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甲北口有个戏园子,叫“群众剧场”,离舅舅家近,不到二十米。“群众剧场”很群众,很平民,它没有“吉祥”、“广和楼”那样压人的气势和严肃,有的是随和与亲切。比如我看《天河配》看到一半,回舅舅家喝几口白开水,吃一个“驴打滚”,回来可以照旧坐下看,也没人管,这搁其他地方可能不行。剧场最早是个戏棚,后来加了坐椅和新式舞台,搞得很像个样子了。这里一般以演评戏为主,我所接触的极其有限的评剧基本是来自“群众剧场”,在这儿经常演出的演员一个叫鲜灵芝,一个叫吴佩霞,都是坤角,长得很漂亮,每回来演戏都坐着专用的三轮车,用毯子盖着腿,嘴唇抹得鲜红鲜红的。我看过她们演《秦香莲》、《大劈棺》、《小女婿》什么的。还记得秦香莲见了皇姑的唱词,“她好比三春牡丹鲜又艳,我好比雪里的梅花受尽了霜寒”,甚是悲切凄惨。父亲管评剧叫“落子”,他说他不喜欢落子,喜欢京剧。我说我也喜欢京剧,说这话其实是讨好,为的是父亲能多带我去看戏。其实我从心底是喜欢评剧的,评剧通俗易懂,更接近老百姓,比如“天黑了”,就唱“鸟入林,鸡上窝,黑了天”。搁京剧就得跟人绕圈子了,说什么“海岛冰轮初转腾,见玉兔又早东升”,不知道“冰轮”和“玉兔”是什么的,早就被绕糊涂了。京剧“天黑了”唱半天也不说“天黑了”,故意卖弄文字,以示学问。跟父亲谈此看法,父亲说评戏是小戏,戏词浅显直白,不登大雅之堂,缺少艺术的含蓄。
母亲也爱听评剧,我们都喜欢“浅显直白”。我们共同喜好的曲目是《小老妈儿》,“小老妈儿在上房洒扫尘土,扫完了东房扫西房……”我在群众剧场还看过《马寡妇开店》,里面的小寡妇可怜又可爱,拍着一个小布人儿在台上边走边唱,“你好半天没吃到妈妈的乳哇”,为什么没给孩子吃奶呢,是因为跟住店的小白脸调情去了。回到家我拍着我的小布人儿也唱,“你好半天没吃到妈妈的乳哇”,我的七哥,就是我们家的老七,从后头给了我一脖拐。这出戏解放后曾经被禁演,原因是“内容不健康”。
南营房的格局是一排排平房,分作一甲二甲到五甲南北向五条胡同,每条胡同近400米长,从高处往下看,如同一个整齐的棋盘。母亲家院门坐东朝西,小小的木门,没有油漆也没有门环,两层台阶破烂得只可垫脚,门槛全被磨圆了,当中成了一个凹,可见是曾经经历了千百万个旗兵的踩踏。对着街门内里是个白影壁,小得可怜,影壁顶上用瓦码出了一条花边,算是装饰,影壁前头种了几棵水葱,傻绿傻绿地戳在绿瓦盆里。院内五间北房五间南房相对而立,每两间一组,多出来的是堆房和茅房。这些房间低矮,窗户狭小,北房内顺西墙一条大炕,占了几乎一间屋的位置。其他的房屋原先都有炕,想必是住兵的,大部分被我舅舅拆了,它们太占地方。院里的南房已经坍塌殆尽,成了一片瓦砾,瓦砾中偶尔会钻出一两只大青兔,是我那群叫不出名字的表兄弟们豢养的宠物,兔子大了,可以吃也可以卖钱,他们的学费基本都是来自于兔子。我舅舅最恨兔子,说兔子不叫唤,看着温文尔雅,其实蔫坏,性情太冷,满院打洞,他一见兔子就踢,兔子一见他就跑。这辈子跟兔结了仇,很大原因是我父亲也属兔。小院唯一可以欣赏的就是东墙下的一棵枣树,严格说,它隔了一道墙,应该是属于五甲院里的树,可它却很不知趣地把枝丫全探到了这边院里,我从未见过那棵枣树结枣,倒见过那些树的枝杈上爬满了“洋拉子”。“洋拉子”是北京孩子们最怕的一种虫子,浑身硬毛,色彩狰狞,那毛要是碰到皮肤上,一片红肿,又疼又痒,让你哭都哭不出来。
南营房近百个院落基本是一个模样,要是你忘了门牌号走错了门,且得找呢,找大半天也未必能找到自己的家门,就是找到了,站在院里你也会奇怪,这是我们家吗?
舅舅家有股不好闻的馊臭之气,气息的来源是炕桌上的糨子盆,糨子盆是舅母做补活的重要工具之一。“补花”是朝阳门外妇女们的手工专项,也是家庭的主要生活来源。女人们到领活处领来彩布,按照贴在布上的纸样剪了,抹上糨糊,用砸扁了头的拨针将毛边窝进去,再将一个个花瓣组成花朵,将叶子和叶梗连接起来,然后交回去,自有另一批人把花朵和叶子组合在布料上,缝纫成床单、桌布各样布艺品。舅母一天可以拨几张彩布,但跟母亲比,还是不行,母亲在未嫁之前就是靠这个养活着她的娘和兄弟的。舅母说我母亲是快手,一天能拨六个大子儿,六个大子儿大概相当于今天的六毛钱,那时候一个大子儿能买一斤棒子面。但是我跟母亲回她的娘家,却从没见母亲拿起过拨针,也从没见她靠近过那些枝叶,其实那时的母亲已经很清楚,很认可自己的身份了,她是学者的太太,得随时保持着“太太”的清醒和做派,人哪,一旦攀上去下就下不来了。
钮祜禄外祖母自小长在南营房,一双大脚,一口京片子,所以母亲也如南营房的丫头们一样,有着旗人姑奶奶的性情,麻利泼辣,敢做敢当。母亲跟他的兄弟陈锡元是同母异父的姐弟,他们的两个父亲都姓陈,都是山东人。我的第一个外祖父是山东文登人,光绪年间来到北京,大概是没什么根底,来了没两年,就入赘在南营房我的外祖母家。后来做买卖有了点儿钱,在东安市场弄了间门面,专卖核桃、大枣、柿饼之类的干货,也卖北京的果脯蜜饯,这些东西搁得住,不怕坏,很少赔钱。那时候的东安市场不像现在,都是高楼大厦,高级得几乎卖不出什么东西。光绪时代的东安市场是一片地摊,地摊的范围东到现在的美术学院,南至同陞和鞋店,北到金鱼胡同,西临王府井大街,经营方式像现在的无序早市,乱哄哄地挤塞成一片。小摊上卖什么的都有,梳子、篦子、绑腿带,辫穗、旱烟、假首饰……想要什么就能在这儿找到什么。东华门是清朝文武百官每天上朝的必经之路,官员们见天儿要费力穿越自由市场,既有碍观瞻,又不方便,后经住在金鱼胡同的尚书那桐上奏皇帝,光绪二十九年才划出了东安市场的范畴。有了市场就算有了组织,我那位文登的外祖父因为正直干练,被推举为东安市场商会的会长。现在一提“商会会长”一准是个腰缠万贯的老板,是个和政界密不可分的伟大人物,可那时的会长,照旧是每天从王府井走到朝阳门,回家吃窝头啃咸菜的普通买卖人。
那年,我的母亲七岁,七岁的母亲在她生日那天命运发生了变化。
跟袁世凯有关,袁世凯当了“中华民国”大总统,为了不南下,不离开他的北方老根据地,指使部下曹锟在城里发动了兵变,2月29号在北京闹腾起来。曹锟驻帅府园的炮兵和驻禄米仓的步兵,跑步直奔王府井,在东安市场挨户抢劫。抢完之后兵们又从市场西门顺义斋煤油铺提出两大桶煤油,泼在东安电影院的木墙上,放起了大火。大火将东安市场燃成一片火海,没有一家商贩得以逃脱。据说,大火过后,狼藉一片,整个市场找不出一件整装东西。
火烧起来的时候,外祖父并没在现场,那天他正在家和女儿一块儿吃打卤面,吃面的还有店里的伙计刘德贵,刘德贵从京庄杂货摊上给母亲买了副银手镯,还没给母亲套上,就听到了东安市场着火的消息,两个人撒腿就往火场跑,谁也没想到,这一跑,竟然跑得没了踪影。
外祖父自离开家再也没有回来,还有他的伙计刘德贵,外祖父他们就这样消失了。母亲知道她的父亲姓陈,山东文登人。前几年,我查找过东安市场的史料,查到了那场人为的大火,却查不到山东籍的陈姓会长。我也曾托山东的文学朋友到文登县探寻,亦无下文。
外祖父的下落至今是个谜。
外祖母带着母亲再嫁,再嫁的还是山东人,依旧姓陈,继外祖父是个教私塾的先生,胖,爱喝酒,对母亲不好,母亲很讨厌他。再婚后的外祖母一直没有生养,直到过了好几年,母亲的异父兄弟陈锡元才出生。我和母亲到东岳庙烧香,母亲不止一次地指着送子娘娘案前抬香炉的童儿对我说,你看他像不像你舅舅?
送子娘娘跟前那个童儿傻呵呵的,龇着牙,不知是哭还是笑。光光的秃脑袋上梳两个髽鬏,除了富态,别的跟我舅舅沾不上边。母亲说,外祖母在娘娘跟前烧香求子,香灰正掉在童儿的光脑袋上,老太太心一动,忙用手胡撸着童儿的脑袋说,小子,烫了你吧?
谁想,竟然把这个童儿给招来了,转过年,外祖母就给母亲产下一个弟弟,谁都知道,她这个兄弟是送子娘娘案前端香炉的童儿。
三
母亲长得美,这是老天爷的赐予。我没见过那位失踪了的山东外祖父,或许母亲的长相随他也未可知。我常常惊奇,小家出身的母亲,何以能有如此精致的相貌?母亲一生所生三个女儿,其中两个都像她,只有我和父亲接近,这让我觉得遗憾,倘若我有母亲的相貌,父亲的才华,那将何等了得!姐姐们说,天下的精彩哪能都给了你,老天爷右手给你一块金子,左手就会剜去你一块肉!
母亲的美丽是美在她的头发上,她那一头浓浓的头发,让当今任何一个秀发模特广告都无法与之相比。母亲告诉我,她做姑娘的时候梳一条长辫子,辫根扎着红头绳,辫子粗得一把攥不过来,一直垂到脚后跟。因辫子粗而长,碍事,母亲不得不把辫子一圈一圈盘在头上,如同顶了个大盘子。这种发式让母亲在南营房有了个小名,叫“盘儿”。南营房的街坊们都知道盘儿,都喜欢盘儿,她是那儿大众的闺女。母亲在我的印象中一直是梳着发髻的,别人,比如刘妈的发髻里面都藏着假发,母亲却没有,她用的全是自己的真头发。母亲的发髻上不戴首饰,夏天是两枝院里的白玉簪棒,春天是一簇紫丁香,两朵红石榴,只有正月过年的时候母亲才戴花,是一朵精致的红绒花。红绒花是老北京的特产,以东安市场出售的最为地道,一根栽着红绒的铁丝,盘成了各式花样,精致、喜庆、温馨、亲切,可惜,北京的红绒花现在已成绝品,六十年代以后再没见过。母亲死后,我为她梳理头发,彼时她已改变了发式,变做了半边有发,半边光秃的阴阳头。梳理有发的半边,我发现母亲虽然有了一把年纪,那乌黑浓密的头发,竟无一根杂色,在灯下闪烁着光泽,至死不变。
父亲跟母亲比差了许多,娶我母亲的时候他已经谢了顶,被小辈们叫为“秃爸爸”。“秃爸爸”不是儿子们叫的,是侄子们叫的,满人喜欢将亲近的人喊做“爸爸”,此爸爸非彼爸爸,真正的爸爸得叫“阿玛”。我管我的姑姑叫“姑爸爸”,除了亲切还有尊敬的意味在其中,正如同光绪管慈禧叫“亲爸爸”一样,绝没有父亲的含义在其中。我长得像父亲,头发也随父亲,稀少柔软,不加修饰,一脑袋黄毛便太阳神一样地张扬着,绝无秀美可言。看着姐姐们满头的大波浪,除了嫉妒便是觉得造物的不公。
美丽的母亲一直待字闺中,到了三十岁才出阁。这样的老姑娘别说在70年前,就是在今天也属于“老大难”范畴了。我问过母亲为何不嫁,母亲说,你姥姥、姥爷都去世了,你舅舅还没成年,我嫁了,他靠谁?
母亲的确是等到舅舅立业以后才结婚的,母亲结婚那年舅舅十九岁,十九岁的小伙子应该能顶门过日子了,可是却没有。我舅舅心存高远,却不喜欢念书;对什么都有看法,却不敢出头,属于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类。他干什么都没长性,至今我说不清楚我这位舅舅究竟是从哪个岗位上退休的,他当过巡警(胆小),跑过五金小买卖(全赔),开过酒铺(有始无终),卖过棺材(被抢),当过中学工友(半学期),做过话剧演员(龙套),解放后在国营食堂炸过油饼,在农场养过猪,在家具厂当过设计,在马路上铺过沥青……变化多端的舅舅成为我母亲一生的包袱和心病。
我问母亲在她30年的南营房生涯中,遇没遇到过让她心仪的人。母亲问我什么叫“心仪”,我说就是喜欢的男朋友,初恋的情人,甚至是单相思的对象,比如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喜欢我们班的男生刘大可,到了呢,什么结果也没有。
母亲想了半天,最后摇摇头。
30年的女儿生活竟是一片空白,不可思议。我说,男朋友女朋友总是有吧?
母亲说,男女朋友当然有,多着呢。
我说,拣关系最近的说。
母亲说,关系最近的,男的叫李震江,女的叫“碟儿”。
我说,就说说这个李震江。
母亲说震江的故事可多了,他是我外祖父的学生,家在朝外东森里住,是种藕的农家子弟。
我查了北京旧地图,东森里在南营房的西南边,秀水河东边,那里的确有片水洼叫莲花池。听老人说,莲花池旁边有十几家妓院,属于四等窑子,那里的妓女多是年老色衰,进门就上炕的角色。莲花池妓女所接的客人是赶大车、拉排子车的苦力,也有在京东八县作案的土匪和盗墓的贼人,常常地警察在这里抓获到有命案在身的要犯或是江洋大盗。我后来跟老纪说过李震江,老纪的看法与母亲不同,老纪说李震江是莲花池妓女的孩子,是有人暗地里出钱,让这孩子念书,所谓“种藕的农家子弟”,那是假的。
相比较,我更相信老纪的话,真是“农家子弟”不会有那么多时间儿子一样地陪在我外祖父身边,不会唱只有妓女才会唱的小曲儿。我听过一段母亲跟李震江学的曲子,说的是一个妓女死了,被人用席一卷扔到了芳草地的滥葬岗:
……
前头露着青丝发,后头露着绣花鞋。
南来的乌鸦鹐了奴的眼,
北来的饿狗掏了奴的怀。
一个说“掩上几把土吧”,
另一个说:“人家交代得清楚,
咱们是管抬不管埋。”
……
曲子很长,连说带唱,我能记住的也就这么多,这样的曲子除了妓女以外,别人大概编不出来。
我从母亲的叙述中,感到了李震江这个人物的诡秘虚幻,他往往和一些灵异事件联系在一起,所以他的短命是必然的。母亲说有一天天还没亮,她到东大桥去给她的继父买油炸鬼,本来坛口的烧饼铺旁边就有卖的,她的继父说坛口的油炸鬼不如东大桥的焦脆,就得绕远出荣盛夹道去东大桥。东大桥是朝阳门外街铺的东极限,过了那座不高的白石头桥就是一片荒地,萤飞狐窜,乱冢杂陈,是处决犯人的刑场。清朝,刑场带有震慑作用,一般都选在人口密集的市场附近,宣武门外的骡马市大街,菜市口,都是杀人的地方。到了民国,刑场就改到了东大桥的南边,芳草地的北边,这片相对空旷的地界。为此,朝阳门外便应运而生了不少棺材铺、寿衣店、裱糊铺、杠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