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面谈到了我老家的大路一尘不染,再深入两句。我们都想一尘不染,怎样才能做到一尘不染?我们亲自做一粒灰尘,就可以一尘不染。只有灰尘本身才是一尘不染的。进入“一”,进入永恒。所谓“一尘”,就是一起做灰尘。所谓“不染”,就是不传染,当我们成为病本身,就不会生病了。
我们来聊聊《心经》讲的“不生不灭”。“不生不灭?意思是既不产生,也不消灭,无疑这是一种恒定状态,外界根本无法破坏它,因为它只是以“空”的方式存在,无色无形,保存一脉元气,一颗真心。
我所知道的奇特生命形态有:海星、海参可以一个分成几个,有种海洋动物在紧急时可以吐出内脏让敌人吃掉,趁机逃跑,蚯蚓、壁虎断肢求生,小蛇吃大蛇,鹰吃鹊、鹊吃虫同时进行,生物界上演双重被吃的奇特景观,空中飞棍,人类中的孪生、骈生现象,集体幻觉,灵魂出窍,“双我见面”,指两个我活生生见面,无异于白日见鬼。我们无法解释的生命现象极多,最大的谜团是我在讲《晚晴集》时说到的,人类“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任何人无法目睹自己的出生,也无法证明自己的死亡。人的死亡不能由死者自己说出,只能由旁观者“确认”,我在死亡的时候,并不知道自己已经死亡,因为那个过程不是一个生命的过程,无法用生命的经验去认识它,只是一个“自然”。
《金刚经》把一切众生中比较典型的形态列举了几样:卵生、胎生、湿生、化生,卵生指动物从蛋中生出,胎生指动物直接生产胎儿,湿生指植物从湿热之中发芽,化生指灵异生物变化而生。在这四种生命形态中,化生涉及神通,非我辈所知。佛把这些统称为“众生相”,并说:“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我辈红尘芸芸众生,结局就是一个“死”字。从这个意义讲,人从生下来那天开始,就已经死了。我是死人,死人是我。那我怎么又会动会说会思考呢?那是另一个我。一共有几个我?不知道。人们往往误以为“人”是不断生长、具有连续性、逻辑性的,从而具有伦理性、社会性的东西,这些庸人俗见大错特错。人是一块石头,分开了一半,与另一半就毫无关系。人身上不具有什么逻辑性。饱,并不是从饿中来。愉快,并不是痛苦的对照,如果一个人在愉快时还想起痛苦,说明他并不愉快。生命的本体认知是一个觉悟,而非对比。光明从光明中升起,而不是从黑暗升起。
昨天的我是原先那个人,今天的我是现在这个人。没有逻辑可言,没有连续可言,没有比较可言,没有经验可言。今天——亦即假设在无限时空中凝固不动的、此时此刻此在的我,是一个孤立的事件,是一个孤独的存在。
认识到自己是孤立、或独立的,存在是孤独、或特异的,就有了开悟的可能。如果我还拿自己横比,纵比,前比,后比,很多事情就没法说。皮毛的东西说给皮毛的,皮毛底下的东西说给骨、肉、血、髓听。再高级点的东西说给灵魂听。
可以把生命比作悬浮在幽蓝夜空中的一颗孤零零的星球。它不是群星中的一颗,不是宇宙中的一颗,而是唯一的一颗。这种唯一你能想象出来吗?你不能想象出来吗?你难道不能想象出来吗?告诉自己“我能”,那么你就是这颗唯一的星球。
我们的心就是唯一的。从“多心人”到“一心人”,这是无法证明的事,只能自己知道。汉乐府《白头吟》说:“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这个白头不相离的人就是我们自己。我们对自己一心一意,就能对任何人一心一意。
《心经》上说“心无挂碍”,并没是说没有心,而是说“心无挂碍”,说明有一颗心,这颗心无牵无挂,是独立的,自由自在的。“心无挂碍”,说全了是“一心无挂碍”。
忽生忽灭的是多心人,不生不灭的是一心人。
无论什么生命形态,只要一心一意,就可以进入神奇境地,“无老死,亦无老死尽。”菩萨无寿者相、无众生相、无人我相,因此她是菩萨。
《心经》讲的“不生不灭”,指一心一意的境界,用儒家的话说就是正心诚意,用俗常说的话说就是真心真意。大凡一件事,只要真心真意,莫有不成。大凡一个人,只要真心真意,莫有不爽。真心真意喝酒,千杯不醉。真心真意抽烟,一包抽完都不晕。真心真意爱一个人,忽然发觉对方深邃如海,广大如天,根本就爱不完,又怎会厌倦?
有此一心,才会成为核心,也就是世界的中心,才会拥有世界。这就是修行者常说的:“把自己做好,那么全世界都是我的。”小和尚把地打扫得干干净净,完全等同于皇帝治好一个国家的业绩。
试说学佛的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会问:“真的如此?”
第二阶段会点头:“果然如此。”
第三阶段会心一笑:“不过如此。”
显然,学佛者在第一阶段还有疑问,问七问八,七上八下,没个准。大凡还有疑问,都因为不坚定。敢于确认佛是存在的,佛法是广大的,佛经是有益的,就可以去疑。有了这一心一意,三皈五戒都是顺其自然的事了。
然后,你会得到好处。习剑的会有一柄宝剑,习字的会有一枝好笔,习琴的会有一张古琴。那“道”果然是好东西,不但有力量,而且唯美,对于已入道者来说,诗意唾手可得。
再过一段时间,你会经历“不过如此”,这个阶段对人的考验极大,往往人到了这一步又产生动摇,状态回落,功亏一篑。打个比方,两个相爱的人结婚后会发现“不过如此”,如入坟墓,令人窒息。但若未忘初发心,一念醒来,突然发觉我正在幸福之中,又有什么可窒息的?默然用功,“不过如此”就变成了“不仅如此”。永远会有新发现,永远会有新感觉,永远会有新人,这是我们在这个老旧世界中感到特别惊喜的。诚然,“日光下并无新鲜事”,那么我们就去月光下、星光下,打火把、提灯笼,没有火把灯笼,我们就去追逐一只萤火虫,亦不失为从未经历的新鲜事。
从这个角度讲,我又赞成“搞事”。意外出现才会带来意外惊喜,经常玩消失的人确实有他的想法。我的朋友曾德旷,去年我们在一次酒后,他一会儿西藏,一会儿丽江,一会儿重庆,一会儿湖南,想想在他流浪的路上,应该多少有些快感。我们做人可以不玩消失,可以不搞事,但“突然变线”的本领千万不能丢。好比打乒乓球,一直攻击对方左角,攻击几手后不妨变线换种攻击法。当我们遭遇生活的反弹,必须用变线来回应它。人在一心一意的同时,并没有说不要多准备几条路子。这就是前几年我说过的一句话:“唯一不变的是我多变的心。”
试问:多变的心是几颗心?
回答:多变的心是一颗心。一心多变。
试问:一心为何多变?
回答:不得不变。再不变,一心俱碎。
试问:一心多变后,会不会分裂成几颗心?
回答:从外形上看,可以说分裂成几颗心,放在好几处。从实质上看,只是一颗心,以不同形态存在。
试问:西门庆三妻四妾,有几颗心?
回答:西门庆一颗心都没有。
试问:观音菩萨每天都要救苦救难,她岂非忙不过来?她用心聆听求告者诉苦,一百个人同时诉苦,她同时听,观音菩萨有一百颗心?
回答:观音菩萨有一百零一颗心,一百颗心放在人身上,与诉苦的人同心,还有一颗在自己身上,不曾变化。说到底,只是以一颗佛心、菩萨心,觉化天下人。“万众一心”是精神,“一众万心”是神通。佛菩萨凝神不动,又化身万千,可以同一时间听不同人的呼求,这是不可思议的佛力。我已说过,她无处不在。
试问:举个例子如何?
回答:好比我在室内放音乐,看见窗外鸽子飞,在这刹那间,鸽子飞舞的姿式与室内的音乐产生了某种联系,双双成为对方的背景:音乐是鸽子飞舞的背景音乐,鸽子是音乐表达的内容,甚至外化。总之,鸽子与音乐产生和谐的美感。其实,它们隔了一层玻璃,音乐只是机械播放,鸽子也并不知道在它身下的某处房屋中有人在放音乐。鸽子与音乐根本就不相干,是什么把它们和谐在一起呢?是我。
试问:你是否在说:我之佛性,观照一切?
回答:不错,以“我”观之,一切和谐。不以“我”观之,一切杂乱无章,是我生存的巨大妨碍。这就是《心经》讲的“空即是色”,我的空明本性,消减了一切之色,于是达成和谐的生命状态,亦即真本色。不生不灭,生灭由我,真正做一回生命的主人。
试问:恐是心魔。
回答:任由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