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柳绵作为风家大小姐睡得第一觉,是被小姑滴着耳朵从床上揪起来的。睡眼惺忪时一瞥,就看到风觉炎坐在窗下,交叠着修长的腿。不知何时雪晴,夕阳苍白的暗金色被窗棂剪得碎碎的,落在他身上,随意披散的长发上便跳动起隐隐的光芒。
要不是他手里掩着本《孝武兵论》,并且同样睡得不省人事,风柳绵大概愣得还要久些。
“柳棉可不轻。”觉炎醒来,抬手揉了揉眼睛,笑得温和。谁知一眨眼功夫,面前就盈满了未央放大了的邪邪眉眼:“吃晚饭吗?”
未醒全的少年直接从坐椅上震下来,然后,二话没说夺门而逃。“我今晚值夜,不吃了……”
当未央带着邪笑的目光慢慢转到柳绵身上,柳绵还全然不知,坐在床上专心望着觉炎远去的背影。未央走过去,弹弹她的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真没出息——他是你同宗哥哥,你盯着看做什么?”
风柳绵回神,脸上满是诧异:“小小姑不觉得觉炎好看吗?”
“这小子是一脸好皮相——那你也不能老盯着人看啊。”
“好看为什么不看?”风柳绵眼睛圆圆,噎得风未央说不出话来,“觉得好看还不去看,那就是心里有鬼——可耻!”
“花痴倒还有理了!”风未央拉过她的手,直接从床上拖出厢房,“怀明城的夜市可比那脑子里全是兵书的小子有趣得多。你怎么说也是我亲侄女,既然刚来帝都,没见过什么世面,就让小姑带你痛快玩一晚上,怎样?”
“乘爹爹宿醉是吧……”总之阿爹也让小姑陪着去逛夜市了,可不知为什么,柳棉就是不想告诉她。
风未央眼一横:“呵,倒是个聪明的丫头……我是看在哥哥嫂嫂的面子上,才带你出去转转,你倒给我扣顶大帽——对了,嫂嫂,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呐?她也长着你这样媚人的眼吗?”
风柳绵心想:谁的眼睛有你媚?嘴上敷衍:“总之,碰到爹爹铁定不会输。”
风未央正在兴头上,压根没听她在说些什么。径自把她拖到不远处的贤翦织坊,从头到脚换了身合身的新衣装,这才拉了她大摇大摆地上了街,还不忘回头嘱咐织坊的掌柜:“按这个身量做些家居的常服送到风府,四五套足够了,钱去羽林天军幕府支。”
“以后花钱都可以把帐记在羽林幕府吗?”柳绵兴奋地问,却不料小姑愤愤地答:“记,大量地记!羽林天军幕府七年没有给哥哥支月俸了,花销记在他们头上,算便宜他们!”
一旁的风柳绵有些纳闷了,不给月俸的羽林上将军……
好在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加上点了红灯的马车来来往往,当真繁华,让她一眨眼功夫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两人一边逛一边买零嘴,嘴上不停,倒是不觉得饿。
城东王孙宅不远就是东市,孝武帝时准开夜市,是帝都最繁华的去处。东市分两部,靠北是散商,沿街都是旺铺,租费极贵,因此铺面都往街上拓展,帆布蓬可谓遮天蔽日。抬头望去,二楼多是茶楼酒肆,有唱曲的歌女头上挽朵应时的花,咿呀终日。
靠南因倚着青衣江而建了许多商埠码头。到灵帝时凿阔了古河道,赐名“龙首渠”,平日里除了诸侯国的贡奉,晋阳的松木、北离的雄骏、幽国的牛角挂饰都是由水运转运至此。南来北往商旅多,连带开了不少红灯坊,于是另辟一处“芙蓉苑”,中有烟柳十八楼,成为了达官贵人的销金窟。
风柳绵望见远处红灯盏盏,嘴边突然一抹坏坏的笑:“小姑今年十八,可有订亲?”
风未央冷笑:“我知道你心里说我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你别笑,你以后也会这样的——还不是因为那个鬼……皇上。”
“皇帝?皇帝不肯为你指婚?”
风未央恨恨:“天家的事,你知道多少?”
“这个这个……阿妈不常与我说,只知道……”她像是打定主意出卖一个秘密似地咬牙,“为天子者断手足!”
“是,帝系单传。叶家每一代都只有一个男人可以活下来,活下来便是九五之尊。而且,据说要生育叶家的子嗣很难,要生下纯血帝君的也只能是风氏的女儿,这也是为什么我们风家几乎代代出皇后——你是嫡女,要有这个准备。”
风柳绵咬着千酥饼,却笑了:“小姑,你不要诈唬我!我们风家的嫡女,可不止我一个。若是要我嫁,恐怕也是嫁给你的太子小娃娃,否则,小姑这么多年待字闺中岂不成了虚妄?小姑一直嫁不进宫去,是因为皇上不喜欢吗?”
风未央一个栗子打在她头上:“我好端端一个姑娘家,就为了能生儿子随便嫁了,我……况且,按家谱来算我还比他高一辈,要真进宫,怕还是你先。”
风柳绵还是笑:“也好也好!嫁进宫去省心,以后不愁吃穿用度,连想入非非都省了。怎么说皇帝也有中原最大的房子不是?以后家道中落,若有人买,太清宫也值几个钱呢——他长得好看吗?”
风未央奇怪地摇摇头买了袋芋饼,香喷喷的甜腻便充斥在周身:“早着呢,你怎么着都得把期门宫过了。我们风家号称千年将血,不死不绝,这个将门虎女的称谓,你想赖都不成。不过看你这样子,也只能交给我带了……你装装样子,我多给你放点水。”风未央虽说全甲肄业,但却对那个“不论男女都要上军塾”的家规很不以为然。她就错过了花前月下卿卿我我的黄金岁月,终日跟一帮流着汗的赤膊兄弟在期门宫的校场上跑圈,在明都池畔诵读稀奇古怪的朔北语。当然,也附加喝酒、打架、赌钱、野营、和哥哥赌气等等。
“还要进军塾啊?真麻烦。不过……好像有很多年轻军官都在里头。”她若有所思。
风未央奇了:“你倒真不害臊啊。”然后一拍她的脑袋,“你是哥哥的女儿,没有他的志气、霸气,也总得有点他的傲气,莫要看到一个个俊俏的儿郎就大惊小怪。你记住,就算天大的繁华,都是你要得起的!”
一想到她大概指太清宫里的那位,风柳绵赶忙假惺惺谦虚一番:“我命薄,眼见也浅……”话音未落,眼前的风未央就大呼一声“糖炒栗子”,箭一般奔走了。
“这莫非就是……天大的繁华?”风柳绵刚刚还笑得有点虚,如今连笑也没有了,只剩一个瘪瘪的斜嘴。闷闷地站了会儿,突然感到身近的巷道中有些不对头。
风未央就带她溜逛东市口,隔了一排茶楼便是大道。茶楼挨得极密,中间的巷道便成了黑暗隐秘的所在。
看了眼咋咋呼呼地排队买“陈记栗子”的小姑,风柳绵蹑手蹑脚地偷溜进了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