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瑾再善于掩饰自己的情绪,此时他也不能控制平静了。楚翎的话,犹如一把最尖锐的利剑,血淋淋地戳穿了他试图欺骗自己的事实的最后一块遮羞布,令他不得不面对那最不愿意看见的赤裸裸的真相。东方瑾一双异色眼睛内汹涌着滔天巨浪,凌厉地盯着楚翎,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此时此刻他不可能再有别的言语,无论是否认的还是解释的。一种无力感渐渐侵入了内心深处,那么多年来,是头一次。
他不明白,为什么眼前的这个女孩,眼光锐利至斯,一眼就能看穿他那完美人皮面具下的灵魂阴影。
头一次被人看穿的滋味,竟是这般无奈,但是这无奈的背后,一根紧绷的绳索,却在无声无息地松弛下来。
长长叹息一声,东方瑾转过身去。犹如沉默了几个世纪之久,终于,他缓缓开口,那声音中透露着无限的疲惫与沧桑。
“去找李纲。他现在正与宋廷太宰白时中议事。白时中是个主降派,只要是关于大金的事他都敬三分。你去找他,让他同意你参加两天后他爹的寿宴,你会见到你想见的人的。”
楚翎默默地望着他的背影。一股冷风溜进来,掀起东方瑾那白狐披风上纤密的狐毛犹如秋天最后的枯草般瑟瑟颤抖。东方瑾静静地解下披风,递到楚翎的手中。
“你替我收着吧。”他的笑容是如此的苦涩,苦得仿佛他的人生已失去了五味。“当你认为它能重新配得上我的时候,再交还给我。”望着楚翎的眼睛,东方瑾淡淡一笑,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地说道:“你和我要走的路不尽相同,但是,无论再过多久,无论这披风还能不能再配得上东方瑾,我希望,都能等到你把它交还给我的那一天。”
楚翎的双眸不可思议地睁大,那握着依然带有东方瑾体温的披风的手禁不住微微颤抖。她是没听错,没听错吗?东方瑾竟然亲口说出了那番话,而那番话,却是分明要和她携手的意思。
一时间,楚翎只觉得脑中有万千思绪在不停地翻涌,又想哭又想笑的心内,五味陈杂也不足以形容她此时的心情。脱去披风的东方瑾似乎感到了厅内的寒意,他微微咳嗽了一声,略带嘶哑地对楚翎道:“但是到现在为止,我还不会放弃。无论你的目的究竟为何,我相信你也同样不会放弃,所以,如果有一天,我们为了彼此的目标而不得不站在对立的立场上,到那时,我希望你不要恨我。”说罢,他不再多言,目光望着地面,缓缓地走出了小小的偏厅。
身边的光线似乎强了一点,但楚翎却感受不到这个空间的一切变化。她有一瞬间的失神,有一瞬间的恍惚。微微低下身子,脑中的眩晕让她站不住脚。楚翎抹了抹眼角。手心是干燥的——她已经告诉自己不要再为自己的内心哭泣,因为这会使软弱更加有迹可循。但是她不得不质疑,质疑自己的精神力量究竟是否像当初想象的那般坚强。在经历了瞬息风云与生死动荡之后,她能够依靠着支撑她一步一步走向自己最终目标的那股动力越发模糊,而心中渴望一种新生的愿望却愈加强烈。楚翎突然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疲惫,她几乎拿不出足够的力量来向前走一步。她在心中反反复复地问自己:
你,真的打算,做一个自私的人吗?如果是,那就让所有努力的一切,都停止吧。
李珍珍担心地在偏厅外偷偷地向里张望,她看见楚翎的神色不好,以为发生了什么大事,提着裙角匆忙跑进来扶住她,忧心忡忡地问道:“郡主,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她望着楚翎似乎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回过神,向她有些勉强地一笑道:“不,没什么事。珍珍你陪我去见你爹一趟吧。”
“是东方王爷和郡主讲了什么吗?”
楚翎望着李珍珍怯生生又欲言又止的表情,突然意识到眼前的这个姑娘,是李纲的女儿,就算她对外界了解的再少,她家中的一些言论,自己却不可能知道的比她多。
“珍珍,你是知道了一些什么吗?”楚翎努力调整自己的表情自然一些,扯起嘴角向李珍珍温声道。
李珍珍摇摇头,一双秋水大眼中隐含着淡淡的迷茫:“其实,我也不知道这是不是件严重的事。我在家中曾听见爹爹与哥哥议论,道是因为东方王爷对金军军情的准确了解,那围城的金军主帅退守孟阳,使得金廷大为震怒,金国皇帝下旨削去东方王爷的王位并将他贬为庶人,而曾与王爷相交甚善的太子与东枢密使皆不曾为王爷作辩,金国上下都称东方王爷叛金降宋是女真族的耻辱……”她忽然紧紧抓住楚翎的双手:“郡主,你也说过,换了一个环境,也就是意味着对过去生活的放弃。对于你和东方王爷来说,金国的一切,都已经没有意义了,他们对你们的态度如何,都已经不再重要,因为从现在起,你们已经是一个大宋人了,不是吗,不是吗?”她急切地望着楚翎的双眼,想从中找到一丝认同。
楚翎的心沉了下去。她到现在才明白东方瑾一切变化的原因。没错,他是一个打不倒的男子,但无法证明他的心中没有弱点,自从在那日林中他与完颜希尹的一番对话,才使楚翎了解到,东方瑾的一切努力,或者是一切痛楚的原因,真正来源于何处。
而如今,正是他不惜一切想取得认同的根源,却给了他一记最沉重的打击。
楚翎没有感到自己紧紧握着那白狐披风的手指已开始僵冷,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对担忧地望着她的李珍珍道:“没错,以前的一切,与我们,已经毫无关系了。如果谁还为一个虚名而哭泣,那谁就是一个失败者。”
见楚翎走进来,李纲的神色稍稍缓和了一些。他向楚翎略点了点头,楚翎便不言语,自在旁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了下来。
“郡主前来,是有什么事吗?”
楚翎微笑着,打量着李纲旁边坐着的那位干瘦华服男人,修得极好的一缕长髯垂在胸前,举止从容有度,年轻时应该是个美男子。不过现在不知是因为身体不适还是别的什么原因,面色看上去有些蜡黄,显得整个人的气质流于颓唐。他掏出一方丝帕,十指修长,按在唇边咳了两声,那脸色更加灰败下来。
“李大人,这位是……”
李纲显得有些勉强,他挪了挪身子,淡淡道:“哦,还没有和郡主介绍,这位白时中白大人乃是当朝太宰,听闻东方王爷与思卿郡主投我大宋,特来一见的。”
白时中有些匆忙地收起帕子,扬起一副笑脸向楚翎忙不迭道:“这位就是白思卿郡主?久仰久仰!今日一见,郡主果然如传闻中的兰心蕙质,气质更胜一筹啊!”
楚翎微微一笑,并不答言,她转向李纲道:“李大人,听说斡离不撤军了?”
白时中闻言,转头望着李纲。李纲笑了笑,道:“虽说撤军,但是东路军六万大军仍扎营于开封西北远郊孟阳,东京城的威胁远远没有解除,只能说是阶段性的胜利。而这种胜利,与其说是因为西军十万勤王之师的顺利赶到,倒不如说是因为东方王爷对时局与金军动向的准确把握,才能够坚守到西军的到来。此次一役,王爷和郡主功不可没啊!”
楚翎摆摆手:“李大人过奖了。思卿并无作为,要说功劳,还都是东方王爷的。”她微微眯起眼:“李大人,东方王爷他,可是全心全意在做这笔交易啊。”
李纲哈哈一笑,挥了挥手道:“那是自然。我也看出来了,王爷和郡主自从到大宋起,就把自己当成大宋人了啊!”
“李大人,”白时中忽然阴阳怪气地开口,“既然是王爷和郡主已经一心向我大宋,那你再派人去监视他们,未免有失厚道了吧。”
李纲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放在桌上的茶碗跳了一跳,泼出些许热茶来,倒把白时中吓了一跳。
“白大人,你说这话是何意?”李纲斜过眼神去打量着忙着掸袖子的白时中。“你是在怀疑我对东方王爷与思卿郡主的信任程度吗?”
白时中掸去袖子上的最后一颗水珠,有些恼怒地瞪了李纲一眼,似笑非笑道:“哦?难道不是吗?我记得李大人可是说过,女真人是最不可信的呢。”
李纲“哼”了一声,扭过头来对楚翎道:“思卿郡主有女真血统?”
“不,”楚翎脸上依然挂着微笑,“我是汉人,就算是东方王爷,也只有一半女真血统。”
“白大人,听见没有?”李纲慢悠悠地站起身,有些嘲弄地望了望白时中:“以后对什么人说话之前,最好先弄弄清楚,否则像你这般不分黑白的倒贴法,才丢我们汉人的脸呢!”说罢,也不等白时中说话,向楚翎欠了欠身道:“郡主恕罪,伯纪还有要事在身,竟要先行告退了。白大人这边,还有劳郡主替我招待了。”
楚翎起身点头道:“李大人请便。”
目送着李纲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楚翎转过身来:“白大人……”
白时中忙伸了伸手:“郡主请坐,请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