然道门和魔道都在打它的主意,辅以其封存之地的气势,猜也猜得出不是凡品。”见卿琅默然不语,面色如常,眼神中隐有波澜暗涌,知他忧心,便轻笑道:“你当本姑娘看不出区区缓兵之计吗?只不过我也很想瞧瞧你那位不自量力的兄长能否全身而退。不妨打个赌如何?你既想救下这只半死不活的麒麟,便交给你,反正眼见它活不了多久了,条件是你能撑到你兄长回来;此外,若是他真能收伏血龙剑,得胜而归,本姑娘也不会出手抢夺,转身就走。你看怎样?”
“总之也没有其他选择,那就答应好了。”卿琅耸耸肩,粲然应道。即便加以拒绝,她一样会出手,不如索性做得大方些。
“我不会用青殇旗的。你修道的时日不长,又只用这种质地的长剑,本姑娘空手足矣。”虽是女儿身,却心高气傲,大有豪爽明朗的风度。
卿琅听闻不觉莞尔,将手中长剑收归剑鞘,放在一旁,口中轻声喝道:“请!”身形若浮云飘起,探出右手食指,点向黑衣女子的肩头,尺许赤色剑罡在指尖绽出,周围包裹着三道白雾状的气旋。
以指代剑,竟仍能凝成剑罡,若是在武林已经是顶尖的功夫了。不过黑衣女子显然并不将这种程度的攻击放在眼里,右掌一开一合,一枚鹅卵大小的光球自掌心升起,迎向赤色剑罡。
毫无声息地,二者同时消失。卿琅早知不会轻易得手,当空折身而退。反观黑衣女子却难掩惊讶的眼神。早在交手之初,她便以“搜灵诀”探查卿琅的修为,已知对方修道不足两年(不知她若是知晓卿琅刚刚修道实在是未满二月,会是怎样的反应呢?),故而方才使出三成功力。本以为绰绰有余,谁知剑罡是被化解了没错,却另有三道古怪的灵力,虽不强悍,但虚实不定,绵绵不绝,刚柔并济,险些冲入经脉,吃了大亏。
黑衣女子点头赞道:“果真是有些门道。”言罢,双手十指微屈,点点莹光缓缓聚来,眨眼间在指端形成十枚珍珠色泽的光球。
“去!”一声轻叱,十枚光球电射而至,看似杂乱无章,实则算准了前后退路。
“墨玉封”或可硬抗这一击,如今环内玉灵已然与卿琅的灵识相系,亦即寻常说的法器认主,威力在两月内至少提高两倍。不过卿琅并不愿提早暴露底线,毕竟这是危急关头救命的关窍,怎能轻易亮了底牌?当下,他全力施展“登云谱”,左躲右闪,实在躲不开的就以“破胄锥”接下,总算有惊无险地挨了过来。喘息未定,又是十枚光球翩然到访,于是免不了再来一通折腾。
长话短说,光球像淮水之南夏日的梅雨天一样没完没了,算起来也有两柱香的光景了,竟毫无止歇之势。卿琅有苦难言,“登云谱”以巧为先,所耗有限,倒也罢了;偏偏那“破胄锥”却是实打实的法诀,本就称不上深厚的灵力恐怕再过片刻便难以为继。
将灵力凝成光球后连珠炮似的打过来,照理看并非轻而易举的事情,说得难听点,简直是最费力不讨好的蠢法子,不仅消耗极大,且毫无效率可言。打个比方,有一块精铁,在可能的情况下,总会将其打造成称手的兵刃对敌,而不会直接拿来砸人。不过世事无绝对,要是没有物资不足之虞,就算是丢石块,一旦无止无休,也能堆起座山来把人压死,何况是杀伤力极大的灵力球。只不过修道之人的灵力并非取之不尽,消耗过剧甚至有损道基和经脉。除了性命相拚,不得已而为之,没有哪个人会不知吝惜地挥霍灵力,——灵力球,可不是泥球!话又说回来,若是位成名数百年的修士倒还罢了,一个年纪不大的女子竟能连丢数千个灵力球,实在是有些异乎寻常。看着挥洒自如、毫无疲态的黑衣女子和再度飞来十枚要命杀星,卿琅的心情实在是糟糕得很。
且战且退,被逼入死角的卿琅面对直奔胸前的光球,咬咬牙强运“破胄锥”,并指刺去。一种挥剑抡空般的异样触觉仿佛漆黑长空中的闪电,瞬间令他有一种恍然大悟的喜悦。如此简单的计谋,却被一直忽略了。漫天攻势原来只是普通的障眼法,不值一哂,——除了最初的几枚光球包蕴灵力,其余的竟然全是只有外壳光鲜、内里没有半点灵力的“空炮仗”。
想到一开始自己便被当成猴子耍,卿琅多少有些恼火,心念一动,已经有了“礼尚往来”的主意,当下身子一晃,装作体力不支,摇摇晃晃便要摔倒,对飞砸向身体的光球毫不理会。
黑衣女子咯咯轻笑,飞身及至卿琅身侧,还未抬手出击,一双黑水晶般的眸子内现三瞳,彼此重合,闪着慑人的奇光,过分放大地出现于眼前。
“‘离魂引’滋味怎样?”几近低语的挑衅在黑衣女子耳际响起。
黑衣女子体内气血翻涌,心中混沌一片,知道着了道,不等对方有何举动,身子一旋,失去踪迹。
卿琅勉强扶住洞壁站稳身形,适才“离魂引”已经耗尽了最后的灵力,如今浑身软绵绵的毫无力气,只怕一个不会武功道法的农夫也能轻易将其击到。略一思忖,干脆盘膝坐于地上,泰然凝神运功调息起来,毫不理会隐身一旁的敌手。那记离魂引若是有效,自然可以安然调息,争取恢复几成灵力,即使无效,以目前的状况,全心戒备也无补于事。
此刻,他的对手也不好受,奋力一击的余力或许仍存,却要冒着元气大伤的风险,自然没必要做到如此地步。黑衣女子站在距卿琅三丈之外的冰石旁,取出三粒碧绿的丹药送入口中,默运玄功,调理被“离魂引”牵动扰乱心神。修道之人,最重心智坚定,心浮气躁者升仙得道的例子可是一个也没有。这也正是离魂引的威慑力所在。
一盏茶的工夫,二人几乎同时睁开双目,其中的区别在于,黑衣女子是因调息完毕,神清气足,卿琅则是感受到了对手锐利的敌意,不得不小心应对。
面前淡紫色微光闪动,黑衣女子现出身形,冷然道:“你是我下山以来心思最敏捷、也最具韧性的对手,若不是功力差了点,只怕我未必胜得了你。”
卿琅神色不变,淡然道:“姑娘过誉,小子功力浅薄是真,使些欺诈小术难入法眼。说成韧性是文饰,无赖蛮缠倒也不假。”
黑衣女子摆手道:“本来就不是同门间的友情切磋,就算无所不用也没什么不妥的,何况施展计谋。古往今来名将能士,哪个不是机变百出,又何曾见人责其为卑鄙小人。不过我承认,一开始是小看了你,现在势必全力一击,你若能接得下,便是胜了。”
“请赐教!”卿琅心知没必要再加隐藏,右掌轻叩左腕,口中吟唱着优雅的字节,一道若有实质的墨色钟形光罩凭空升起,温润的光华缓缓流转,将周身护住。
“定元守缺罩?”黑衣女子神色凝重,迟疑地问道。道门失传数百年的三大防御法诀怎么出现在这里,由一个修为不深的少年使出?钟形光罩,内有四门——定、元、守、缺,传说中可以单身抵御天雷,虽未亲眼见过,但决计错不了。
卿琅欠缺自觉性地奇道:“很有名声吗?说起来还是第一次在别人面前施展,并不曾宣扬得天下皆知啊。”大哥传授的法诀一定不会差,卿琅之前也仅仅抱着这样的认知尽力练习至纯熟,却没料到区区一个“定元守缺罩”有这么大的来头。
见他不似作伪,黑衣女子自己也有些动摇。她摆了摆手,似乎要连同心中的疑惑一起挥去,沉声道:“如果真是定元守缺罩,不会放过你的人也决非本姑娘,小心道门的杂毛吧。当然,要担心那么远,先过面前的难关才有意义。”言罢,双掌合在当胸,十指并拢后逐一展开,恰如吐蕊莲花。一柄紫芒中夹着些许亮金色毫光的短剑赫然而立,长不足尺,但凛冽彻骨的剑气顿时怒涛般汹涌而出。
卿琅首当其中,被浩然剑气逼得后退半步,心中一凛,好在墨玉封形成的光罩纹丝未动。
“奔辰御剑,当无不破!”话音方落,一声龙吟,剑光大盛,奔辰剑怒啸而至。卿琅的长剑早已持在手中,却在与紫芒接触的一瞬化为碎片。细密的轻响如同雨滴浇打在顶棚,霎那之间不知墨色的光罩与奔辰剑撞击了几百次。定元守缺罩纵使强韧,也难当如此凌厉的攻势,竟缩小了三寸,流光摇曳,显然撑不了多久。
猛然间,不远处传来天崩地裂的巨响,冰屑纷飞,狂风大作,异空间流窜的电芒横扫而至,将光滑如镜的地面打出丈余宽的裂痕。几在同时,一道寒芒直奔卿琅额前而来,墨玉封形成的防护仿佛根本不存在一样,一柄透明中隐有几丝赤色纹理的利器正钉在卿琅额前的纯白色印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