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未耳闻过
任何真正的感情,被小心翼翼地
葬送,恰似那蛀虫,吞噬着
春天里甜美的佳作——玫瑰。
——米德尔顿
倘若那些超脱出早期感情的敏感阶段的人,抑或那些在挥霍无度、放荡不羁的生活中成长起来的人,取笑所有的爱情故事并对充满浪漫激情的传说一概认定是小说家和诗人的杜撰,这并不足为奇。然而,根据对人类本质的观察,作者对此却有着截然相反的理念。事实使我确信,不管人的性格表层会因尘世间的忧虑而变得何等沮丧和冷漠,或者由于社会上的尔虞我诈而磨炼成一副笑容可掬的模样,但在他们冰冷心灵的深处仍然潜藏着火种,一旦点燃,便会迅即猛烈烧起,而且有时其后果极具破坏性。坦诚而言,我是神明的忠实信奉者,对于神的教义,我言听计从。要我承认吗?——我相信破碎的心,相信由于失意的爱情而辞世的可能性。然而,对于我的性别来说,我并不认为这常常是个致命的疾患,可是我却坚信,它使得众多可爱的女性凋萎而过早地进入了坟墓。
男人是利益和野心的奴隶,其天性将其引入人世间的争斗和喧嚣之中。爱情不过是男人早期生活中的点缀,或是其活动间歇时吹奏的一支曲子。他们追名逐利,追求人世间观念的空间以及对自己同胞的统治。但是,女人的整个生命却是一部情与爱的历史。她的心灵就是她的世界:正是在心灵深处,她立志为绝对的统治而奋争;正是在心灵深处,她贪婪地寻求着蕴藏的珍宝。她冒着风险袒露出自己的同情,她的整个身心都投进了激情的洪流之中,一旦翻船,她便陷入绝境——因为这意味着她心灵的破碎。
对于男人来说,情场上的失意可能引起一些剧烈的苦痛:他的某些柔情蜜意受到伤害,他的某些锦绣前程被断送。
但是积极向上是男人的特征——他可以在繁杂纷呈的社交活动中排解自己的愁绪;他可以投身于欢乐的潮流中去;倘若他失意的地点确实会勾起痛苦的联想,他还可以随意调换住所并把此举当成“清晨的翅膀”,“飞往人间的天涯海角并在那里安息”。
然而,女人的生活相对而言是固定的,隐蔽的,沉思冥想的。她更是自己思想和感情的伴侣,一旦这些思想和情感为忧伤所主宰,她又将到何处去寻觅慰藉呢?她的命运总是被人追求,被人占有。如果她的爱情并不称心如意,那么,她的心就会像一座被人攻克,被人抛弃并遗忘的、孤寂荒凉的堡垒。
多少明亮的眼睛变得暗淡无光,多少温柔的脸颊变得苍白失色,多少可爱的倩影消失在坟茔里,而无人能说出扼杀她们娇媚身影的原因究竟何在。恰似一只鸽子被暗箭射中要害而紧夹着自己的翅膀将箭加以遮盖和隐藏一样,妇女的天性也正是把自己蒙受伤害的感情上的痛苦竭力在世人面前掩藏起来。一个纤弱女子的爱总是羞怯与沉静的,即使在她幸运的时刻也绝少吐露心声。但是,当身处逆境时,她把爱埋藏在心灵深处,在那里,让爱在自己平静的废墟中抖索和沉思。随着心中的渴求泯灭,生存的巨大魅力消失了。让精神愉悦、情绪亢奋,以及通过激情把生命的潮水引入健康的洪流中去的生机勃勃的活动全都被摒弃了。她的休憩受到破坏,郁闷的梦境毒害了由睡眠而带来的惬意的恢复——“冷酷的哀愁吮吸着她的血浆”一直至她虚弱的身躯在微不足道的外部伤害中垮掉。不久,你寻找她,就会发现友情在她那不适时宜的坟茔上啜泣,你心中不解——一个不久前体魄健康、光彩照人的美人儿,为何瞬间被击倒在“黑暗与虫蚁”
之中。你会获悉是冬日的寒风以及小小的不适使她倒下;然而,却无人知晓那曾耗竭她的体力、使她如此轻易地成为破坏者的牺牲品的精神上的症结何在。
她就像一株弱小的树,是丛林的骄傲和妩媚;她体态优雅,枝叶鲜亮,但是树心却遭蛀虫侵蚀。她本应清新异常,繁茂丰饶,可是人们却发觉她突然枯萎了,枝条低垂到地面,败叶一片片飘落,直至凋零,在森林的寂静中悄无声息地倒下。
当人们默默地凝视着这美丽的残迹时,徒劳无益地追索着那可能对她进行过袭击和破坏的狂风或雷电。
我曾目睹过许多妇女颓败、自轻自贱并渐渐地从人世间销声匿迹的事例,她们简直像水汽被蒸发到了天上一样。我曾一遍遍遐想着,通过她们形式各异的衰败:耗损、淡漠、虚弱、消沉、忧伤,直至爱情失意的第一个征兆,我是能够探索到她们的死因的。最近我获悉此类事例中的一个。这个故事的情节在故事发生地早已家喻户晓,我只以人们传说的形式把它讲述出来。
大家一定记得爱尔兰的爱国者小依的悲壮故事。这故事实在动人心弦,人们不会很快把它遗忘掉的。在爱尔兰的叛乱期间,他被控告犯有叛国罪而受审讯,被判刑并处死。他的命运在公众的同情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他是那样的年轻,那样的聪明,那样的慷慨,那样的勇敢,是那样的——凡是我们所喜欢的一个年轻人的一切。在审讯时他也是这样,表现得那样崇高,那样的无畏。他在驳斥说他背叛祖国的指控时,义愤填膺,大义凛然,在维护自己的荣誉时是那样能言善辩,在定罪的绝望时刻,他对后代的呼吁又是那样的哀婉动人——所有这一切都深深地打动了每个豁达大度的人的胸怀,甚至连他的敌人,也对判处他死刑的严厉制裁感到痛惜。
然而,有一个人的悲痛是无法用语言来形容的。在他快乐和幸运的时刻,曾赢得了一位俊俏而谐趣的女郎——爱尔兰前著名律师的女儿的爱情。她以一个女人初恋时的无私而又炽热的爱倾慕着他。当尘间的陈规陋习对他群起而攻之时,当前程毁灭,耻辱和危险使得他的名字黯然失色时,她却因他所经受的苦难而愈加热烈地爱恋着他。如果他的命运可以唤起他的敌人的恻隐之心,那么她,一个整个身心都被他的形象所占据的人,所忍受的苦痛又是何等巨大!这只有那些被突然关在世上至亲至爱者的墓门之外的人才知道——他们坐在墓门口,仿佛是被遗弃在一个冷漠、孤寂的世界里,所有最可爱、最亲密的人都已经溘然辞世。
但是,这样的坟墓又是何等的恐怖!何等的可怕!何等的耻辱!没有任何能够宽慰离别前极度痛苦的借以冥想的回忆;没有使得别离的场面变成眷恋不舍的那种虽忧伤,却温柔的情景;没有任何东西能:把悲伤融进祝福的泪水中去,如同天上飘落的露水,使痛苦的别离时刻的心田复苏。
她失去了情人,但更为凄惨的是,她不幸的绵绵之恋情招来了父亲的不悦,因而被拒于家门之外。可是,倘若友人的同情和好心的关怀与照料能触动她那被恐怖震撼和刺伤了的心灵的话,她是不会感到需要安慰的,因为爱尔兰人素以敏捷、豁达著称。那些富裕而又有名望的家族对她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她被引荐入社交场合,人们不遗余力地用各种活动和娱乐来驱散她的哀伤,把她从悲剧性的恋爱中解脱出来。然而,这一切都徒劳无益。她遭到灾难性的打击,心灵被灼烧和烤焦——直刺到产生幸福的要害部位,而且夷平了它,使之永远无法结出蓓蕾,绽出花朵。她从不拒绝频繁光顾娱乐场所,但是在那里,她却无异于身陷孤独的渊薮。她明显地置周围的一切于不顾,在:悲哀的沉思中踽踽而行,四处游荡。她终使一切友好的奉承付诸东流,带着内心的伤悲,“对魔法师的欢歌置若罔闻,尽管他的魔法从未施展得如此成功”。
给我讲述她故事的人在一次化装晚会上见到了她。没有比在这样的场合下所见到的极度不幸的情景更震撼人心,更令人心碎的了——眼见她如同幽灵般在欢乐的海洋中倘佯,郁郁寡欢,孤苦伶仃;看到她:身着喜庆礼服,脸色苍白,双眉紧锁,仿佛在竭力欺骗自己那颗可怜的心,把悲痛暂时忘却但又无法做到一样。她心不在焉地漫步着,穿过富丽堂皇的大厅和令人眼花缭乱的人群,在一个管弦乐队的台阶上落座;她麻木不仁地面对灯红酒绿的景象,表情冷漠,环视四周;良久,她以一颗阴沉暗淡的心所萌生的变幻莫测的情绪,开始用柔和的颤音唱出了一首小、小的哀怨的曲子。她嗓音甜美,在此时此地越发显得格外纯洁、动人,她唱出了如此凄惨的心声,以至吸引了在她身旁的一群目瞪口呆、缄默不语的人,他们个个感动得热泪盈眶。
如此真实、如此亲切的故事在一个以热情著称的国度里怎能不激起人们的浓厚兴趣呢?一位向她求婚的勇敢的军官的心被她彻底征服了。他想,对谢世者尚且如此忠贞不渝,对活着的人无疑会深情满怀。可是她拒绝了他的求婚,因为她还一往情深地眷恋着自己故去的情人。但是,他矢志不移,坚持不懈。他所恳求得到的不是她的柔情,而是她的敬重。她深知他的价值,也意识到自己一贫如洗、仰赖他人生活的处境,因为她是依靠友人的善心而得以生存的。这些因素成全了她。总之,他的求婚最终得到成功,虽然他同时得到了庄严的信誓:她的心无可改变地属于另外一个人。
他把她带到西西里岛,希望环境的变迁能磨灭她对昔日往事的痛苦回忆。她是位和善的模范妻子,而且努力做一个快活的妻子。然而渗入到灵魂深处的、无言的、毁灭性的忧郁是无法被抚平治愈的。在缓慢但又是无可挽回的衰弱中,她消瘦了,最终走进了坟墓,成为一颗破碎之心的牺牲品。
爱尔兰著名诗人穆尔特意为她写了下列诗句:
远离她的英雄的长眠之地
周围的求爱者在叹息;
但是,她淡淡地将他们的目光回避,她哭泣,
因为她的心在他的坟墓里。
她把亲爱的故土上的荒凉歌儿吟唱,
他所喜爱的每个音符在荡漾——
啊!欣赏她曲调的人们却很少在想,
演唱者的心是多么悲怆!
他曾为爱而生——为他的祖国而献身,
正是这些吸引他活在世上——
祖国的眼泪不会很快流尽,
他的爱也不会在身后永存。
哦,在阳光灿烂的地方为她建造一座坟茔,
太阳预示着光明的早晨;
阳光将陪伴她安眠,如同来自西方的笑容,来自她自己所钟爱的哀愁之岛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