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宛初睡得极不安稳。奇怪的梦一个接一个地作过去,一会儿好像飘在云端,一会儿又好像跌入了深谷。四处闹腾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宫里每日清晨的朝钟,宫车碌碌地辗过汉白玉御道,乐师不紧不慢地揉着琴弦,青州草原的奔马,龙船的大桨拍入水面,幼时姑姑的训责,鹦鹉的翅膀扑棱着拍过笼子,南湖上纷杂的叫卖声。忽然又好像有人在耳边敲起了梆子,咚咚咚咚。声音此起彼伏,忽远忽近,凌乱地交织在一起,听得人头痛欲裂。
“吵吵闹闹的做什么!淑妃娘娘还在休息。要是扰了娘娘凤体的贵安,你们这些东西担得起这个罪么!?”
隐约听见青蓝压低了声音在骂人,接着是门开了,轻轻缓缓的小碎步,薰炉嘴儿打开的声音,一会儿又合上。
大概是青蓝添了安神香,宛初模模糊糊地想。
舒身的香味渐渐弥散开来,世界终于恢复了安静。
醒来的时候室内幽暗。宛初下床一看,窗外正下着大雨,哗哗地击打在江面上,激起大片大片的水花。尽管龙船都稳稳地锁在岸边,此刻在波中,也还是起伏不定。宛初站了一会儿,有些头晕。
“青蓝,青蓝!”她唤道。
“主子起来了?”青蓝就睡在外间,一听见宛初的声音,便急急忙忙走了进来,“奴婢把梳洗的东西拿来。”
“慢着,”宛初叫住她,蹙着眉,揉了揉太阳穴,在桌边坐下,“一大清早的是怎么回事?吵吵嚷嚷的让人不得安生。”
“回主子,早上来了一大群侍卫,四处翻找的,要从对面贤妃娘娘那儿翻出来什么东西。”青蓝走过来,替宛初揉起了穴道,“奴婢打听了一下,好像说是贤妃娘娘偷了东西。”
“偷了东西!?”宛初诧异地转过头来,“怎么回事?”
青蓝点了点头,说:“圣上的龙佩不见了。梅婕妤不知怎的,说是在贤妃娘娘那儿见过。圣上勃然大怒。这不,马上派了侍卫来搜查。”
宛初惊讶得一下子站了起来:“就这么任着侍卫进宫妃的屋子!?圣上也不容贤妃申辩两句?”
“龙佩在贤妃娘娘屋里找着了,所以人是被绑着过去的。”青蓝倒了一杯茶,递到宛初手上,“圣上把旁人都屏退下去,只留了贤妃娘娘和梅婕妤,关起门来对质。宫女们说,开头还好,没一会儿,又是哭声又是摔杯子的。在外头的人听着心惊,可谁也不敢进去瞧瞧。”
宛初把茶杯放在桌上:“后来呢?”
“后来圣上自个儿开了门,把侍卫叫了进去。听说是要把贤妃娘娘遣回京去。现在正收拾着呢。”
宛初甩了甩昏沉的头,蹙起眉来:“这么说是贤妃偷了圣上的龙佩,人证物证俱在……这可是犯了刑律的罪呀!有说接下来怎么处置贤妃吗?宗人府还是刑部大牢?”
说实在的,宛初有些不敢置信。凌贤妃得宠的时候,宛初曾想要将她打压下去,无奈多次不果,只得暗暗限制她的势力。当初费尽心机找着她的错处,也只能让圣上判她个禁足。凌贤妃失宠以后,她也不是没有想过要将她彻底打得永远不得翻身,却又碍着没有机会下手。煞费苦心想了许多次应该如何对付的人,突然就垮在自己面前,这多少有些让人难以接受。
“这些倒是不曾说过。”
“现在是什么时辰了?”像是突然醒觉似的,宛初猛然抬起头来。
“回主子的话,已经巳时末刻了。”
宛初大骇。“这么晚了!?”又转念一想,笑道,“果然是太久不曾活动了,稍微走动走动就成了这样。”
她走到外间,推开窗,正好对着凌贤妃的屋子。两个侍卫在门边守着,屋门半掩,看不清里面的情况。
凌贤妃走的时候,宛初刚用完了午膳。侍女把香茶捧了来,宛初漱了口,搭上青蓝的手往外走去。
凌贤妃的眼已经肿成了两个核桃,妆却没花,头发和衣服都整整齐齐,一丝不乱,想必是回屋以后收拾过了。她站在楼下,并不像宛初想的那样被人缚住。侍女拿着两个绸布包袱,站在她身后。
“姐姐总算是醒了。”她嘲讽地说道。
“妹妹怎么弄成了这副样子?”不知怎的,宛初居然生出一丝兔死狐悲的感觉来。她慢慢走下楼去。
“我说我什么也没做过,姐姐会不会相信?”凌贤妃的语气慢慢变得沉重而悲哀,“可惜,就算是姐姐相信,只要那个人不这么想,什么用都没有。”
她突然大笑起来:“姐姐说妹妹我看不清路。可是现在看来,姐姐自个儿的眼睛也不怎么好使呢。”
江南的歌舞,温软柔媚,豆蔻少女手执牙板轻启朱唇,水磨的曲腔婉转如润,水袖一挥一扬之间,尽态极妍。
凌贤妃被遣回京,此刻留在船上的便只余下了宛初和丹珠两个,一左一右地坐在慕容源身边。
席上也有一道面果儿汤,却是做成了些“福寿如意”、“龙凤呈祥”样子的。宛初刚尝了一点便放下了筷子。不知为什么,总觉得这汤远不及在南湖茶楼上吃到的那一道。
舞姬如风摆柔柳一般挥着水袖,几个旋步上前来,拿起酒壶,踏着拍子,给上座的几人斟酒。高难度的舞姿丝毫不乱,引得众人连连叫好。
宛初也顺意拍了拍手,不动声色地将舞姬递来的东西收入袖内。
“可惜了贤妃娘娘不在这里,这么好的舞蹈,真想让娘娘也来欣赏欣赏。”丹珠惋惜地说,“这是什么舞?从来没见过。”
宛初不知道为什么丹珠要提起凌贤妃。她看了看慕容源,果然不豫之色一闪而过。
宛初忙将话题转移开去。
“这可是《喜迁莺》?”
“卿怎么知道?”慕容源的注意力被引了过去。
“臣妾听闻江南地方才子多,歌姬们唱的曲子里,都是他们填的词。旧词里就有“喜迁莺”的名目。臣妾先前还不晓得,听见歌姬唱‘片云流月入明河’、‘华灯簇处动笙歌’[注]的时候就猜,是不是这样。曲子倒是没听过的。”宛初笑道。
“乐师,是否确如淑妃所言?”
乐师抱着琵琶在厅中央跪下:“回圣上,淑妃娘娘才学渊博,实在让小人叹服。这一支舞的确是叫做‘喜迁莺’。旧词的曲子已经失传,这一首是小人自己新翻的,故而娘娘不曾听过。”
“让卿说中了,来人,赐酒。”慕容源笑了起来。
宛初接过宫人递上的乌银梅花小酒盅,嫣然一笑:“谢圣上。”
“再说说看。”慕容源对那乐师说。
“诺!”乐师恭恭敬敬地叩了一个头,“这种舞原来名叫水袖舞,是几十年前金陵一个有名的舞姬窅娘所创。远近的人都去模仿,可都只能学个皮毛,跳不出味道。后来那窅娘姑娘从了良,这水袖舞也就没传到外边去。小人这班子里的舞姬曾经拜窅娘的徒弟为师,把水袖舞学了个六七成;又靠着向见过窅娘的人打听回来的一些当年的情景,硬是把舞琢磨了出来。前不久她听了小人的新曲子,就按着水袖舞的步法把这一支《喜迁莺》编了出来。”
“那还真是不容易。”丹珠啧啧叹道,“淑妃娘娘,您说可是这样?”
宛初含笑点了点头,又嗔怪道:“妹妹何必那么生分?把‘娘娘’什么的敬称都去掉,叫姐姐就好。”
“见二位爱卿和乐融融,朕心甚为宽慰。若是后宫妃嫔都能像卿等这般和睦相处就好了。来人,打赏乐师一干人等。”慕容源抚着杯子说。
“圣上圣明!”丹珠说,“不过臣妾以为,德妃姐姐和贤妃姐姐,也都是不错的人。对待下位的姐妹们都很和蔼呢。”
宛初举着杯子的手停了下来,略微垂眸,掩住眼底的诧异。
——这丫头怎么突然说出这样的话来?
果不其然,慕容源的脸色一下子冷了下:“德妃也就罢了;好端端的,你提那女人做什么?”
“圣上!”丹珠委屈地说道,“臣妾只是在想,龙佩的事情,贤妃姐姐并没犯什么错,圣上为什么还非得将姐姐遣回宫里去呢?”
“竟然妄想用那样的方式邀宠,这等不要脸面的女人,留她在这里有什么用!?”慕容源的声音仿若寒冰,不含丝毫温度,冷得直钻进人的骨缝里。一朝翻脸,就再也不念旧情。宛初不禁想起慕容源在当初凌贤妃得宠时对她的百般回护,暗暗庆幸自己好歹有座靠山,不至于在失去君王的心之后沦落到凌贤妃如今这般的地步。
不过这两人的话让她越听越糊涂。宛初递给青蓝一个眼神,让她附耳过来。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她压低声音问。青蓝听了那两人的对话,也知事实并非如原先所想,自知先前太过轻率以至于轻信了传言,便说:“奴婢该死。”
“尽快打探清楚——现在就去。”
“诺。”
趁着没人注意这边,青蓝悄悄退了席。
宛初举起一杯酒,掩饰住自己的心思。眼角瞟向丹珠的方向,一个插着银簪的宫装少女正侍立在她的身后。
深夜。
青蓝反身把门关上,雕花木门扇发出吱呀的一声轻响。
宛初正倚坐在窗边,身上只披着一件对襟素色绒衫。窗户半开,一弯新月斜斜挂在天上,蒙着一层微橘的颜色,平凡得不讨人喜欢。夜空中不见什么星子,几片墨黑的云不时掩过。
听见开门的声音,宛初转过头去:“如何?”
“回主子的话,问出来了。”
“说。”
宛初的语气颇为平静,然而心里却是迫切想要知道青蓝问话的结果。一直轻拈着的小狼毫被突然之间攥紧,便是一个明证。
“奴婢找来了那天早上在御船上伺候的宫女和侍卫。事情是这样的。梅婕妤晨起为圣上穿衣的时候,发现圣上常戴在身上的龙佩不见了,便随口说起似乎在贤妃娘娘那儿见过。圣上起了疑心,追问了几次。梅婕妤开头还有些不敢肯定,说到后来反倒信誓旦旦起来了。这一来二去的圣上就全信了真,怒气冲冲地派了侍卫来搜。”青蓝的语速极快,急不可待地要将知道的说出来。
“这不跟原来说的一个样吗?”宛初微蹙蛾眉。
“到这儿都没错,只是贤妃娘娘到御船之后的事情跟原来说得不太一样。”
宛初坐到桌边,倒了杯茶,推到青蓝面前,微笑着说:“慢慢说,别着急。”
“谢主子。”青蓝接过杯子,接着说,“龙佩虽然是在贤妃娘娘屋里找到的,却不是贤妃娘娘偷的。”
“哦?”
“都说是贤妃娘娘捡到的——不过贤妃娘娘自己并没有承认。听说贤妃娘娘一直没说话,就是一个劲儿地哭。”
捡到的?宛初狐疑地看了一眼自己腰上的玉饰——龙佩有这么容易掉下来吗?
凌贤妃的态度也令人生疑。
似乎——对整件事毫不知情的样子。
“你刚才说……梅婕妤说了什么?”
“回娘娘的话,梅婕妤说,似乎在贤妃娘娘那儿见过长得跟龙佩一个样儿的东西。”
“还有呢?”宛初蹙眉。
“还有……贤妃娘娘到龙船上以后,梅婕妤向为她圣上求情,说什么……龙佩一定不是贤妃娘娘偷的,贤妃娘娘大概是捡到了龙佩,一定只是思念圣上心切,才一时糊涂……之类的。”
“是原话吗?”
青蓝摇摇头:“这是当时在外头伺候的宫女转述的,奴婢也不知是否原话。不过,八九不离十。”
宛初冷笑一声。
凌贤妃的事,多半是遭人陷害的吧。
好个有心计的丫头!
“圣上似乎认为,”青蓝迟疑了一下,“贤妃娘娘想要借着还龙佩的机会,重博皇宠。”
“这么愚蠢的事情,看起来倒像是她会做的。”宛初冷笑道,“不过这也不怪她。这要是搁在一年以前的圣上身上,或许还真能行得通。”
一年多前发生了什么事,两人心下明白,却不点破。安楼公主苏若在宫中依然成了一个禁忌,谁都不敢主动提起。
沉默降临在房间内。风从窗外吹进来,灯火微动,在幕墙精致的壁绘上投下摇曳的人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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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片云流月入明河”、“华灯簇处动笙歌”,出自王国维《喜迁莺(秋雨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