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都名士好风liu,贵胄府苑往往有人工凿就的高山流水。风家老宅“有风城”古朴苍严,垛堞兵洞次列,不为风清绝所喜,但簇新的风府依旧没有失之刻意的山水。因此,当风柳棉被扛着四处张望时,所见也不过是幽静的庭院,曲折的游廊,滴水的檐溜。不知何时又飘起了细雪,青瓦绿廊间便仿佛腾起氤氲的水汽。
只是家中流着活水。
一汪被青衣江遗忘的水泊静静地沉在西北角,不知为何没有填平,让风府在将作的图纸上成了不完满的矩形。
☆☆☆
荷榭独自修建在茫茫水面上,只有一道长长的步桥与水岸相接。步桥由取意天然的木板连结而成,风一起便随着觳皱轻轻摇晃。一望过去,水空皆是渺渺。荷花早已谢尽,只余下裹着残梗的积雪,很是萧条。
水榭四围垂着竹帘,对着步桥的一面置了曼妙的轻纱,其中一方矮塌,上头摆了几碟小菜,一大一小分坐两边。风柳绵早已洗尽满身风尘,一张瓜子脸干干净净,穿着素未谋面的小姑家居的常服,跪坐在父亲对面的冰晶簟上。长长的发被挽起,梳了个简单的髻,姿容精致,倒与父亲有几分相像。只是那双眼,就算放过色殊不说,也不如父亲那般修长锋利,亦少了藏在眼中的那抹苍苍然的华丽。
风清绝坐得懒散,很长时间里都故自夹着花生米过酒,腰间悬着那管竹箫。
风柳绵看他专心致志地自斟自饮,不发一言,也就不敢动筷,时间一久还腿脚发麻。又觉得竹帘也好,轻纱也好,都挡不了风,很有些想打颤。可是一想到对面坐着的是父亲,便又咬着牙乖乖坐着,装作无事,好像这样就能为妈妈多驳些面子。
她又转念一想:我妈妈,不就是他老婆吗?那为什么我在他面前,还怕丢他老婆的面子?想着想着,便转了转眼珠看向父亲,被风清绝逮了个正着,想都没想就心虚地把头低下。
眼前突然盈满了方正的白瓷杯。风柳棉一惊,拘谨地接下。白瓷杯托在小巧的手上,比掌心还略微宽大,却是浑然一体的白。她耳边响起他清朗的声音:“可知是什么酒?”
风柳棉呆呆地望着清澈的酒液。
见她不答,他轻笑,接了回去:“终归是女孩子。长在乡野,也的确用不着晓得这些。”
“你诓我,我又不傻,”她涨红了小脸,招牌似地瞟了他几眼,这次却没带着讨好,倒是有点生气了。“这哪里是酒,明明是天明涌……明茉城大方井水冲泡的天明涌。”
风清绝点点头,不置可否地抚着扳指:“名字怎么来的?”
“这个,这个这个……”风柳棉为难地抓抓头,但还是老实道,“是苏轼的诗,‘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风清绝想了想也便轻笑,眼光越过女儿,在远远的铅沉的天空游荡:“原来在你的名字上做过大文章了。那时候太年轻,自以为有祖荫、有权位、有武功便无所不能,做下许多错事。现在想来,却是回不去了。你娘……”他嘴角懒散的笑意敛去了,“她还好?”
风柳绵听出个七七八八,耷拉了脑袋:“她身体很不好,又不肯看大夫,脾气也变得怪怪的。有一天早上起来我就寻不见她了,只找到一枚印信和一封手书,说是舅舅会帮我兑盘缠,让我往北走去找你……小时候她总吓唬我,说我是捡来的,哪天就不要我了,我还当是开玩笑呢。后来这一天真得到了……”那种堵得慌的难过,她心里说不出来,只能无能为力地抹抹眼睛,弄得像只兔子。其实要她选,她是宁可不要做大官的爹的,更何况,谁知道这个是不是呢?
“我没爹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我才不在乎有没有个爹呢,如果非要拿阿妈换的话。”她心里暗自逞强地想。想着想着,就眼泪鼻涕乱七八糟弄得一塌糊涂。
风清绝很有些惊愕,只怔怔地望着对面小小的、白白的家伙捂着脸哼哼唧唧,于是深思飞远,耳边突然飙起很多年前的那个哭声,和这个抽抽噎噎的声音混在了一起。很长一段日子里,他一闭眼就会听到从脚边传来的啼哭,睥睨爹妈,爽飒逼人,可睁开眼却是冷冰冰的马背,或是死气沉沉的营帐。
他回神的时候,手不知为何空悬在那里。半晌,才微微收敛了失态:“那找到百里铭那个……你舅舅兑钱了吗?”
风柳棉好歹把自己整理了下,吸了吸鼻子:“虽说没见到舅舅的面,但在沿途的百里家票号都兑到了金券。只不过有好几次,一拿到钱就被人劫了,我只好把钱藏在鞋垫下,还和一个小乞丐换了身衣裳。”
“嗯,藏着金券去做乞丐。”风清绝点点头。
“我刚才换下的鞋里有厚厚一叠呢,六千多金铢……”她轻轻挥舞了下攥成拳的小拳头,水汪汪的眼睛邀功似地望着父亲。
风清绝终于忍不住笑了,拨起了她尚带泪珠的脸:“好了,以后就不要去想弃绝的事。普天下的娘亲都希望女儿在身边长大,你阿妈也一样的,否则当初就不会带你出走——她是不想你从小生长在风家。不过,我也没从你身上看出女孩子应该有的样子来。女红、诗文可都会?”
风柳绵诚惶诚恐地摇摇头:“志怪野史倒看了不少。”
“好,好,这么多年给我养出个废物来!”风清绝大笑着抿了口酒,“刚才把你扛进来的时候,你那一身骨头硌得……你去期门宫看看,哪个少年军官会不比你柔韧?”
风柳绵低着头看似沉思,实则鬼鬼地转着眼珠子:“哦,一定是牛乳喝多了,才长得结实过了头。骨头那么硬,若再送去习武,恐怕哪天就要折。”
“哦,”他拖了个长长的尾音,“你倒是折一个我看看。”
“别、别,我不想习武……我懒,怕疼,阿妈说了,像爹爹。”话刚出口,风柳绵就觉得有些不对,讪笑着抓了抓脑袋,谁知被风清绝一把抓进怀里:“叫什么?”
“叫百里柳绵……不是不是,风柳绵风柳绵。”
沉沉的脑袋搁在小小的肩膀上:“看着挺灵光的,怎么于关键处最蠢?”
风柳绵手足无措,又被抱了个满怀,惊慌道:“阿妈也这么说,说像爹爹……”她突然反应过来,搂着他的脖子叫了声“爹爹”。
“这会儿倒是不带刺头了。”
她窝在父亲怀里蹭着眼泪鼻涕,突然觉得其实有个爹还是很好的,就笑得没心没肺起来:“哪儿能啊哪儿能啊,听您的听您的,以后吃穿用度都巴着您呢,保准不发小脾气不耍小性子!”
风清绝笑出声,放开了些,望着她原野一般绚烂的眸子:“我风清绝的女儿,怎么有些猥猥琐琐?”
风柳绵憋了口气开始瞎扯:“我却一眼认出是父亲!父亲怀襟如月,龙章凤姿,为人放赖,说话是正宗的怀明腔调,尾音微卷,字正腔圆……”一口气下来居然不断。
“哦,都是她说的?”风清绝一挑眉,一双xiu长的眼又眯了起来,里头重是融化了般灼亮的乌金色。
风柳绵脸上仍是泪渍,却抑是眉弯一挑地笑起来,于风清绝就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唔,不可说不可说……”
其实方才那席话确确实实是母亲零碎的描述,只有“为人放赖”一句是自个儿编的。母亲一谈起父亲的性格,除却为人闷骚、阴沉寡言,就是手段凌厉、霸道果决云云,总之不是什么好话,有时候还要骂他是“匹夫”、“老兵”。骂得最狠的一次是什么时候她记不清了,但话却牢牢印在脑海里:“杀一人,按律当斩;杀天下人,倒成了英雄。所行霸道,又杀人太多,恐怕不得善终。”要想阿妈的座右铭可是:泰山崩前而色不惊,麋鹿兴左而目不瞬。能逼得她破功的阿爹,恐怕脾气真得难以恭维。
可是眼前的人,明明只是个风liu放赖的世家公子啊。
两人又谈了片刻,她觉得应去前堂找风熠他们正式互通名姓,于是转眼跑出了荷榭:“留你一人了,慢喝!”
风清绝微微侧身,朝着女孩子的背影,眸色深深:“以后要长住,今晚,就让你姑姑陪你去街上添置些缺不得的小东西。”
“是!”
“站住!”
风柳绵赶紧刹住,甫一回头便被当头飞来的什物砸得头晕眼花,差些跌下步桥去。荷榭里的人叹了口气:“果真一点武功都不会。你一脸要闯祸的相,这块玉先留着,以备不测。”
风柳绵揉揉额头,又摸了摸掌中犹带着体温的玉,便咽下了要出口的抱怨。血纹的玉佩上雕着半弯弦月,月上搭着一支狼牙箭。“引月为弓……”风氏以弓箭成名,祖上有“射落月当弓”的志气,所以月引弓是风氏的家徽。那么,风清绝的月引弓纹佩,应当是家主的传承吧?赶紧回头拍马屁:“爹爹最好了!”
她瞥见轻纱后的人影不动如山,提起酒壶为自己斟上一杯。却不知为何有了错觉,朦胧中母亲跪坐在矮塌的另一侧,发装懒散,饮酒谈笑……闭眼一晃头,再看时却是连水榭中的藕花都开满了,大朵大朵的华丽,阳光铺天盖地。
水榭里的人实则孤身一人擒着酒壶。他微微侧目,望着女孩子提着裙摆过桥的背影,依稀还是当年,水榭花满。
于是便淡淡地笑,连酒杯已满都还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