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一声沉重的开门声在耳边响起,划开这死一般的寂静,涌进新鲜的空气与光线时,东方瑾并没有把眼睛睁开。
完颜宗翰翻了一个身,继续他的假寐,完颜宗望静静地坐在角落中,也未曾抬一下眼。
环境与肉体上的折磨,并不能使这些叱咤风云的人们折下他们高贵的腰。玄锦天虽然在金国那么多年,但是他并不了解,那些为战场而生的人,除了敌人的刀戟与国家的大义,其余任何一种死法,都是为他们所鄙夷的。
但是,没有听见以往狱卒们粗鲁的呼喝,也没有闻见劣质饭菜说散发出来的气味,更没有纷杂的脚步声。完颜宗望的肩膀几不可见的耸动了一下,终于,微微抬了一下眼。
就看见一道目光,透过牢笼的道道阻隔,和他的眼神在空中相撞。
完颜宗望猛地抬起了头。
楚翎煞住脚步,眉梢眼角并没有流露出过多的情绪,但是她欲言又止的眼神,还是令完颜宗望从一瞬间的昏惑中清醒了过来。
该死的。他暗暗咬住下唇,在这暗无天日的牢笼中待的久了,神智都不似以往清楚了。完颜宗望调整了情绪,重新望向楚翎的眼光中,已经带上了询问的姿态。
楚翎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但是身后紧跟的几名侍卫,把目光牢牢地锁在她的身上,一刻不离开,犹豫了一下,楚翎还是环住臂弯中的东西,低着头从完颜宗望的牢门前走过。
“她怎么会到这里?”
不知何时,完颜宗翰早已翻身坐起,目光灼灼地盯住楚翎的背影,低声道。瞟了一眼关在隔壁的完颜宗望,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着。
楚翎走道最里边的那个牢门前站定,身后就有人走上前去把牢门打开。弯身进去,牢门马上在身后重重关上,那些人便在牢门不远处站好。
见他们站的位置,完全可以把自己的一举一动看清楚,楚翎只有苦笑。她也明白,莲始终都对东方瑾有着高度的戒心,虽然他为了表示对她的尊重,没有出现,但是他绝不可能放心,自己离开他视线,而和东方瑾长时间的单独相处。
毕竟,在莲看来,从此以往,楚翎已经不再属于东方瑾了。
收回视线,楚翎定定地望着斜倚在墙边的人,心头猛地跳了两跳。是如此熟悉的容颜,熟悉到夜夜梦回,都会泪流满面,但是为什么,他就近在咫尺,却缓解不了千千万万哽在喉间的思念?
东方瑾似乎很不舒服,轻浅地闭着眼,墨色的长发凌乱地散落在脸颊边,胸膛不稳定地起伏着,肩上,是一大片浸染的血污。
他的伤,还没有好啊。
楚翎走近一步,再走近一步,他没有睁开眼。她的手指已然僵硬,有些颤抖地抖开怀中紧抱的一样东西,想轻轻地替他盖在身上。
在双手要落下前,楚翎似乎又犹豫了,她抽回一只手,带着细微的抖动,掠开东方瑾脸边的散发,想要好好把那张脸再看看清楚。
他是悲,是痛,是惊,是郁,抑或是,绝望。
当她的指尖触到他的脸的那一刻,东方瑾睁开了眼,视线落在她的脸上,蓝色的眸子中压抑着太多的情感,而黑色的眸子中,却似诉说着了然,就仿佛在告诉她,他一直在等她的到来。
东方瑾抓住了她的手。
“你,这是在干什么。”
他的声音有些嘶哑,微微透露着惊怒。他抓着楚翎的手站起身,那轻轻盖在他身上的白狐披风就落在了地上。
“你是忘了,这件披风的意义?还是,你现在,想把它还给我?”
楚翎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望着他,望到双眼一眨不眨,望到瞳孔泛出泪水。她轻声说:“东方瑾,我很想你。”
“想你是否在伤痛。”
“想你是否在绝望。”
“想你是否,也在想我。”
“所以……”她的眼泪已经滑落满脸颊,“就算你曾经伤害过我,利用过我,背叛过我,但是,我确定,我是很爱,很爱很爱你……”
楚翎就突然哽咽到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东方瑾凝视着楚翎,他的双眼颜色本来浓淡不一,但是现在,全部深邃得像最浓的夜,抓着楚翎的手,早已在不知什么时候变为了十指相扣。他抽出一只手,用袖子贴上她的脸。
“傻瓜。”他的五指把她那些被泪水沾在额上的碎发往后掠,“我早就说过,如果我辈子会为一个人心痛,着急,不顾一切的话,那个人一定是你。不知道什么时候,你已经在我的生命中,刻下了永远抹不去的痕迹。”他用下巴抵着她的头顶,绵长的叹息从胸腔中盘旋而上,清晰地飘荡在楚翎的耳边。
“我也,很爱很爱你。爱到迷足深陷,万劫不复,却甘之如饴。”
楚翎伸手,用力地搂住了东方瑾清瘦的腰肢,听着他的血液在胸膛中流动,突然就想,如果时间在这一刻停止了,万物都维持在这样一种状态,那么,她就是最幸运的一个人。
“可以,不要离开我吗?……”
这句话说的是如此小心翼翼,但是当中是包含了千般苦涩啊。楚翎感觉自己的心都痛的在流血。东方瑾是明白的,明白她把白狐披风交还给他是什么意思,抛弃了他所有的骄傲,低下声气来恳求她。
她何尝又不了解!如果,她早就明白所有的一切,已经有一个预设的结局,就算这份爱已经深植在血肉中,她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它挖出来。
毕竟,身体上再深的伤口,也有愈合的一天,只有灵魂上的纠缠,扯断了后,一生就已经残缺,那种空洞的痛苦,如附骨之蛆,至死不愈。
楚翎松开手,后退了两步,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
她只好绝望地望着他。
我们在这一刻,终于非常非常确定相互的心意,而在下一刻,却被迫面临着分离。那种残忍,要如何经得我的口,传入你的耳中,让我们继续,在绝望中折磨彼此?
楚翎颤抖着双手,从袖子中摸出一样东西来,塞到东方瑾的手心中。她试着在脸上露出一丝笑容,可是最后,这笑容果真还是比哭还难看。
东方瑾摊开手,是一束野葛。
“我,把《诗经》都读过了。所以,我都懂。”
“你……”东方瑾的心剧烈地颤了颤,再抬起头的时候,脸色已经变得苍白。他的目光向牢门外望去,只见那几名侍卫还是站的笔挺,眼神直直地望着他们俩。而下一刻,他就听见了天牢大门再次打开的声音。
他再也不迟疑,上前两步就把楚翎拉到最黑暗的那个角落,避开外面人的目光,扣住她的后脑,就用力地吻上了她的唇。
感受到楚翎有一瞬间的惊讶,但马上就变成了了然。她用力地回吻他,仿佛用尽了一身的力气,但是还是尝到了眼泪落入口中的苦涩。
耳边传来的细细脚步声,提醒着这只不过是一场短暂的甜蜜,但是就算只有短短的一瞬间,他们却仿佛用一生一世的承诺来极尽缠绵。唇舌交缠间,不知道是谁先咬破了对方的嘴唇,鲜血在彼此的气息和身体中交换,一个吻,似乎有了决绝的意味。
楚翎仰起头,唇边带着鲜血,目光在东方瑾那浓的化不开的双眸中纠缠,他挺直的鼻梁,他微凉的薄唇,全部都缠绕着属于她的气息。东方瑾滑下双手,扶住她的双肩,想要再次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却被楚翎轻轻的推开。
布帛破裂的声音在空气中响起,她撕开了他肩上的衣料,而就在下一刻,她带血的唇,就吻上了他的肩。
他那被完颜宗翰的白羽箭所重伤的肩,上面有至今未愈的伤口。
她感到了他的战栗,一寸一寸,温柔地吻着,吻落之处,他的鲜血尽去,取而代之的是她的血。楚翎抬头,眯起眼睛轻轻笑着,眼角一弯却是泪水的滑落。
“我在很多地方看见过,一个女人要男人永远记住她,往往会在他的身上咬出一个一辈子都好不了的齿痕,就像在他身上盖了一个章,永远在提醒着他,生命中曾经存在过一个不能忘记的人。可是你瞧我,现在,连这一点都做不到。你的任何伤痕,都会使我心痛,而我全身流动的鲜血,就是治愈你的伤口的最好良药。”
“你不必在我身上盖章……”东方瑾长长地叹息,捧住她的脸,小心地为她擦去每一滴眼泪,无比珍惜地在她的额头、眼睛、鼻尖上烙下无数的吻。
“你已经在我的心里生根发芽,长成了参天大树。而我就是那树下,最虔诚的守护者,用我的一辈子,去守护她。”
楚翎踮起脚尖,柔柔,苦苦地重新吻上了东方瑾的唇,东方瑾也小心翼翼地回应他,不似刚才那般激烈而决绝,就像细雨中恋人的耳语,屋檐下燕子的呢喃,春风里鸳鸯的交颈,更像,黑暗中温柔而珍惜的道别。
那束野葛,从两人交握的双手中滑落出来,跌落在了尘埃中。
在两个时空,你曾经都有最重要的人,但是,命运却用双手,把他们从你的生命中逐一剜除,只留下遍体鳞伤的躯体,和早已不再完整的灵魂。
东方瑾的额头抵着楚翎的额头,两个人谁也不说话,直到听到牢门再一次打开的声音。
楚翎看着莲的站在面前的身形,手掌用力握了握东方瑾的手心,竟然感到他的手在细细地颤抖。她缓缓地抽开手,却发现他的手指在用力,有那么一瞬,就似乎想下定决心,带着她拼死一搏。
莲的眼眸变得狭长。
楚翎拉紧他的手,身子却弯下来,把地下那束野葛重新捡起来,放入他的掌心中,眼神是坚定,却又充满着柔情。
她在东方瑾的掌心中划出了四个字:此生不渝。
此。生。不。渝。
楚翎就这样跟着莲走出了天牢的大门,再也没有回一次头。
但是,她已经把最深重的承诺留下。他们彼此之间,已经有了一条锁入灵魂的锁链,一旦斩断一方,剩下一个人,就注定背负的是不完满的一生。
红尘淡薄,情深缘浅,你不可载,我不能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