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破虏原本不想动手,事实上他根本就不想来,他是堂堂羽林军,跟这帮子游侠儿掺和在一起实在是丢脸。但是没有办法,那谁叫个胡服少年叫殷承武呢?谁叫他老子是开国名将,郧国公殷开山呢?
按说殷承武不过是个小公爷,这身份在长安的纨绔圈子里面算不得什么,皇子、世子什么的都一抓一大把,他算老几?可偏偏他老爹殷开山英年早逝,又偏偏老殷人缘好。人缘好到什么程度呢?出殡时当今天子曾扶棺痛哭,一众并肩打天下的老兄弟们都发誓照顾他妻儿老小。贞观的将军是名将,大臣是名臣,所以对家中子侄的管教都极为严厉,偏巧这殷承武从小没人管教,闯了祸总有一棒子叔叔伯伯给擦屁股,一来二去就成了长安城里恶名昭彰的游侠儿。
此刻的殷承武躲在段破虏背后破口大骂,非得让羽林军将这个行凶恶徒当场格杀不可。
段破虏无可奈何的抽刀下马,走到方岩面前问道:“你是边军,想必是上过战场的,比试一下刀法如何?”他向身后一招手,那些羽林健儿也不废话,直接取出把刀扔给了方岩。
方岩见段破虏行事痛快,光明磊落,就知道跟那些纨绔子弟不是一路的,动手砍人的心有就淡了。于是不再急着动手,低头看手里的横刀。这羽林军的装备就是好,定北的刀砍不了多少突厥人就会卷刃,羽林军的刀黑沉沉的锋利异常,不用说砍人,寻常的刀剑一刀下去也能斩断!
此时其他游侠儿陆续赶到,在街头不住喝骂叫嚷,哪里有丁点世家子的风度,完全是一帮地痞无赖。殷承武在自己人面前更是嚣张起来,冲段破虏直嚷嚷:“给他刀干什么,直接过去砍了他啊!长安这一亩三分地还轮不到他嚣张!”
一种游侠儿更是齐声起哄:“砍了他,砍了他……”场面一片混乱,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
“闭嘴!”段破虏回头对着这些纨绔子弟怒吼,他本是来巡城的,想不到摊上这么一出,心里很是懊恼。当下不再多说,提刀直奔方岩而且,打算速战速决拿下这个边兵再说。
方岩心里一声苦笑,自己都当面挑战了,没办法,打吧!
“段家大郎。”一个老妇正站在济世堂的门口轻声叫道。
这是个普通的老妇,站在门口毫不起眼,说话声音不大,更没用什么内功传音,可段破虏却呆在了当场!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褒国公段志玄长子,戍卫皇宫的羽林校尉段破虏当街对一个老妇人拜倒!
“不过是个老婆子……啊!”殷承武的话刚出口一半,立刻被几个羽林军扭着胳膊拖到马下。
街上所有羽林军齐齐肃立,行晚辈礼。街上嘈杂声小了下去,渐渐变得鸦雀无声。
长安城里的老百姓可是见多识广的,知道这些个羽林军都是名门之后,而且各个武艺超群,平日里都是眼睛朝天走路的,而且执勤中的羽林军是真真正正可以在长安城里横着走,见到宰相大人或是国公、将军什么的都不需行礼,怎么会对一个老妇人如此尊重?而且这老妇人服色普通,显然是替贵人通传的婆婆下人之类。
莫非……莫非是大唐皇帝、皇后陛下,亦或是太子殿下在此?在场的一些“老长安”立刻展开了合理推测。定然是这样,否则这羽林校尉怎么会对这老婆子施晚辈礼,而不是下级参见上级之礼?
“嘈杂了一些。”老妇人还了一礼,语气神情很是淡然,经历无数风雨的老人对人对事自然云淡风轻。
“传我将令,济世堂周围三十丈内为禁区,双层戒备,擅入者斩!”段破虏掏出巡城令牌,大声命令。
此刻他也顾不上方岩的挑战,收刀拱手,“这位边军兄弟还请暂避。”
被正面挑战的羽林军校尉放下骄傲,客气对一个边军说话,照理说方岩也该识趣,可是人命关天,方岩只得苦笑道:“校尉大人,非是我不识好歹,我朋友危在旦夕,是来找大夫救命的啊!”
段破虏叹了口气,手臂扬起,身后羽林军的硬弓齐齐拉开!没办法了,禁区内格杀勿论,这是军令!
“算了,让他们进去吧,今日不宜有血光。”老妇人看了一眼方岩和桃红等人,说完这话扭头向院内走去,一边走一边低声自语:积心处虑也好,误打误撞也罢,左右都是些小把戏……
羽林军虎视眈眈,围观的长安百姓也只得离去,心里却在暗暗高兴,今日离得皇帝皇后如此之近,回去的酒桌可有的吹牛了。
最郁闷是殷承武和一众游侠儿,今天这面子真是丢到家了!打人的那家伙刚才报了名号,叫什么来着?方岩,对,就是方岩,咱们走着瞧!
远处青衣人看着方岩走进院门,不禁恨声道:“算你运气好!”
……
……
桃红进门就被人迎进了一间屋子,刘五和方岩被挡在了外面。满眼是泪的刘五抓住桃红的手死不放手,大吼道:这是我家娘子,死也要陪着她!众人无奈,只好放刘五进去。
桃红的伤虽然不是致命伤,但她被折磨多日且失血过多,这条命八成要交待这这里。或许只有这一刻,穷的叮当响的刘五才敢对着别人宣传桃红是他的娘子。他当然知道一直以来自都是一厢情愿,桃红断然是看不上自己的。他能做的不多,大概只能陪着她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仅此而已。
从头到尾没人提过银子,也没人觉得奇怪。自古以来救死扶伤就是医者天职,让奄奄一息的病人死在门口,是只属于后世某朝的奇景。
只有等待。
时间像是凝滞了一般,街道上嘈杂很遥远,方岩站在院子里一动不动。叶念初、叶云帆、刘五、桃红,他们生活虽艰辛,但都有人牵挂,而自己呢?自己牵挂的是谁,谁又在牵挂自己?
“方公子?”那位老妇人面带笑意。
方岩抬头见是一位长者,忙施礼回话,“婆婆切勿客气,唤我方岩便是。我可不是什么公子,是定北府兵前锋团……”
“好了好了,在外面就听到了,进屋坐会儿吧,聊聊天。”老妇人笑的就像村口的老奶奶。不过方岩不知道,满朝公卿都没见这位老奶奶笑过,更没人敢叫她婆婆。
屋里挂满了隔绝阳光的纱帐,有些阴暗,方岩只觉得一阵彻骨的寒意袭来。他发现周围的家具杯碟上都凝结了一层白霜,自己也从口鼻中呵出白气,象隆冬一般。
一个贵妇端坐在那里,看相貌大约三十来岁,却长了有一双历尽沧桑的眼睛,好像世间一切在她眼中都无处遁形。
碾压般的巨大威慑力充满整个空间,方岩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好像是一只苍老的巨龙盘踞在面前。他的衣服上结了一层霜,头发眉毛也被染白。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还能站立在这里,没有屈膝跪倒,或许是感受过暮红衣和仞天藏的威势,或许是元初之气对意志的磨砺,或许是众生平等的勇气与自信。
好像是良久又像是瞬间,威慑力消失无踪,贵妇点了点头,“送医的一男一女是你什么人?”她的声音很是虚弱,如同风烛残年的老人。
“刘五是我邻居,桃红是他同乡。”方岩看着眼前女子,没有畏惧、没有谄媚,只有与人交谈时的平静自若。
“原来不是亲朋故旧。为他们不惜得罪勋贵之后,不惜跟羽林军拔刀相向,值得吗?”苍老和虚弱的感觉愈发重了,好像中年贵妇的身体里装着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妪。
方岩细细想了片刻,认真答道,“没有什么值不值得,理应如此,便去做了。”
理应如此,便去做了。中年贵妇没有再问,像在品这话的味道。
空气安静了下来,微微透进来的光线里些许尘埃飘起,屋里好像没那么冷了。
一场莫名其妙的对话就这么结束了,方岩施礼而去。虽知道对方不是凡人,但他也没有太放在心上,毕竟只是偶遇而已。
贵妇微微露出了一丝笑容,“是个不错的孩子,可以留着长安。”
身旁伺候着的老妇人有些吃惊,主人已经很久没有笑容了,看得出来很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