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汉广宫并非如她们所想那样关心未来皇子的归属。此刻在西暖阁内,占据宛初了全部注意力的是另一件大事。
“怎么会这样?”宛初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声音。大雪在一日的天晴后再一次覆盖了整个直隶,还有越下越大的趋势。不但直隶,从瀞水、苍梧山一直到罗江、汉水,整个洛水以北的地方都被雪封住了。敏州那边传来消息,当地的商贾已经开始囤粮。敏洲是大宁的粮仓,国库的钱粮至少有三分出自敏州。敏州粮价牵着全国的粮商。如果敏州的粮价出现什么意外,别说西北大营的军饷得不到保证,连敏州百姓都不一定能吃饱。
“不成器的东西!”宛初攥紧了双手,待放开来时,手心赫然多了几道红印。
芙依敛眉:“北边连日大雪,青州商道已经一旬不通。戎人似乎蠢蠢欲动。”
宛初不语,只静静思索着对策。芙依叹了口气,在一旁的椅上坐下。丹珠送上来一盏玫瑰茶,芙依道了谢,自顾自吹气茶上一片热气。
宛初忽出言问道:“昭仪现在能呈奏本了吗?”
芙依不明就里地点点头:“九月里才准了的。”
“那就好,”宛初说,“再过三日,等其它地方的雪情奏报上来,你就奏请圣上开仓。”
“可是如此一来,军饷……”
“粮价能抑平一处是一处。不开仓怕是会流民四起。西北的军饷一时半会还能撑得住。”宛初沉吟道,“这也不是办法。想办法联系你三哥。就说,敏州那边,全靠他了。”洛家三公子成晋并非长房所出,为人聪颖有魄力。洛氏族长——也即是芙依的父亲,本来对他颇为看好,自小教习四书五经,以求他有朝一日金榜题名。谁料他未及弱冠便南下行商,从此便为族中长辈所不喜。
洛家本是云京世族,书香门第,惯来贱商。当朝皇室却是关外的依州贵族出身,当年依靠茶马私贩积下的根基。攻打宣朝的时候,关内关外的商人出了大力气;打到云京跟江南,又是商人最先服了软,故而在依族人的心里头,商人的地位是极高的。若不是当年圣祖皇帝为了拉拢前朝的文人,改风俗崇宣礼,如今云京的名门里头,只怕要有大半是商人家。这些年江南越来越富庶,商人的势力抬头,犯了士子文人傲气,加上几代君王态度的暧mei不清,朝里便分了两派,终日里吵得不可开交。只是宣人的文气究竟根深,商人一直处于下风。当朝皇太后出身行商的依州贵族,素日里护着商人。因此自先帝驾崩、皇太后掌权以来,追随皇太后的崇商派便有壮大之势。洛家那成晋公子便是皇太后亲自拉拢的人。
“可是之前……”芙依犹豫着说。
“告诉他,这是本宫的原话。”宛初打断道。洛成晋资历轻,但在敏州的商人圈子里还是颇有些影响力,要敏州粮商放粮,非从他开始不可。“青州商道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去请左相千万别轻举妄动。事关戎人和西北大营,非你我一时能作论断,须得从长计议才是。”
“臣知道了。”芙依点点头。
宛初叹了口气,开柜从里层取出一个紫檀木匣,道:“不能瞒了,走吧,去长乐宫。”
宛初打开门把丹珠叫进来伺候,二人换了衣服便去了长乐宫。宫女们上了茶点让她们在偏殿等候了一会儿,太后身边的哲玛就将她们带入了佛堂。
不知是不是受了些风寒的缘故,太后的脸色并不很好。宛初踌躇了一阵,捏紧袖里的东西,不知选在这个时侯把事情告诉太后是否妥当。
太后看了看宛初这个样子,道:“淑妃究竟有何事?”
“娘娘还请保重凤体。”宛初行个家常的礼,说道。
太后的表情柔和起来,捻了捻手中的念珠,道:“淑妃有心了。”
“淑妃娘娘。”芙依轻轻提醒道。宛初犹豫一下,还是将袖内物什取出来,双手捧上。
“这是什么?”太后问道。她接过宛初手上的账簿,翻看几页,脸色陡变,连手都有些颤抖起来。芙依有些忧虑地皱起了眉头。账簿上记着大批官员的名字,大多是衢、敏两州的地方官,还有几个朝廷要员,牵连着包括粮储道、盐道甚至织造局在内的好几个重要衙门。随意一翻,四处都是私贩的生意。
太后的手越抖越厉害。“啪”地一声,她用力将账簿掷在地上。
一时鸦雀无声。
宛初似是早料到太后会有这个反应。她低着头沉默一阵,行下礼去:“娘娘请息怒。”她缓步走到太后跟前,捡起账簿,放在太后手边。
太后挥了挥手让宛初退下,转向芙依,缓慢而充满威迫感地说道:“昭仪!这是怎么一回事!?”
芙依见状,慌慌的便跪了下来:“是芙依大意了。”
太后长叹一声,脸色愈发苍白,恨铁不成钢:“你啊!”
芙依深深磕下头去:“娘娘,芙依愿将功抵罪。”
太后又叹了口气,道:“起来吧。”
“谢娘娘。”芙依再次俯下身去。
“也不是怪你。”半晌,太后方道,“……够有胆子的。你给我说实话,沐家有没有掺和进去?”
宛初皱眉想了一会儿,嗤笑道:“明面上没有,暗地里就不知道了。依着父亲往日那个样子,有也不奇怪。”
“娘娘,”芙依道,“追究也没有用,事情是在江南那边起的,终究得从那边入手才好。”
太后冷哼一声,道:“在江南发起来,可是根在云京。没有京里头这些人在暗地里撑着腰,他们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吃去这么一大笔款子。皇商的生意给了他们,可他们倒好,打着皇家的名号,江南江北地私贩,还尽是以次充好。由着他们下去,那就不是这些丝绵粮油的问题了。等哪天江南织造把青州的军衣都换了黑心棉花的时候再去处置他们,那可就为时晚矣!宛丫头,给你父亲带个信儿,让他收敛收敛,别太放肆了。我沐家虽是百年大族,也禁不起他这么折腾!”宛初一听她叫的是“宛丫头”,便知道太后此话卸了皇家的身份,是真心的叮嘱,心里一暖,按着沐家小辈的身份应道:“宛儿知道。”
芙依咬了咬下唇,道:“娘娘,还有南边粮价的事情……”
太后挥了挥手:“这事让皇帝去处理。你们要盯紧的是别让什么把柄漏了出去。这本东西究竟是怎么进来的!?”
宛初不作声。芙依看她几眼,迟疑道:“是安络的侍女……就是娘娘将她打入冷宫时……自尽的那个……”
“太后娘娘,”宛初突然插话道,“是臣妾没有盯紧。娘娘……”
“你们这次也实在是太大意了点。你知道这东西流出去会有什么后果!敏州的米市,依州的茶马,桐城的布市,洛河的船盐……竟然还牵扯到了株城的口岸!这样的东西,究竟是怎么落到别人手里的?你是不知道这种证据落到江朔手里会怎么样吗!”太后背着手踱了两步,焦躁地说,“别说大宁的商业可能从此垮掉了,就是这云京里跟南边那些商人扯上些许关系的门第,大大小小都要遭殃!你让一个火星子露了出去,你以为不打紧,可这把火,迟早烧到咱自己身上!”
她越说越怒,开始只是有些气结,最后竟喘得几乎透不过气来。宛初连忙斟了茶水一边替她抚着背一边喂下。
无人再说话。芙依惴惴不安地看着正在念佛的皇太后,不敢作声。宛初走到太后身后,双手合十跪了下去。芙依见她如此,只得也跪下念起佛来。
“都有谁知道这本东西?”太后突然出言道。
芙依一听,见太后将注意力从她身上移开去,不免松了口气:“洛成晋是知道的,这本帐本存在的事情,也是多亏有了他,臣妾才知道的……在宫外同她接应的人,那时已经处置了。余下的……除了安络,就是她身边的侍女……虽然不知道是哪几个。”
宛初低着头。蒲团上的黄色绸布被压出了许多皱褶。她伸出手去,黄绸滑腻的质感从指尖传到身上每一处。再抬头时,面上波澜不惊。
“太后娘娘请放心,都交给臣妾处理好了。”
“无关紧要的人,就让他们永远别开口了。这次就当做是教训。至于成晋那孩子是个识相的,跟咱们是拴在一根绳上的蚂蚱,有什么事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不怕他动些什么心思。”太后的手指拨弄着念珠,发出轻微的声响,“时间不早了,跪安吧。”
佛堂里的檀香幽幽地缭绕着,熏炉上的缠枝莲花在昏暗的光线里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知道该怎么做了?”太后漫不经心地问道。
太后的意思,是保住洛成晋。宛初会心一笑,点点头。
安络卧在地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哼着无人能听懂的歌谣。殿门紧闭,镂流云百福纹的窗格内漏下些许昏暗的日光,照在殿内盈尘的空气里,成了几道奇异的光束。没有风,通天素纱垂在殿间,沉涩暗淡,只纱障上隐约可见的精细绣纹显示出了些许皇家气象。
清芷宫是前朝玟贵妃还是婕妤时候的寝殿,虽地处偏僻,但因庭院清奇而备受玟妃青睐。当年玟妃的娘家人入宫陪伴时总会被安排在此处。自玟妃被赐死后,清芷宫便一直荒着,宫人忌讳,都不敢进。直到前月太后将它辟作冷宫,清芷宫的朱漆大门才重新开启。如今想来,这座宫室与安络倒也还算般配。
殿门开了一条缝,水磨砖上投下一线明晃晃的亮光。安络有些不安地动了动。
清芷宫的宫女打开门,骤然亮起来的大殿让安络有些不太习惯。她躲闪了一瞬,将头埋进衣服遮出的黑暗里,寻了一个舒服的姿势,又哼起了歌。这次是一首宣朝时的童谣,歌春日放纸鸢的事情,云京大户小门的孩童们都是熟知的。
丹珠缓步走进,身后跟着一列小宫女,捧着各色玩物摆设,还有些绸被新衣。适应了殿内略嫌昏暗的光线后,走在前面的小宫女突然尖叫起来。
丹珠显然也没料到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她惊讶了一瞬,沉下脸呵斥那两个尖叫的小宫女。
“叫唤什么!没用的东西。还不快去叫太医?”
一个小宫女慌慌地应了一声便往外跑,没出两步又折回来,将手里紧攥的盘子交予另一个,又急急地朝外走去。
丹珠看了一眼地上的女子。她的衣裳比上次见时更加污乱,铺在她身下的是一地妖娆如花的血。血色已然蔓上她的纱裙,染出大片暗红的颜色。丹珠用她尖尖的指甲刺自己的手心,脸上却是一贯的平静。
“放下东西,替安美人拾掇拾掇。”她转过身,对惊慌失措的小宫女们说。小宫女得了令,定了心神,忙不迭动起手来。
清芷宫的宫女早已瘫软在门边。方才安贵嫔嚷久了嚷累了终于睡下,她们便乐得躲到一边偷闲。谁料这会子汉广宫赐下赏来,一开门便是这种事情。
丹珠瞥了一眼门边的人,道:“没眼色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