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粉的衫,水粉的裤,水粉的鞋。小辫子被挽成一个髻,髻上插一朵水莲花。她小臂舒展,像凌空的燕,而后一个翻转,轻轻落在钢丝上。一朵水莲,就缓缓地在钢丝上盛放开来——这是当年那个马戏团最拿手的节目“走钢丝”。
马戏团不知从什么地方而来,总之某一天,沉睡的村庄被一阵锣鼓声敲醒了,就看到一队人马很出彩地映亮村人们的眼,大多是红衣绿裤的小人儿,一个个鲜嫩的水葱似的。村人们便留下他们,一场一场地看他们表演。
表演都是在晚上,汽油灯高悬着,雪亮雪亮地照着临时搭建的台子。村人们围在台下,看他们耍杂技。拼命拍掌,啧着嘴惊叹,了不得了不得,这么小的人儿,有这么大的本事。
那时的我,最喜欢看的是“走钢丝”这个节目,表演这个节目的女孩子叫水莲,和我一般大。她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还有两个很深的酒窝。她上台的时候,总是先向大家鞠一躬,姿态优美极了。然后飞上钢丝,在上面翻转盛放。
就怀了心事,缠着母亲,要她把我送到马戏团去。我也想穿着粉粉的衫和裤,在钢丝上盛放,在我想来,那是一件多么美丽的事。母亲没表态,倒是把这当做笑话讲给别人听。于是村人们遇到我,都跟我开玩笑,说,小丫头,是不是要跟人家马戏团走?
这让我十分的泄气。白天的时候,我就独个溜到马戏团搭的棚子周围转。一次我看到他们在棚子后面的空地上练功,水莲也在练功,一个像她父亲的男人正在训斥她,好像嫌她哪个动作做得不好。我看到她的眼泪,从漂亮的眼睛里滚下来,却不敢哭出声,只一遍一遍做着翻转的动作。
黄昏的时候,她坐在棚子前的小马扎上,啃一块生山芋。我远远望着她,她也望着我,彼此都充满探究的好奇。突然听到后面一声喊,水莲,死哪去了,还不来练功,等会要上场了。她慌忙应一声,深深看我一眼,转身离去。
晚上回家,跟母亲说起水莲挨骂的事。我不解,我说他怎么可以骂她呢?母亲叹,他们那个地方发大水了,为了生活,’难啊。这话我听不明白,但我却用一颗孩子的心,体会到华丽的背后,有沉重。
马戏团在村子里待了一个星期,换到一担粮,就又到其他地方去了。他们走的时候是清早,我尚在睡梦中。等我起来跑去看时,只看到棚子搭建过的痕迹,还有马儿创出的一些泥坑。我手心里,紧紧攥着一颗软糖,是祖母给我的,我省下来,原本是要送给水莲吃的。
夕阳西下的时候,我坐在门槛上望远天,脸上铺满忧伤。我不知道为什么忧伤,只是小小的心里充满了不快乐。走过我家门前的村人都笑我,这小丫头疯了,想跟人家马戏团走呢。
多年以后,每逢遇到杂技团演出,我总会想起水莲来:水粉的衫,水粉的裤,头上插一朵水莲花,在钢丝上缓缓盛放。是隔了烟雨而望的花朵。
我惊讶地发现,她们的眼神,何其相似:天真,纯净,一汪清潭。可以历数其中细沙几粒,水草几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