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冉一如既往地不予理会,只是别过头去静静地望着漆黑一片的宫殿。额前凌乱的发湿漉漉地往下淌着水,流到漆黑如墨的眼睛里,他亦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完全不似刚才那样轻松自然。风柳绵觉得他的模样,就好像是被什么脏东西附身一样,一时间又想入非非,认为他刚才如此“深情款款”,有可能是在自己身体里种蛊,也有可能是尝鲜,或者是吸阳气,哦不,吸阴气……
她后怕地挥手在他面前一装,然后又是一装,他却全然没有反应,缓缓起身,姿势笨拙地往宫殿里头走去。他全身上下都极为僵硬,没有平素行如风的样子,风柳绵愣了愣,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后怕,只好忍着屁股上的痛歪歪扭扭地跟上,小声叫着:“小冉,小冉!你等等我!”生怕惊了什么邪物。
他的反应也不能说古怪,只是完全没有理会她的意思,手缓缓按住被缠在腰间的煌仪,脚下不停地往里头冲去。他们早就丢掉了最后一支松明火把,能够倚照的,也只是弱水中蓝幽幽的盲鱼群。如今离水渐远,她眼前自然是黑茫茫的一片,只能凭着听觉跟着他走。他的脚步不似往常那么轻巧无声,反倒凌乱得要命,在空阔的宫殿里听得分外清晰。也多亏他中邪,否则他想溜,她不要说追,人往哪儿去了都不知道。
两个人跌跌撞撞地摸索了许久,晋冉的体力渐渐凸现出来,即使他再怎么不灵便,都将风柳绵甩下许多。这个地方也邪门,空荡荡的,碍路的东西什么也没有,否则早就走散了。直到他突然伫步,她才终于卯着劲扯住了他的手腕:“小冉!小冉!”
晋冉终于急喘了一口气,“做什么!”口气很烦躁,音调也整整拔高了八度,风柳绵简直不能将他与平时那个安静正直的人品小少年联系在一起。她被他口气里的不善吓退了半步,去而不肯放开他的袖子,良久才大着胆子道,“你……你怎么了?”
感到被拽着的人猛地一震,然后手上一沉,是他蹲下身去,呆呆地捧着头:“我也不知道……头疼……”
“诶呀,你大爷的,吓死小爷我了!”她失笑,无比殷勤地陪着他蹲下,心想说不定是他口腔溃疡了,吮毒的时候二次中毒,有点不好意思。不过,也只有点不好意思,她中毒铁定是殒命,晋冉不一样,属相估计是小强,中毒也只不过头疼一下,不打紧不打紧。“哪里疼,我给你掐掐——哪有头疼的人像你这样,中邪似地到处乱跑乱撞的呀!”
她把拇指贴上了他的太阳穴,轻轻地揉弄了半晌,期间唠叨不断,晋冉只是蹲在地上捧着脑袋,哼也不哼一声。不过她知道他肯定是安静下来了,不像刚才那样丢了魂似地,呼吸慢慢平顺。习武之人吸气吐纳的功夫很深,他能定下心来,在这一片黑漆漆中无疑是给她吃了颗定心丸。只是,在她手下的那副肩膀,在微微地颤抖。她不经有些心疼了,晋冉被小侯爷那么一大帮人痛扁的时候,也是冷冰冰吭也不吭声的,现在如此犯柔弱,闹的她不禁母爱泛滥:“你什么时候开始疼的?”
一阵静默。
就在她以为他又要装作“我没听见”的时候,他突然整个人一松,头重重地抵在她尖窄的肩膀上,“一开始。”
“一开始……”她翻翻白眼。什么时候?不见天日版辰德殿里?弱水里?猪大肠里?祖藤奶奶那儿?还是宜苏山上?或者一出生就痛?
她心说,晋大爷你实在是说了等于没说。
但是晋大爷这个样子实在是太能勾起人的保护欲了,她不免拍拍他精瘦的背,把他的头环进臂弯里:“好过点了伐?”
谁知等了半晌,他竟然安静地靠着她睡过去了。她苦笑了一声,只好做个垫背的,还颇为不甘心地唠唠叨叨:“小冉,小冉……以后,我叫你你一定要应的,记住了没!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你想吓死我不成!”不知他什么意思,嘟囔着在她颈窝里挪了挪,大概是睡熟了。
可怜她差点没被他凌乱的发糙起一层皮……小冉同志你是什么做的呀……
他们俩在一起的时候一直都是她睡他守,难得他睡一次,她便下定决心,要斗志昂扬地守着。可惜她使劲睁大眼睛,也不知道该看些什么防些什么,周围都是暗阒阒的,似乎什么东西都没有,只有淹没一切的、了无尽头的黑暗,逼仄沉闷地压来。说起来她不怕黑,胆子也要比一般女孩子大些,但是这种空茫到虚无的境况,就算是再大胆的人恐怕也撑不住。要是没有肩头倚着的晋冉,她肯定拔腿就跑。只好在心里不停地嘀咕:晋冉需要我晋冉需要我晋冉需要我……
但依旧僵着身子不敢睡,任黑暗沉沉地压在肩头。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黑暗中传来“咯啦”一声。
虽说这地方安静得不像样,但那声响很轻,如果不竖着耳朵根本听不出来。风柳绵一眨眼之后,就觉得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因为那个声音并不诡异也不古怪,出现在这里太浪费气氛——应该是什么东西坠地了。但不知为何,本来窝在她肩头睡觉的孙子身子一绷,居然一操煌仪就杀奔了出去。风柳绵还未从如此迅疾的突变中转过神来,身子已经自动贴了上去——这地方两个人分开,简直就是不要命!
更何况,她怎么都觉得那声音是幻觉来着……
但那姓晋的孙子显然不这么觉得,一个身形便掠了出去,这次连脚步都轻飘飘的,一下子把她甩在后头。风柳绵一边在暗无天日的地底皇城里发疯一样地跑,一边无比虔诚地像神祇忏悔刚才的圣母行为:养狼果然不是好职业,就算他前一刻还枕着你睡。这样的结果是:她没有注意到,回声在慢慢地消去……
前方传来踩水而过的声音,她这才确定晋冉就在她跟随的这个方向。于此同时,脚下也触到了积水,刚闷干的便履就又湿了个透。水并不深,只没到脚踝,似乎是一个个小小的水洼。
前头的晋冉惹出了很大的动静。她可以想象他曳剑点水而过,然后灵巧地踩上岩壁,四处蹦跶。听到他脚踩岩壁,她总归舒了口气,太空旷的空间带来的压抑其实比狭小逼仄的空间更甚。但是,还没等她庆幸,又觉得有点不太对劲。晋冉并没有再走远,一直在这儿上上下下,而且气很急,而且……
有两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