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苏若送出苑门,宛初脸上的微笑便有如春阳下青岭的积雪一般,一下子消隐无踪。
她朝侍女青蓝递了个眼神,青蓝会意,便微微福了福身,悄然退下,偷偷跟在了苏若身后。
另一个侍女丹珠欲言又止。宛初淡淡地看她一眼,吩咐道:“去将洛昭仪和端纪郡主请来。”
“诺。”丹珠应道,却不退下。
宛初扫她一眼:“嗯?还不快去?”
“诺。”丹珠沉默一阵,应道。
宛初闲坐了一会儿,开门叫进来两个小宫女给她更衣,之后便一直面无表情地等着,又长又尖的护甲脱了下来放在一边,毫无修饰的素净手指在椅子的扶手上无意识地轻叩。
不一会儿,青蓝回来了。她附在宛初的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宛初听了,脸上仍是看不出些什么来,一双手却攥紧了。
本想苏若这丫头平日里心机不重,人够机灵,又没什么利害关系,也许可以做个朋友。可没想到命运捉弄,上天就这么喜欢开玩笑吗?
她嘲讽似地笑笑,恨恨地作了一个决定。
端纪来了以后,她也不说话,只是挥手让所有随侍的宫人退下。端纪不解地看着她。
宛初静静的望住她,眼睛里深邃如海。目光在端纪的身上逡巡,宛初细细地打量着这个在慕容氏宗室中最为得宠的十四岁女孩,嘴角渐渐勾起。
“郡主愿不愿意同本宫作一个交易?”
临近黄昏的时候,天上忽然下起了一点雨来。天色迅速地暗下,连草原上鲜艳的草色都显得有些暗淡。雨滴颇大,还呆在猎场里的人们慌慌张张地就近找着避雨的地方。不一会儿,场边的营帐里便挤满了人。
“今年的雨来的可真够早哇!”一个穿着褐色软甲的精壮汉子摘下自己的盔帽,用力甩了甩上面的水,甩开去一连串的水珠。一旁的人不满地看着他,却在瞄一眼他的装束后立刻噤声,皱着眉退到一边去,偷偷擦着身上沾水的地方。
“尚书大人!这可还有别人在呢!”
哪个不怕死的?
一旁的人像受了惊吓一般四处寻找着说话的人,最后目光定格在一个藏蓝猎装的青年身上。众人埋怨地看着他。
你倒是痛快了,尚书大人发怒,被牵连的可是我们哟!
“多少顾虑一下吧——瞧您那水珠子!”青年拨开旁边的人,走了过来。外务部左侍郎裴延技巧地盯着汉子手中的盔帽,“哟,尚书大人怎么把从前的军帽给拿来了?”
兵部尚书周摩斜睨他一眼,轻蔑地哼了一声,道:“书生。”
“下官倒还记着,尚书大人如今也该是个文臣呢。”裴延嫌弃地掸掸自己的衣袖——那上面刚刚被摔伤了几滴水珠。“想不到这么好些年了,大人还留着军营里的老习惯。大人能随时想着为国杀敌,真是我大宁之福啊。不过呢,”他顿了顿,又继续说道,“到底还是贵为九部卿的大人,在这儿露露旧习性没什么,可别哪一天一个不小心,把水甩到金銮殿里头去了。”
不同于另一边的喧闹,猎场这一头,显得有些过分的安静。
雨不住地下着,嘈嘈切切地打在供行猎者临时休息的帐篷上。那便是方圆百米内唯一的吵嚷。
“你知道了?”
那男子小心翼翼地探问。
“你不会怪我瞒你吧?”没有用那至高无上的自称,仿佛此刻的他只是个普通男子。
他有些局促不安,耳尖微微地发红。
苏若仍是一言不发地低着头。
“……生气了?”他试探地道。
“不过你知道了也好。”他自言自语道,“咱们都不必躲着了。”
他伸出双手,扶住苏若的肩,定定地看着她,正色道:“阿若,要是上回你没有听清,那我就再告诉你一次。”“我、喜、欢、你。”他一字一顿地说。
“做朕的皇后吧,阿若。”他粲然一笑,负手而立,身上明黄色的猎装在夕阳的映照之下,越发的金光闪耀。苏若抬眼看他。
他是大宁的皇帝。
苏若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这一点。
“如果再加上我一个,郡主还觉得行不通吗?”芙依大步进来,走到宛初面前,“给娘娘请安了。”
“起来吧。”宛初点了点头,转向端纪,“郡主觉得如何?”
端纪有些心动了,她看了看宛初,又看了看芙依:“这位是……御前女官?”
“不仅如此,还是洛家的人。”芙依轻声补充道。
依沐、洛两家的势力,若真要联手作出什么事情来,绝对有在朝中掀起狂风骤雨的力量。
“郡主若还是不肯,本宫也不逼你。可只要郡主点头,事情就绝对不会有什么差错。”宛初微微一笑,诱惑道。身体略向前倾,雪白的柔荑上涂着鲜红的蔻丹,尾指上一根嵌满玛瑙的护甲又尖又长,一手撑着下巴,摆出一副慵懒的姿势。贵妇人的高傲如同软垫上的波斯猫,漫不经心便散发出绝对的吸引。
“本宫可以保证。”
“那要我怎么做?”
周摩已是气炸了:“你……”
“你”了半天,却是说不出下文来。
裴延微微一哂,背手转过身躯,不说话,留周尚书大人一个人在那里吹胡子瞪眼。
“哼,”周摩冷笑,“小小一个侍郎,竟然敢在这里辱骂堂堂九部卿。反了你!”
裴延转身作了一揖。行的是歉礼,嘴上却依旧不饶人:“下官不过小小提醒一下罢了。奈何尚书大人竟然不领情。”言下之意,便是说他周摩没有容人之量。
“都在吵嚷些什么呢?”
一旁的人纷纷躬身行礼。裴延和周摩转过头去,看见威远将军澹台荆正背着手,微微笑着走来。裴延忙是一揖:“老将军。”
澹台荆朝他点点头,道:“老夫不是倚老卖老,只是实在看不过去了。虽然老夫向来是个粗人,可也知道金殿之臣,当为天下表率。这副样子成何体统!”笑容仍是挂在脸上,却多了一分冷然的意味。
周摩向来便与澹台一系不对盘,此刻早已气到了天上去,却碍于澹台荆的身份地位比他高,不好发作,只得赌气地拱一拱手,道:“失礼。”说完,转身便走。
裴延嘲弄地笑出了一声,方才转过身来正对着澹台荆,深深地行了一礼,道:“下官失礼了。还望老将军见谅。”
澹台荆摇摇头,道:“哎,哪里计较得了这么多呢?只是,周尚书,究竟还是九部卿当中的一个,位置比你高。他也是从前军中的老人了,说话直来直去了些,气儿也大了些——武将嘛!虽然现在是文臣,但习惯这种东西,很难改的呀。裴侍郎还年轻,资历尚浅,就多多担待一下吧。大宁将来还得指望像裴侍郎这样的有活力的年轻人哪!”
虽然被公认为是太后党的嫡系,但澹台荆的威望与持正都是闻名朝野的。裴延一直对他颇为尊敬。
“老将军抬举了。”裴延恭恭敬敬地拱手一躬。
一个小太监走过来,低声对澹台荆说了几句话。裴延疑惑地看着他们。
只见澹台荆严肃地点点头,挥手让那小太监先下去,然后转过来对裴延说:“老夫记得,裴侍郎此次随行是有要务在身的吧?使者团是这几天到么?”
裴延连连称是。澹台荆又道:“那就请继续好好地为朝廷做事吧!老夫在枢密院可都看得一清二楚,圣上和太后娘娘可是很欣赏你的呢。老夫还有事,就先行一步了。告辞。”
慕容源震惊地看着跪在地上的苏若。
“请圣上收回成命吧。”苏若道。
“……为什么?”慕容源强压下心中的不适感觉,轻声问道。
“臣……臣不适合。”
“那你说谁适合?病怏怏的德妃?那个只知道撒娇的贤妃?”
慕容源一甩袖子:“宫中不需要出现第二个姓沐的皇后。”当今太后姓沐,加上个代掌凤印的宛初,沐氏如今已是权柄通天。如果她沐宛初再当上了皇后,必然招致外戚专权。
苏若看着那个不知不觉中又摆出了皇帝样子的男子,心里一痛:“圣上!”
“子贤!叫我子贤!”慕容源激动地叫道,“就像原来那样!”
苏若摇摇头:“您是皇帝。”
“皇帝又怎么了?你就要因为这个离开我吗?”他握住她的手,“我是皇帝没错,但这不能改变任何事实。”
慕容源顿了顿,恳切地说道:“阿若,答应我。”
苏若有些犹豫。慕容源叹了口气,轻轻搂住她:“要答应当我的皇后,有这么难吗?”
“我……”
苏若想反驳,可话到嘴边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我会保护你的。”仿佛看出了她的不安,慕容源安抚似的说道;怕她还在犹豫,便又急急地加了一句:“相信我!”
苏若张了张嘴,却又继续沉默着。
良久,她闭上眼睛,嘴角漾开一抹微笑,点了点头。
慕容源孩子气地咧开嘴搂紧了她。苏若将头埋在他温热的颈窝里,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祖母,原谅我,孙女儿今天要选择彻底违抗您的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