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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谁翻乐府凄凉曲(1)

别馆接莲池 谱来杨柳双声 古乐府翻新乐府

故乡忆梅事 听到鹧鸪一曲 燕王台作越王台

──某戏台楹联

我老想跟谁说说我大姐金舜锦的故事,却又总是犹豫,毕竟这是个很陈旧、很一般、很平淡又很不值得一提的故事,让人觉得除了老生常谈的重复以外似并没有什么新意,当然更谈不上深刻的现实意义。现在之所以把这个引不起别人兴趣的话题贸然提起,是因为我知道,我不道出,她的故事便永远无人再道,连她那划过夜空的刹那灿烂,也将随着岁月的流逝逝于记忆的沉沉黑暗。

她走得远了,太远了。

现今年纪大些的老北京人当中,或许还有人能记得上个世纪40年代北平的那次很轰动的名媛京剧义演,或许还记得演程派青衣的金舜锦,记得那个美妙动人的女子。彼时,金舜锦以其精湛的表演赢得了观众,当时报上登了她的大照片,电台请她去清唱,总之,她非常的有名,非常的红火,成为票友界一时的骄傲。而对金舜锦以后的情况,就知之者甚少了,一代名票,有始无终,难免让人觉得遗憾,让人觉得不完美、不满足。出于手足之情,我有责任将她的结局道出,以给喜爱过她的人们一个交代。她无儿无女,没有后人,她有过短暂的辉煌,有过属于她自己的充实,她追求过,奋斗过,也失望过,倘若活在今天,她应该是一个造诣精深的艺术家,一个慈祥善良的老祖母,中国戏曲舞台上应该有她亮丽的一笔,金氏大家族里应该有她的一席之地。但是什么也没有。没有。动人的音律已经散尽,六合之内再无处寻觅,留给我们的只有空白。

她是我的亲姐姐,虽然我们并非一母所生,虽然我们年龄的差距太大,大得我们在金家只是擦肩而过,但那血脉终究是连着的,拆也拆不开。

在金家偶然的一次腾房过程中,我在厢房拾到了一本残旧的戏本,是一出老旧的《锁麟囊》,七哥舜铨说,这是大格格的东西,烧了吧,她在那边说不定还有用。我则有些舍不得,将这个发黄的已被蠢虫侵蚀大半的戏本拿到窗前细看,发现里面不少地方都做了圈点记号,标了工尺,从那娟秀的一丝不苟的小楷可以推出这当是大格格的手记,近60年前的手记。书上手痕诗里字,点点行行,总是凄凉意,翻看中,一股清香飘来,说不清是来自窗外还是来自书中,抬头望,窗下几棵榆叶梅花瓣已经凋落,海棠的新绿已经泛起,蜜蜂的嗡嗡声中让人的心臆间荡起一股淡淡的思念。故乡忆梅事,古乐府翻新乐府,乐府翻开,那凄凉之曲娓娓溢出,红雨纷飞中袅袅婷婷走来了韶秀哀婉的金家大格格金舜锦。

在说大格格之前应该先说说我们家。

我们的祖先曾经跟着皇上打过江山,老先祖科尔哈赤是努尔哈赤的胞弟,他们的祖父觉昌安是宁古塔贝勒之一。1583年的时候,老贝勒和儿子,也就是努尔哈赤们的父亲死于兵火,我们的老先祖和他的哥哥努尔哈赤为报父祖之仇,起事于5月,以“兵不满百,遗甲十三”攻打图伦城,兄弟俩与敌众艰苦卓绝一场血战,大获全胜,从此努尔哈赤开始了统一女真各部的大业。先祖与努尔哈赤一起,为争取刚哈部落,计杀诺密纳,收编萨尔浒,立下了汗马功劳,成为其兄的得力臂膀。1593年,在反击九部联军时,先祖为掩护其兄,左颊中箭,壮烈牺牲,时年三十一岁。先祖在世时,被赐封正白旗主和硕贝勒,参与政事,与其他七位旗主“共治国政”,这道“汗谕”《满文老档》里至今仍有记载。顺治入关,我的祖先科尔果摧坚陷阵,直入中原,更是战功赫赫,康熙十四年,在平定三藩叛乱中,屡建功勋,被封为郡王,世袭罔替,一脉相承。到了我祖父时,尚有镇国公头衔,镂花金座红宝石的顶子,片金海龙绣蟒的朝服,威名显赫,难以言尽。彼时大清江山虽然已经风雨飘摇,国势倾颓,再难提得起来,但祖父的俸禄是一点儿也不少的,因为有公爵衔,岁俸银是八百八十两,米八百八十斛。当时朝廷正一品官员内阁大学士的岁银不过一百八十两,米一百八十斛,与祖父相比竟低至如此,为了保障满洲宗室和八旗世爵的利益,看来皇家宗室与一般官员的差距之大,实在是难以服众了。

我的父亲生于光绪十七年,祖父死时,父亲24岁,当时他正在国外留学,按清朝例制,承袭爵位,代降一等,为镇国将军。但溥仪小朝廷的册封已经没有任何权威了,在国外的父亲听到此信,连回也没回来。辛亥革命以后,我们这个爱新觉罗的家族改姓金,因为家底殷实,父亲属社会名人,在政府又有职务,所以家道并未见怎样败落。

父亲一生娶过3房夫人,生养过14个子女,14个子女男女各半,取名以舜字排辈,以“钅”字部首赐名,比如大哥二哥三哥四哥就是舜铻、舜镈、舜錤、舜镗,大姐二姐三姐四姐就是舜锦、舜镅、舜钰、舜镡等等。父亲给我们取的名字太复杂,又拗口,家里人管儿子们一律呼之为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将女儿们唤作大格格、二格格、三格格……这样一来倒也很简单明了,好记又上口,而且轻易不会搞错,特别是对我那个稀里糊涂的父亲。因为母亲有3个,所以孩子们的生日并不像一般人家的孩子那样,相差1年,我们家的兄弟姐妹常常有相差三五个月甚至三两天的,说谁是谁的哥哥,也有可能他只比那个弟弟大几天。

至于母亲们,我在这里不想多说,她们跟我父亲的恩恩怨怨、是是非非,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说得清楚的。我们管父亲的嫡妻叫额尼,其实两个字的发音一样,是ne ne,大概是满族话。额尼姓瓜尔佳氏,她的父亲即我阿玛的老泰山是朝廷责任内阁的成员之一,“常参与密务,朝夕论思,并审议洪疑大政”,是个权势炙手可热的人物。那权势自然要传递到女儿身上,因此瓜尔佳氏母亲在金家是个说一不二的人物,不苟言笑,派头很大,就是跟我父亲说话,她也有一副降贵纡尊的劲头。孩子们都怕她,不亲近她,包括她自己生的老大、老五和大、三两位格格;二娘张氏是安徽桐城人,世家出身,文采极佳,规矩也不少,一个大家闺秀何以能做了父亲的妾,其中的隐情当然也很曲折。张氏母亲我小时见过,一年四季不出房门,脸色苍白肿胀,老是歪在炕上大口地喘气,老是咳嗽吐痰,老是说她要死了。上她的屋里去必须要给她请双安,逢到特定的日子还要磕头,而她特定的日子又特别多,包括一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文人们的祭日,老太太都记着,自己尚顾不过命来还要惦记着别人,真难为了她;三娘陈氏是我的母亲,用我父亲的话说母亲是产于北京齐化门外的穷杂之地,是南营房的穷丫头。母亲的小家出身,注定了她的亲切与随和,注定了她的善良与善解人意,这正是大宅门里严重缺少的东西。我想父亲之所以娶母亲,大概是因了她的美貌,因了她的活泼、年轻,她比我的父亲小了近二十岁。也就是说,我母亲的年龄和父亲的大女儿金舜锦一样大,这在外人看来实在是件不太好办的事情,特别是我的舅舅,一直为母亲捏了一把汗。好在大格格金舜锦并没有因年龄的相近而对母亲有所怠慢,当着人的面,她也将我的母亲叫做娘,礼数周到得让人说不出什么。背地里,她对我母亲却是连正眼看也不看的,那种冷漠与不屑毫不掩饰地全挂在那张难得有笑模样的脸上。大格格长得并不难看,她有着旗人姑娘的清俊与修长,我们家至今还有不少她当年的照片,面庞清秀,身段苗条,凤目轻盈,隆准圆润,在金家的女孩子当中别有一番风韵。

大格格是我父亲的第一个孩子,是金氏一门的长女,自然得到全家人的惯纵,加之满族人家里最重的是女孩儿,姑奶奶的权威高于一切,所以我的这位大姐的性情就有些孤傲,有些不合群,在宗亲中是位没有人气的格格。跟怵她的母亲一样,大家也怵大格格,实话说,大格格也并没有跟谁怎么过不去,但大家不知怎的,就是怕。下人们说,金家大姑奶奶只要往院里一站,连正跑着的巴儿也吓得钻了沟眼,她那个势太压人,有点儿像西太后。

像西太后的大格格没有什么其他的喜好,就是爱唱戏,她的青衣真是唱得绝妙极了,只要我们家的子弟们在家演戏,唱大轴的从来都是大格格,别人上谁也压不住阵。亲戚们来家里,听不到大格格唱《锁麟囊》里“春秋亭”一段决不离开,这似乎已经成为惯例,足见大格格的唱功好。谁都知道,有事求大格格,十回有十回得碰钉子,唯独求她唱戏,十回有十回答应,从不推诿,也只有在这个时候,大格格才变得笑容可掬,平易近人,成为了她下面十几个兄弟姐妹的可亲的大姐。

其实也不单是大格格爱唱,我们家上上下下的人都爱唱,而且唱得都相当不错。我们的家里有戏楼,戏楼的飞檐高挑出屋脊之上,在一片平房中突兀耸出,迥然不群。我们住的这条胡同叫戏楼胡同,胡同的名称当和这座招眼的美轮美奂的建筑有关。我们这个戏楼胡同与京城雍和宫东墙的戏楼胡同不相同,那个戏楼是指乾隆时代作为康熙幼时居住的王府的一个建筑,后来因战火而被焚毁。我们家的戏楼较之那座乾隆邸的戏楼和宫里的漱芳斋什么的戏楼,规模要小得多,但前台后台、上下场门一切均按比例搭盖,飞檐立柱,彩画合玺,无一不极尽讲究,特别是头顶那个木雕的藻井,五只飞翔的蝙蝠环绕着一个巨大的顶珠,新奇精致,在京城绝无仅有。据说,整个藻井是由一块梨花木雕成,层层向里收缩,为的是拢音,音响效果不亚于北京有名的广和楼室内舞台。这个木雕的藻井1958年在拆除西跨院时被文化馆的人拿走,从此再没见它在世间出现过。

清末和民国年间的风气,宗室八旗,无贵贱、贫富、上下,咸以工唱为能事,有人形容其情景说:

子弟清闲特好玩,出奇制胜效梨园。

鼓镟铙钹多齐整,箱行彩切俱新鲜。

虽非生旦净末丑,尽是兵民旗汉官。

这首诗让我读着中间好像少了两句,少便少,不影响意思的完整,说的是社会上的子弟“效仿梨园”,达到的一种轰轰烈烈的演出效果。而我们家的“效梨园”那又别效出一番模样来了,金家的人无论干什么都要讲究一个字——像,用现在的话说就是“到位”,别的到位均不很难,唯这戏曲的“到位”却是不容易,它一讲的是艺术功底,二讲的是头面行头,缺了哪样也不行。金家从高祖就喜欢京戏,那时家里养着从高阳乡下买来的孩子,即家班子,有正旦一人,生三人,净一人,丑一人,衣、柔、把、金锣四人,场面五人,掌班教习二人,锣鼓家伙,铠甲袍蟒,无不齐全,在东城也是数一数二的班子。逢有谁的生日、满月,喜庆节日,家里都要唱戏,邀请亲戚朋友来观赏。亲戚们也都是爱戏懂戏的,往往借了各种由头来我们家看戏,那时候我们家里永远是高朋满座,永远是轰轰烈烈。

戏班的孩子们都是从小练的,功底很扎实,戏也演得很有水平。道光时候,皇上崇尚节俭,大减开支,将宫里掌管演戏的南府改为升平署,连戏班都撤了。皇上如此,下头自然纷纷效法,且凡是效法都是有过之无不及的,听说各王公大臣为了表示自己也谨身节用,争先恐后地穿起了打了补丁的旧朝服,一时皇上上朝,丹墀一片叫花子般的破衣烂衫,成了道光年间的一景。我的祖先是否也鹑衣百结地夹在众臣之中山呼舞蹈,不便考证,总之,从道光七年以后我们家就再不豢养戏班了。家班子里那些唱戏的孩子们或遣散回家,或留下听差,也有卖与外头戏班后来成了角儿的。那些留下来的孩子们在金家代代相传,至我们这辈,家里还有不少会唱皮黄的老妈儿,能打旋子的听差,传带得我们家也从上到下都能唱、能演,那一招一式,都非常的规矩,跟科班训练出来的一个样儿。

到了我哥哥们这个时候,把戏又演出了新花样,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他们打破了京戏的传统剧目,在传统的基础上尽兴发挥,常常是现编现演,或古或今,牛头马嘴,把好好儿的一出戏闹得不伦不类,面目皆非。谲诡不足信,荒诞不可闻,参与这些胡闹的也有我的父亲,这大概与我父亲多年留洋海外,颇具民主意识有关,只要是演戏,金家的一切尊卑上下就全乱了套,变作了混搅的一锅粥。甭管演什么戏,父亲出台,爱用唢呐大开门,奏的是诸葛亮升帐的曲牌,以壮场面,大布雄威。初时大家都很严肃,父亲迈四方步走出,一套起霸动作,精神抖擞,弟兄们龙套配场,煞有介事,看来是要演一出正戏、大戏,不知是《群英会》还是《金锁镇》。大家正在威武雄壮之时,台侧一通小锣,急促的碎锣声中不知怎的跑出了老五,老五穿着大格格的女黄蟒,黄蟒短,只到他的膝盖,看上边很庄严,看下边的两条腿却光着,白丝袜上蹬着三接头皮鞋,见大家笑,他索性把黄蟒一张,露出里面的大裤衩来。后头父亲威严地一声“嗯!──”,他吓得赶紧把蟒掩了,钻入后台。母亲在下头说,这个老五,又是他捣乱,乱七八糟地胡穿,怎么把大格格的衣裳穿出来了。父亲说,老五也不是胡穿,戏里男角儿穿女蟒的也大有人在,《水帘洞》里的猴王,还有程咬金,都穿女黄蟒,一来为扑打方便,二来也说明他们不是正经帝王。我母亲唯有点头称是的份儿。我父亲除了演老生,有时还反串花旦,常演的是《拾玉镯》里的孙玉娇,与孙玉娇相配的那个风流公子傅朋则由看门的老张担任。老张演傅朋的时候已经八十二了,牙都没了,说话露风,颤颤巍巍走道都不稳,还要张罗着演俊小生,任谁替换也不让贤,没办法,只好让那个八十多的老小生去和孙玉娇调情,也很有意思。父亲唱着唱着忽然冒出一句真嗓,插白说,你们的妈让我出东直门给她雇驴去,说了,今天雇不来驴就骑我,让我趁这机会赶紧跟着小傅朋顺房上跑了呗!下头一阵哄笑,有人叫好儿,父亲越发得意,极尽扭捏之能事,下头也越发笑得厉害。瓜尔佳母亲说,难为他说得巧,赏两大枚。就有人将两个铜板扔了上去,那时两大枚只能买一个烧饼,瓜尔佳母亲的参与更是带了戏谑成分在其中。父亲欣喜若狂地将钱捡了,向下一道万福说,谢太太赏。下头又是笑,夹杂着弟兄们的怪声叫好儿。

父亲真正拿手的是正牌老生,他学的是谭派,认为谭鑫培的唱儿悠远绵长,有云遮月的韵味,跟他的嗓子很对路。父亲似乎没怎么下功夫,就把戏唱得很好了,有一回他在后园吊嗓子,招得隔壁沈致善扒着墙头往这边看,还以为真是谭老板上我们家来了呢。姓沈的是袁世凯的亲信,有戊戌的结怨,我们家很是看不起他,虽住邻居,彼此素无来往。沈家几次递话儿,要过来拜访,要过来听戏,都被父亲很坚决地挡了,父亲说那种溜须拍马、辜恩背义的人,金家人不想沾惹,怕的是有朝一日也被送到菜市口,跟谭嗣同一样掉了脑袋。而那天,因为沈致善称赞了父亲的戏,父亲竟破例向他拱了拱手,给了个笑脸,不过从此以后父亲再也不在后园吊嗓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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