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得楚翎重新落座,白时中端起茶碗又抿了一口茶,笑道:“郡主哪里人?说不好,咱们还是同乡呢。”
“小女自幼随母长大,久居苏州,若论父亲一族,只听得他说起过祖居太原。”
白时中“呵”了一声:“我白姓郡望!想不到郡主从小就是出自名门啊!”
楚翎忍不住笑了一笑:“白大人,你一边称郡主一边又说着这样的话,不会感觉到别扭吗?”
白时中愣了一愣,待他反应过来,不由地哈哈大笑道:“郡主说的是,瞧我这糊涂的。”
两人又喝了一会儿茶,楚翎才像是不经意地开口道:“白大人,听说再过两天就是令尊的八十大寿了?可是高寿呢,白大人打算如何庆贺?”
白时中摆了摆手道:“以现下的局势,谈什么庆贺啊!只不过在家中摆几席酒,请一些熟人与老人家乐呵乐呵便罢了。圣上镇日寝食难安的,我们连戏都不敢开啊!”
楚翎不由地点了一点头道:“白大人的做法倒没有错,做臣子的总不能僭越了天子。”她笑道,“就是才听闻令尊过寿的消息,匆忙之间备得一点薄礼,倒是教我不好意思拿出手呢。”
“哎,郡主这说的是什么话!”白时中忙笑道,“郡主肯赏光光临鄙处,我是高兴都来不及呢,如何敢谈受礼一事!”
“既然这样,到时候我就叨扰了。”楚翎微笑着,又喝了一口手中的茶。
白时中感慨地长叹一声,悠悠道:“时间可过得真快哪,想我中举之时我父尚能挑担扛锄,如今竟已年过八旬……”他捋着长髯晃了晃脑袋:“浮生若梦啊,我也是鬓染霜华的年纪了,想想在朝堂上经历了这么多,走到今天这一步实属不易啊……”
他笑着向楚翎道:“其实人的命,也就是上天注定的,该你的不该你的,是早就有定数的事。譬如说我吧,要是当年没有一个卖茶老头的资助,根本就没法活到今天,更别说位极人臣了。所以说,我,还有郡主你,我们的地位都是上天为我们选定的啊。”
“卖茶的老头?”楚翎饶有兴趣地问道,“白大人还经历过这一段故事?”
“是啊,”白时中点头道,“当年我尚未中举,南下探亲之时不幸路遇歹徒,身上钱财被洗劫一空,却好歹替我留下一条命。我流落岳州城,幸得一卖茶老头的资助,方得顺利归家。后我上京高中,曾派人去岳州找过当年的恩人,不想他却执意守着那破茶摊不愿上京城来享受荣华。所以我就说,这都是注定的,或许上天给了你享福的机会,却没有给你享福的命,不然,郡主看这世上也不会那么多穷人了。毕竟,像你我这样的人还是少数啊。”
楚翎有些惊讶地听完他说的那段经历,不由的脸上渐渐绽出一丝笑容。她摸了摸椅子扶手上雕刻精致的花纹,由衷道:“是啊,白大人说得没错,这命运,可真神奇啊。”
回到住处,楚翎并不急着回房,而是先去敲了敲东方瑾的房门。不出所料地,东方瑾不在房中,但是房门却没有拴上,楚翎一推就开了。她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整个房间整洁的可怕,仿佛这里面从来没有人住过一样。
楚翎走到书案旁边,那上边展开着一张纸。她研了一点墨,用笔蘸了蘸,却悬在半空中久久落不下去。
墨汁在笔尖渐渐积聚,终于落在雪白的纸面上,立刻渲染开一块硕大的墨迹。楚翎定了定神,用她那不甚熟练的笔法,在纸上一笔一划写了起来:
长啸梁甫吟,何时见阳春?
君不见朝歌屠叟辞棘津,八十西来钓渭滨!
宁羞白发照清水?逢时壮气思经纶。
广张三千六百钓,风期暗与文王亲。
大贤虎变愚不测,当年颇似寻常人。
君不见高阳酒徒起草中,长揖山东隆准公!
入门不拜骋雄辩,两女辍洗来趋风。
东下齐城七十二,指挥楚汉如旋蓬。
狂客落魄尚如此,何况壮士当群雄!
我欲攀龙见明主,雷公砰訇震天鼓,帝旁投壶多玉女。
三时大笑开电光,倏烁晦冥起风雨。
阊阖九门不可通,以额扣关阍者怒。
白日不照吾精诚,杞国无事忧天倾。
猰貐磨牙竞人肉,驺虞不折生草茎。
手接飞猱搏雕虎,侧足焦原未言苦。
智者可卷愚者豪,世人见我轻鸿毛。
力排南山三壮士,齐相杀之费二桃。
吴楚弄兵无剧孟,亚夫咍尔为徒劳。
梁甫吟,声正悲。
张公两龙剑,神物合有时。
风云感会起屠钓,大人山兒屼当安之。
这是李白的《梁甫吟》,也是楚翎唯一能想的出来稍能体现她心境的一首诗。她不善于安慰人,更不善于在这种时候说一些“你应该相信自己”或是“既然去做了就要有承担所有后果的思想准备”这种话。东方瑾的心思她无法揣度,也不想去揣度,她相信他在心中永远都有一个打算。这首《梁甫吟》,东方瑾不可能不熟悉,或许他比自己理解的还要深刻,但是,看在她亲手写下这首诗的份上,楚翎希望东方瑾,能够理会她其中的一番深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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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转眼就到了白时中老父寿辰。虽然说正是时局动荡之期,白家也尽量从简办寿宴了,但是来庆贺的客人还是络绎不绝,一是这白时中乃当朝太宰,位高权重,各怀心思者都欲趁此机会搭上这条大船;二是八十岁在当时的确是算高寿,白老太爷的许多相交好友都来贺寿,其中就有姚平仲的叔父,也就是其养父姚古。
楚翎一到白府,便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大家议论纷纷,都在暗地里对这位“白思卿”郡主亲临白府贺寿的行为进行了各种猜测。
接受着众人目光的洗礼,楚翎开始感到浑身不自在。白时中亲自出来迎接,直把楚翎引到了白老太爷的跟前。
八十岁的白父在楚翎眼中,就是一个鸡皮鹤发的老头。他窝在锦缎垫的厚厚的的软椅中,一双脚搁在脚炉里,眼皮子都快垂到下眼睑上了。他坐在那儿勉强受完楚翎的礼,大张着一张没牙的嘴,喉咙中发出“咯咯”的声响,白时中一挥手,马上就有丫头上来帮老头子捶着,并把他那几乎下滑到椅子底下的身子给捞了上来。
白老爷子并说不上几句话,一种老暮而腐朽的气息在屋子中弥漫。楚翎见状,便向白时中告退,白时中忙令丫鬟不要领她到女眷们的歇息处去,他已经替郡主安排了单独的房间休息。
楚翎道了扰,从门中出去。刚跨出房间,一股新鲜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感觉好多了。
没走两步,在走廊中便遇上了一老头,大约是去向白老爷子贺寿的。楚翎想着自己的事情,也没有注意,倒是那个老头,在乍见楚翎之下,面露大疑,甚至有些慌神,他定住脚步,直愣愣地瞧着楚翎走过去,张口结舌呆在原地。
“姚老爷子,您怎么不走了?”走在老头前面的丫鬟见状转回来问道。
听见一个“姚”字,楚翎也不由地停住了脚步。她匆忙转身,见到老头正呆呆地望着她,她不由自主地脱口而出:“姚古姚老爷子?”
“你是……”姚古惊疑许久,才犹豫地叫出一个名字:“绮年?……”
因身边有人,楚翎不便说话,只是笑着以目视姚古。姚古阅历深厚,他不动声色地向丫鬟挥挥手道:“你先下去吧,告诉白老我等一下便过去。”
“是。”丫鬟向姚古与楚翎施了一礼,便退了下去。楚翎也把替她领路的丫鬟打发走了。
姚古有些不敢置信地走上前来,抖抖索索地伸出双手,颤声道:“我不是眼花了吧,萧丫头,真的是你吗?……”
双手被姚古紧紧攥住,楚翎一时不知从何说起——这其中牵涉了太多该说的和不该说的,千头万绪让她只能暂时选择沉默。楚翎环顾了一下四周,低声对姚古说:“老爷子,能找个地方说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