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家集所有遇难者的遗体被收集起来在寨门前火化,没有多余的时间让他们入土为安,只能如此。突厥人的头颅都被斩下,放在火堆前祭奠。
杨黛为首,身后是方岩、史老七等五十个兄弟,人人肃立不语。杨黛轻声念着超度的经文,一众老兵口里念念有词,也不知道他们到底在嘟囔着些什么。气氛很压抑,完全没有胜利之后的喜悦。
这就是战争,失败者魂飞魄散,胜利者不过是又多活了一日。
深夜。
全军在侯家集内修整,同时等待那个迟迟不出现的向导。经过一番搏杀还能安然睡去,这大概是老兵才有的能力,生生死死看得多了也就不那么激动了。现在必须抓紧时间休息,尽快恢复体力,路还长着呢。
队副史老七心里不踏实,亲自带了几个人出去巡夜,方岩他们守着受伤的高大卫没睡。高大卫的命根子保住了,那一刀只是刺进了大腿,幸好没有伤到动脉,不过流了不少血。这一仗还有两个兄弟受伤,都不轻,没法再随队北上了。
篝火劈啪作响,方岩抬头望着火堆旁的杨黛,她裹着张毡子睡得正香。
这位公主确实是个能吃苦的,跟这帮军中糙汉一路摔打,同吃同睡。破庙初见时她身上那仙子般的出尘之气渐渐消失,却生出一股子有担当的英武之气。
方岩心中赞叹,这才不愧是皇家血脉吧……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深夜寂静,众人霍然惊醒!
史老七疾驰而至,马上还驼着一个人。那人到了近前费劲地跳下马来,踉踉跄跄冲到杨黛面前道:“臣张慎拜见殿下。幸未失期。”
马贼张慎!
难道他是向导?方岩、史老七、烽火三人面面相觑。
方岩突然想起一个细节,那晚破庙里张慎鎚击杨黛,她脱口而出的是“大胆”二字!当时他就隐隐觉得张慎与杨黛间似有默契,此人什么身份?他绝对不只是个马贼!
此时张慎完全没了当日的刚猛豪迈,他现在满身伤痕,狼狈之极。奇怪的是,如此光景之下那柄大铁槌倒不曾丢失。张慎接过旁边老兵递来的吃食,猛咬几口,又连着猛灌了好几口酒,这才长出了口气,说起了由来。
自那日破庙之后他便去了突厥境内,多方打探得知突厥军队已经集结、似有举动,便急于报定北军得知。不想南归途中被人发觉一路追杀,最后翻山越林到了此地。
只身一人入突厥大漠,且全身而退,期间九死一生的惊险之处,就连定北的这些军汉都觉动容,暗暗敬佩此人是条硬汉。
听众人说起今日突厥人屠尽侯家集之事,张慎甚是惊讶,便挣扎着起来要看侯家集死者的状况。众人告诉他死者都已火化了,他便叫来朱佑俭等人详细询问当时情况。
待听到朱佑俭说有人被用马活活拖死,有人被四马分尸、有人被尖桩穿刺,张慎摇头大叫:“不对!”
方岩、史老七等人不禁愕然,他们常年跟突厥人打交道,任哪个也都知道这等酷刑是突厥人的招牌手段,众人甚至还有亲眼见过突厥人用此等手段虐杀俘虏的。
张慎知道大家不解,接着说:“坐桩是奚族刑罚,四马分尸是霫族刑罚,马后拖死是铁勒刑罚。每一桩的手段确实似模似样,但任何突厥人只会按习俗使用本族酷刑,不会使用它族酷刑。”
“若这些突厥人里各族人马都有,各施手段到也说得过去。”
“小股突厥人绝无可能混编成军!突厥人各族间积怨颇深,兼之性情凶悍野蛮,如若混同一处早就自相残杀起来。”
突厥人崇拜狼,为了争抢食物自相残杀正是狼的习性。游牧民族资源匮乏且民风凶悍,部族间为争夺资源向来杀戮不断,部族间的仇恨甚至大于突厥人和唐人的仇恨,就连突厥可汗兴兵犯境时也要将各族分治,防止自相残杀,怎么会有不同部族混编的道理?
“突厥人施酷刑或为泄愤、或为威慑,对侯家集没有必要,倒像生怕别人不知道是突厥人做的一般。”方岩也觉得事情有点欲盖弥彰的意思。
“今日被我等歼灭的突厥人也甚是蹊跷。他们毫无防备,似是上门送死的一般。”史老七跟突厥人打过不少硬仗,似今日这般顺利的还真没有几次。
事情愈发有意思起来,众人商议许久却始终不得要领,最后方岩只得命众人抓紧休息,自己与杨黛、张慎、史老七等人拿出地图研究起来,最后还是依了张慎的建议,北上至呼坨河,沿河向于都斤山进发。高大卫和另外两个受伤的兄弟返回定北,顺便把在侯家集缴获的突厥马匹带回去。一百五十余匹战马对定北来说是非常珍贵的军需。
……
……
离开侯家集的时候天就开始下雪,一路上越下越大,行军第三天已是纷纷扬扬的鹅毛大雪。
视线不及远,方岩命侦骑收缩,只让史老七和张慎在前面带路,队伍的速度不得不减慢下来。现在离着呼坨河越来越近,有河水必有胡人居住,所以他愈发紧张小心起来。
杨黛在队伍的中间,还是全身隐在斗篷里不言不动。这几天她总有种被人暗中盯上的感觉,她留意着途中一切细节,却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方岩在队尾断后,身边的一个叫韩利的小兵缠着他喋喋不休。韩利今年十九,长了张娃娃脸。跟那些无法无天的老杀才不同,他进前锋团完全是自愿的,希望自己能成为一条好汉。虽说在老兵手里遭了不少欺负,但都笑嘻嘻的不当回事。按他自己话谁就是,自己年纪小,要想学本事就得多吃点亏。这次能跟方岩一起出征他尤其高兴,整日里围着方岩讨教刀法。
就在方岩被韩利吵得头痛的时候,史老七凑了过来。韩利见了史老七立刻闭嘴,忙不迭地策马走开了,看来是平日里没少挨欺负。
“我一直在寻思,侯家集的事儿到底是谁干的?”史老七在马上晃晃悠悠。
“你怎么想的?”对于史老七的意见方岩一向重视。虽说这厮平日里不着调,可对于战场和人心却有着深刻的把握。
“能用突厥人的手法屠掉侯家集,显然是常年跟突厥人打交道的唐人。而且事情做得干净利索,不留一丝首尾,说明战斗力很强。”史老七双眼直视方岩。
“你的意思是?”方岩恍然大悟,这答案简直呼之欲出!
“王君廓!”史老七斩钉截铁。
“直接杀光便是,何苦用突厥人的手段遮遮掩掩?他到底要做什么?”方岩还是没有想明白其中关键,王君廓费这么大劲似乎没有必要。
史老七摇了摇头,这也是他想不明白的。王君廓来定北本就疑点重重,堂堂右武卫大将军居然如此鬼鬼祟祟,真不知道他的目的是什么。
……
……
傍晚时候,路中间躺着一只死羊。
这是只草原上常见的黄羊,浑身是血,显然不是病死或者冻死的。若是被野兽咬死,必定会被拖走吃掉。若是被人猎杀,这缺衣少食的季节也断无丢弃的道理。更奇怪的是,黄羊不大,在积雪掩盖下依然散发出异常浓重的血腥气。
杨黛勒住坐骑,下马观看了良久,然后对方岩示意放慢行军速度。一路上杨黛从不干涉行军,只是在马背上不言不动,她突然的举动让所有人都紧张了起来。
路上的动物尸体渐渐多了起来,无一例外都散发出浓重的血腥气。终于,众人远远看见前方土丘上竖着一根三丈多高的木头柱子,柱顶挂着一具红白相间的躯体,似乎还在不断扭动着。
土丘象是个祭祀现场,上百匹被屠杀的战马形成一个环形,环形中间的血凝成一个巨大的火焰图案,图案正中就是那根三丈多高的木头柱子,柱子顶端有一条破烂的布幡被风吹的猎猎作响。布幡上写了一些古怪的文字,文字颜色呈暗红色,应该是干了的血。柱子上的人四肢被钉,躯体上有无数的刀口,伤口处可以看到白色的骨头。此人不知道在这里挂了多长时间,居然还没有死,身体还在轻轻的抽搐着!
史老七看到此人后大惊失色,这正是侯家集里受伤的一个兄弟,死马也是他们打算带回定北的那些马!他们不是跟高大卫回定北了吗?
史老七冲上前去要把这兄弟放下来,却被身边的张慎一把拽住了。
“别急,当心陷阱!”张慎将铁鎚挂在腰间,手里攥着把巨大的陌刀转来转去,把可疑的东西逐件挑起来观看。
不知道这是什么古怪邪门的路数,史老七心想。他和张慎小心翼翼的从血迹里走了过去,靴子发出咕叽咕叽的声音。慢慢绕着柱子转了一圈,没有陷阱,这两个老手非常确定。
史老七扎好马步两手抱住了柱子,冲张慎点了点头。张慎大吼一声,寒光闪处将一人合抱的柱子斩为两段!
史老七连人带柱慢慢的放倒,轻轻拍打着那人:“三郎、三郎!”
那叫三郎的兄弟嘴角无力的抽动了几下,张慎赶紧拿出水壶,往他干裂的嘴唇里到了点水。
众人陆续围了上来,任谁都能看得出来已经没救了。看到平日里熟悉的兄弟如此凄惨,大家都沉默不语。
喝了几口水,三郎终于睁开了眼睛,已经虚弱的说不出话来了。他看了看张慎手里的刀,对着史老七惨然一笑。
史老七接过张慎递来的刀,勉强挤出了个笑容,轻声道:“兄弟,哥哥送你上路了……”
“别动!”杨黛大喊。
晚了,史老七已经一刀落下!
地上那个用血画的图案突然一亮,周围的血腥气冲天而起!荒凉的大漠里这里如同一处发着红光的烽火台一般显眼!
坏了,中埋伏了!看到眼前景象,众人心中都闪过一个念头。
杨黛叹了口气,喃喃道:“这是突厥萨满的血祭,以异术延他性命,人死则阵生。好心计,好手段!”
方岩却无一丝害怕与后悔,他缓缓道:“有兄弟受苦,必然是要送一程的,有什么手段接着便是!”
“请方兄整队。”杨黛扭头对方岩道。这次她没有用军中的正式称呼,而是说了声方兄。
“列队!”方岩大喊。
异域它乡的无尽风雪中,一小队唐人整齐列队,站的象标枪一样直。
在所有人的注视中,大唐豫章公主甩蹬下马,扯去罩衣,对死去的府兵军卒盈盈下拜。
军旗在风中猎猎作响,方岩大吼:“大唐河东道定北府兵张三郎,为国战死。全军,揖礼!”
地面开始轻轻的震动,轰鸣的马蹄声自远处隐隐传来,敌袭!
众人毫无惧色,甲胄轰鸣,齐齐行礼。
行礼后,杨黛朗声道:“诸位袍泽,我等已入突厥人陷阱。”她顿了一顿,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狭路相逢,大唐男儿当如何?”
我们这些大头兵的命原本不值钱,大唐公主都跟我们一起吃苦,一起上阵,还有什么可想的?还有什么可说的?
“战!战!”不知是谁第一个放声大吼,吼声很快汇成了一片。
“今日绝无援兵,誓与诸袍泽共生死!”漫天风雪中,杨黛拔剑高呼!
“大唐!大唐!大唐!”定北府兵人人心中升起决死之意!迎着自远方轰鸣而至的马蹄声,五十人竟有山崩海啸的气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