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之魔,到了晚上进入我们的身体就成了“梦”。一个人疲倦如死尸,被“梦想”牵到虚空中游走,“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一缕孤魂上上下下,难免“颠倒”。在这“颠倒梦想”的人生中,似有无穷空虚铺排成大赋,自以为梦笔生花的人,其实正被梦魇的黑手书写。任你有移山之力,也移不走梦中的一根眼睫毛。
那幽幽凝视的,是魔是仙?
那寂寂相迎的,是梦是幻?
《心经》说:“远离颠倒梦想”,一个“远”字表明它的起点应该不只是晚上,要想不做恶梦,那么人在白天做的事就应该是正常的,而非先就颠倒。这个正常,佛法叫做“正觉”。
歪门斜道,玄之又玄,我佛只以常理悟人。《心经》讲的,无非是说“这个世界依然是正常的,不必害怕,更无需幻想。”正常,是因为有常力维持,这力大,使天不卷,使地不摇,使人一生中可以有三次苏醒。
第一次苏醒叫觉醒,婴儿睁眼看天看地,看爹娘。其外的认不得,也不必认得。
第二次苏醒叫酒醒。人到青壮年,杀啊干啊,似有无穷滋味,其实只是把空虚捅大了,放出更大的空虚来。这时的人沉迷于物质享受,身陷六尘,欲扬酒波,荡开浮萍,谁知萍开萍散,一会儿浮萍又聚拢,那酒波无力扬开什么,反把自家淹了。一个冷颤醒来,杨柳岸晓风残月,眼涩口干心颤,始知任你多能喝的人,也不是酒的对手。一个酒客的对手不是别的酒客,而正是酒本身。酒醒其实不是酒醒,醒来的是喝酒的人。这一次苏醒,人长知识了,知道世上有些好东西碰不得,越好越碰不得,一碰准让你难受到死,索性放弃,唯有默默祝福它。从一个酒客变成茶客,不知道这是进步还是退步?算不算一种禅?每次我看见别人喝酒喝得热火朝天,就发冷,希望他们可以坚持更久些。
第三次苏醒叫霉醒。这是句四川话。我们四川把人分两种:一种是“霉得醒”的人,吃亏了就收回来;还有一种是“霉不醒”的人,吃再大的亏依然向前冲,成了炮灰、烟灰、骨灰。
人有三次苏醒的机会,千万不要说上天待我不公。给我一面镜子我不照,依然蓬头垢面;给我一枝烟我不点,依然吸不起来。有烟无火怪哪个,有衣不穿怪哪个,有饭不吃怪哪个,有水不喝怪哪个,有路不走怪哪个。
佛菩萨在彼岸看着我们,有时恨不得帮我们做人。然而对于一个决意自弃的人,佛菩萨也束手无策。为山九仞,功亏一篑,都已经回头见到岸边了,忽然看见一只兔子跑过来,又把那人逗远了。
我知道,猎人都是猎物。我知道,客人想当主人。我知道,花香无异哀鸣,鸟语声声辞世。“无常”二字,一切生命都比人类感受更深,更能表达。只有人最蠢,无常都到眼前,还以为只是做梦。恍惚的人容易丢掉,飘渺的人容易蒸发,虚无的人已经不存在。你与他面对面,只是一堆尘。
佛法要我们做真实的人。识真空家乡,得真无本性。何曾消极,只是清醒。何尝逃离,只是换种活法。听听暮鼓晨钟,即使无觉悟,美感是有的。
三种不染
《心经》说“照见五蕴皆空”,这个“照”字耐人寻味。色、受、想、行、识,这五蕴五尘,堆积在我们面前,厚如黄土,高如苍天,明明只是堵了眼,我们却索性认它为天地。真天地哪是眼前这样?
堵了眼,必然蒙了心,因此有个净明道,专门想办法清净我们的眼睛。净土宗宣扬念佛号的好处,任何时候只要你念一声《阿弥陀经》上的阿弥陀佛的圣号,或是念一声《心经》上的观世音菩萨的圣号,那么天大的问题都没有了。净土宗是净耳之道,净明道是净眼之道。什么叫净明?佛说人的心性本净本明,也就是不净不垢、不明不暗的真如本性。有了这真如本性,那么眼前就干净了。《玉真刘先生语录》说:“何谓净?不染物。何谓明?不触物。不染不触,忠孝自得。”《太上灵宝净明法序》说:“净明者,无幽不烛,纤尘不染,愚智皆仰之为开度之门,升真之路。”
“不染”二字,是我们自净其目的法要。什么叫“不染?”不染就是不沾染,不碰,不上,不搞,不牵挂,不遗憾,不害怕,不幻想,不依靠。不染有三种,如今我试说之。
第一种不染叫两不相干,孔夫子说“恶紫之夺朱也”,讨厌紫色混淆了红色,杂色抢了正色,杂牌冒充正牌。孔子一生做的工作就是一个“正”字,“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吾返鲁而乐正”。孔子做到了,他通过“身正不怕影子歪”的方式做到了,也就是“正己”。孔子弟子的弟子荀子要差一点,说“蓬生麻中,不扶而直”,这种直哪里就是正?自己腰板不硬,再直也要倒。孔子修到了不求人,两不相干,这才做到了一个“正”字。这是一种不染法。
第二种不染叫化腐朽为神奇,也就是周敦颐说的“出淤泥而不染”。朽木生芝草,乱石生古柏,死水出灵龟,淤泥生莲花,妓女中有个红拂女,酒客中有个虬髯客,风尘三侠,个个都能吃荤又吃素。梁山好汉,人人可以做了好人做歹人,主要分场合。我在这里必须指出,所谓“化腐朽为神奇”,是不能长久的,神奇那么两下,最终还是腐朽了。梁山就不用说了,死的死,散的散,最后连梁山泊水坑里的水都蒸发完了,哪里找英雄去?风尘三侠在风尘里混半天,碰到李世民这个真龙天子他们也就那么样,还是李靖识相,投降了完事。莲花枯萎,烂在泥里。灵龟千年后成了一个空龟壳,古柏活不过变天,芝草入了药还好,不入药长在山里没几年也就随朽木烂了。说到底,“出淤泥而不染”是不可靠的,迟早还是染,因为它还不清净,心里还有个淤泥,岂是真正的莲花?
这第三种“不染”就是我现在大力推销的“出莲花而不染”,我说这话的意思是,不但没了淤泥,并且没了莲花,这才是真正的不染。亦即《心经》上讲的“不净不垢”之道。心中无佛,佛在心中。
《心经》说:“照见五蕴皆空”,怎么照?以空照空。说清楚点就是以真空照虚空,以大空吃小空,最后全空了,就成了真空。真空家乡,无生老母唤迷途。好比老母亲在彼岸呼唤,那龙华树下,专门接待不染之人。人一干净,路就明。要说干净,大路最干净,有时我走在老家的土路上,发现它白净得不可思议,明明千人踩,万人踏,却一尘不染。千人踩,万人踏,踩踏出了心里一面明亮的镜子。因此我想,做人也要千人踩、万人踏,踩踏不够,那土路尘土飞扬,踩够了,土路就结实了。又结实,又明亮。大路是块镜子,照天照地,无不透明,从古到今它一直是干净的,并不因为表面上承受的一切而改变。我们做人如大路,亦必如是。耶稣基督曾以葡萄酒打比,说葡萄在窖中践踩得不够,就不能榨出葡萄酒来。耶稣基督这是在说,血没净,人不能得永生。晋朝张华《博物志》上讲了一种“火烷布”,这种布一旦脏了,马上用火来烧就干净了,依然完好。看来我们也要从一块水洗布变成一块火烷布才好。火烷布不怕火烧,真金也不怕火烧,我们的金刚不坏之身,全由真性炼成。所谓金刚不坏之身,不是说坚硬如金属,而是说透明如水火。我们只是一个空,又怎能被烧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