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宁波,汽车奔驰在新修的杭州湾大桥上。透过车窗,我看见大桥两旁那碧蓝的海水,无边地涌动。慢慢地,我的眼里也变得碧蓝碧蓝地,仿佛有什么东西要涌出来似的。我连忙闭上了眼睛。
迷迷糊糊中我竟然看到了我出生的地方——碧水河。在我遥远的记忆中,碧水河也是这样的碧蓝。那个时候,我总是坐在父亲高大的上海永久牌自行车上,无数次地,往返于碧水河的山山水水之间。
到了上海,我换乘沪汉蓉快速铁路,上海到大别山的特快列车。去年刚通车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不止一次地打来电话,大惊小怪地说从上海到家只要四个小时了。而我却在电话这边,数着三二一,猛地掀开酒吧里陌生女孩子裙子,然后不以为然地开着玩笑说,哦,有火箭快吗?
火车的确没有火箭快,但我此刻已是归心似箭。
在车上,我遇到了一位老者。老者鹤发童颜,神情矍铄,看样子很有来头。我记得有个伟人说过,每个人背后都有一个故事,每个人都是一本小说。我想这个老头背后的故事肯定不会简单,就主动和老者搭起讪来。聊着聊着,原来都是大别山人。再聊着聊着,竟然聊到了碧水河。
说到碧水河的时候,老者神采飞扬,眼睛里闪耀着一种遥远而坚硬的光芒,一种类似太阳的光芒。老者说,我就是碧水河的总指挥。
我高兴地说,我就出生在碧水河。
老者说,你父亲是谁?
我说,景远林。
老者说,哦,景远林!他是大别山真正的诗人!
在一路呼啸的列车上,老者的话常常令我惊奇不已。
打开车窗,我试图看一眼那些久违了的村庄、河流、原野……可窗外一片模糊,我什么也看不清。一切在飞速往地后退,记忆也开始后退。我努力地回忆着父亲那日益模糊的身影……
对于父亲的了解,我比不上父亲周围的任何人,甚至比不上父亲的司机小郑。
我这样说是有根据的,我从来不说没有根据的话。
有一年春节,我回到家里。在大年三十的晚上,父亲的司机小郑突然出现在我家门口。他给父亲带来了一套治疗颈椎的医疗器械,和一些布满英文字母的小塑料瓶子。而在这之前,我却始终不知道父亲已身患多年的颈椎病。
我后来偷偷地跟母亲问起这些事,母亲说,你爸这病都好多年了,没有办法,是职业病。我对母亲说,你劝劝爸,都快退休了,还写什么啊。母亲无奈地说,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爸的脾气,我没少劝他。可他还是那样固执,不听人劝,没办法。
火车在黄昏时分抵达大别山。我在大别山北站下了车,在车站诺大的广场上,我看见大别山的太阳,还没有落下。我想学着父亲那样,发表几句豪迈的感叹,说几句譬如“啊!我的大别山”之类的话。可我仰望着天空,正在酝酿的时候,突然脚下一崴,我情非得以地“啊!”了一声,然后朝着太阳的方向,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地上。
我爬起来,看着北北送我的雅戈尔西裤上,多出了两个窟窿。我有些沮丧。
虽是黄昏,可太阳照在我身上,还很温暖。我打车到家的时候,母亲正在楼下的厨房张罗晚饭。母亲见我回了,很是惊喜。我看着母亲笑了笑说,妈,我回来了,我请了三个月的假。
母亲竟然有点不知所措,她连忙放下手里的酱油瓶子说,你爸还在楼上书房整理资料呢,我去叫他下来。
我忙说,妈,你忙吧,我自己上去看看。
我到书房时,父亲正蹲在地上。书房的地板上铺满一叠叠高矮不一的稿件。父亲正专心致志地蹲在地上,整理着那些稿件。我想给他一个惊喜,我大声喊道,爸,我回来了。
父亲猛然转过身,他显然想一下子站起来,却由于蹲得太久的缘故,并没有能够一下子站起身来。父亲肥胖的身子一个趔趄,险些歪倒。我准备上前搀扶一下,父亲却笑着朝我挥了挥手。
父亲撑着地板慢慢站起来说,怎么回来也不提前说一声,又请了假是不是?
我说,这次回来请了三个月的创作假。
父亲说,回来也好,回来也好。其实这个搞创作啊,越是安静的地方越好,声音多了,越是容易走弯路。不知道我说的你能不能够理解。
我笑着说,理解,理解。
从小到大,父亲对我讲道理的时候,总爱在后面加上一句:不知道我说的你能不能够理解。
父亲知道我又笑他加了后面那句话,拍了拍我的肩膀,神情怡然地笑了。
父亲笑着说,我看你啊,还是不理解,还是不理解啊。
说来惭愧,长这么大,我还从来没有读过父亲的哪怕一首诗歌。在很长的一段时期内,父亲的诗歌对我而言,甚至不比一个包子来得更加实惠。
另外,我一直没有读过父亲的诗歌,也是有些客观原因的。屈指算来,从我出生在大别山下的碧水河畔,到现在的而立之年,这前前后后三十年间,我在父亲身边的时间,总共不过五年。
我这次回到父亲的身边,是为了帮助父亲整理出一套诗集,完成父亲退下来后的这点心愿。可我在整理父亲那些陈旧的诗歌手稿过程中,渐渐地改变了我最初的想法。我想静下心来,认真地看看这些诗歌,看看那位老者所说的“大别山真正的诗人”。
当我把父亲以前出版的那些规格不一的诗册,以及整箱整箱的线装手稿,堆满偌大的书房时,我看见父亲正用他婆娑的手掌,像一位老农抚摩粮食一样,抚摩着那些发黄的手稿。我站在父亲身后,看着父亲写下的这满屋满地的诗篇,我想,这些难道就是父亲一生所热爱和追求的东西吗?而我对他们竟然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