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卷云低徊,不一会儿便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了。两个人找了个猎户搭的棚子,升了火喝了些蘑菇汤。棚子简陋得只能用来挡雨,里头的茅草也泛着浓重的湿气。若不是晋冉对柳绵说,这是猎户进山的歇脚处,她还不知道这玩意儿可以住人。
“鬼天气。”饶是晋冉也不由得低咒。
柳绵听他抱怨,轻声安慰:“下雨也很好啊。”晋冉不理她,灭了火,靠着棚子呆呆地出神,她就在他身边絮絮叨叨,“……我小时候哪儿都住不长,住哪儿都要和别人打架,因为我总要和他们说大地长得像麻球。他们不信,他们觉得大地长得像块四四方方的大烧饼,就要来打我。有一天我又跟他们打,他们下手可狠了,我都不敢回家。那个时候天就下了很大很大的雨,我爬到不远处的钟塔里,脱了衣服让雨水噼里啪啦冲,雨点有铜钱那么大,打在伤口上阴阴凉凉可爽!那个时候我就喜欢上了我家屋顶。我以前总觉得黑蓝色的瓦片丑死了,可那天看着我家,就看到雨打在上头白茫茫的雾,我阿妈坐在屋檐下给我的衣服绣花。其实她眼睛不太好,绣的花一点也不好看,可是后来一下雨,我就想到她在那里给我做小衣服小鞋子……”柳绵靠着棚子柱,傻傻地笑起来。
“后来我回家,我阿妈也没有骂我——其实她很少骂我的,她骂我爹多得多——就是给我浸在热水里洗洗刷刷,上街买了活络油给我涂。我问她,她说大地是圆的,我告诉别人他们怎么不信还要打我呢?她说,对不对也不是她说了算,谁说都不算,对对错错都要放给时间来说,时间说了算。我又问她,他们说我有娘生没爹养,怎么办?她说你爹金贵着呢,养小孩的事不能丢给他,否则养出来,一个个脑子里塞肌肉。我说,我爹金贵,我岂不也很金贵,他们怎么下手还忒狠呢?我娘就不笑了。她说,人活在世上总要给人看不起的,就是最金贵的皇帝,你看所有人都向他下跪,但也还是有人看不起他,要起来造反。所以一个人要让别人看不起,不能靠拳头,否则你只能以你一身战天下,虚妄罢了。人真正高贵的话,不需要证明的。”
晋冉失神地喃喃:“战……天下?”
风柳绵不好意思地扯扯他的袖子:“所以晋同修,你也不用太难过。小侯爷他们也很怕被看不起,你又从来不肯低头……说起来大家都一样的。我初来的那一天,还觉得你很有本事,所以看不起我,不敢和你说话。毕竟我、我就是这样一个人,有点二……还有点猥琐。不过大家既然都是同座了,你有什么地方要我帮忙,我会出力。你心里再不舒爽也只有忍忍吧。”
晋冉没料到她这样讲,情不自禁地把头发揉得乱七八糟。风柳绵嘿嘿笑起来:“那晋同修,你讲讲你家吧,你小时候。”
“我没小时候。”他别过了脸去。
风柳绵凑过去,一脸“我才不信”地看他:“你这句话骗骗三岁时候的我才够些!那时候大人总哄着我多吃米饭,我就以为我是米变的,走过稻田边还要感叹一下,我从前还长这儿呢……”
晋冉难得笑出了声,总算有了点少年人的阳光,本来觉得很憋屈的事也似乎变轻了:“我真得不记得。八岁以前的事,我都记不清。”
“八岁?得了大病?你爹不曾讲给你听吗?我爹就老要扯出以前的事来糗我,反正我记不得,随他编,吃亏死。”
“不知道。我也没爹。”
“哦,晋同修和我一样也是阿妈带大的啊……怎么你就那么man呢?”
晋冉听不懂什么是“闷”,也不太喜欢她问得如此清楚:“我也没娘,不会在屋檐下给我绣小衣服小鞋子。”
柳绵哑然,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拽了他的衣袖笨笨地聒噪,他一甩手覆了行军毯,埋头就睡。风柳绵只好讪讪地躲远些,抱着膝望着雨。
很久以后,身后突然传来喑哑的声音:“师父说,我八岁的时候摔了一跤,脑壳坏了,所以不记得以前的事。我也在想我爹妈长什么样,可能我摔傻了,他们不要我了……”
“不会的不会的,你看上去好像比我聪明。”她这说的可是大实话。他嘀咕了句什么,突然又冷冰冰道:“喂,你睡不睡了?”
风柳绵乖乖奔过去,扯了半条行军毯裹了,舒了口气。还以为今晚上没地方睡觉。想想自己不论权位多高,还是没地儿睡觉,不由得有些奇怪。正胡思乱想间,晋冉突然闷声道:“你……你是不是很冷?”
“哦,我可能身体不太好,比较畏寒……”
“那多裹牢些,不要发掉。”
“我?我有踢被?我睡相挺好的呀……”她摸摸鼻子。他背过身去,似乎隐忍了很久才没有把接下去的话说出来。
当夜,在风柳绵第一次拱他的时候,晋冉就老实地把她圈了。她立马安稳地窝在他肩头,开开心心地梦周公去。他却睡不着,脑子里回想着她说过的话。
“帝陵是什么地方,乱七八糟什么人都可以进去,那还得了?”
“否则你只能以你一身战天下,虚妄罢了。”
“……”
其实他何尝不知她别无他意?
只是即使对面而立,也永远隔了看不见的千里迢遥,她又怎会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