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像一阵风,呼呼啦啦地刮过之后,除了让我们一个个尘土满面,我不知道它还留下了什么。
九年前,我以为我单枪匹马去宁波,能打下一片天空,能流芳百世。而这些年来,我却常常不得不带着新认识的女孩,偷偷地去医院打胎,去做人流药流。生活就是这样,喜欢和我开玩笑,却不太好笑。
正如你所知,这些年来我在宁波混得并不好。
如果不是母亲打来电话,我甚至已经忘记了父亲退休的事。
那天母亲打来电话对我说,退下来的父亲嚷嚷着要出一套诗词总集。家里阁楼上,那些落满灰尘的文稿都被翻了出来,被父亲像晒干萝卜一样,晾在院子里和阳台上。
听着母亲的满腹牢骚,我突然觉得想笑。我想,连母亲也都快变成一个诗人了。
我对母亲说,这是一件好事,正好他现在有时间做这个事情了,你就让他自己去弄吧。
母亲说,不是我反对这个事,你不知道,他每天楼上楼下满屋子跑,比以前还要忙了,吃饭睡觉都在书房里,有时候整天都不下来,我总要去楼上看看。
我笑着说,妈,你还不知道他就这么个性格,做什么事都风风火火的,出套集子顶多一两个月就可以弄完。
母亲说,我看他这次,没有一年半载的怕是弄不完。你不知道他现在是越来越固执了。我说叫人帮忙弄一下,他也不听,一定要自己亲自去弄。
我说,他固执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一生就是那样固执,那你就让他自己去弄吧。
母亲轻轻地叹了一口气。
直到最后,母亲才说出几天前,父亲在阁楼上搬旧文稿时,不小心踩空了楼梯,从楼上摔了下来,右手骨折。刚一出院,父亲还是不听人劝,又开始忙这忙那……
我这才明白了母亲的心思。
想起来,我快有三四年没回家了。我至今仍清晰地记得九年前,也就是1999年我刚到宁波时,那个火车一路走走停停,花了二十来个小时。可那个时候,就算是火车又破又慢,就算是蹲在窄逼的车厢过道,就算是头靠着别人的屁股睡觉,我一年也都要回去两三次。而现在呢?跨海大桥通了,高速铁路也修了,我却有三四年没回去了。我真想狠狠地抽自己几个耳光,这些年我都在干些什么啊!
我推开落地窗,走到阳台上。镀金的天空中,一轮巨大的太阳正沉沉西落,发出一种生命的强音,响彻云霄。那是太阳燃烧的声音么?悲伤,如同夹杂着腥味的海风,向我袭来。在猎猎海风中,我湿涩的眼角猛然一阵痉挛。
夕阳晚照下的三江口,金碧辉煌。一些官员前呼后拥,一些情吕左拥右抱,一些老人踽踽独行。我低下头,发现阳台的一角躺着那本遗失了很久《诗经》,封面上已落满尘土,几颗老鼠屎明目张胆地躺在上面。我蹲下来,封面上父亲景远林的名字,依稀可见。我鼻子一酸,眼泪掉到了书上。我把书捡起来,擦干净。翻开书,唐风《杕杜》中一句迅速印入我的眼帘:独行踽踽,岂无他人?
独行踽踽,岂无他人?
我想,无论如何,我都要回去了。
正想着怎么请假回去,马非就把电话打过来了。马非在电话里叫嚷着说,快到楼下来等我,晚上在南苑有饭局,我的车马上就到你那儿了,快下来,门口见!
我说,见个鸟,老子晚上有事。
马非说,你不能卖了我啊,人家这次是专门请你的啊,我上次可是跟你说好了的啊,就是那个谢经理,国宁电器的谢经理啊。
我说,我管你虾经理,还是蟹经理。我有事,不去了。
马非奸笑着说,晚上又要和哪个妹妹切磋你的春秋笔法啊,要不我辛苦一下,代劳代劳啊?
随即,我听到在电话那边,一个女孩正咯咯地笑,并且边笑边说,真是两只大色狼,平时还装成作家,嘻嘻。
我一下子就听出来了,那是作协创联处小苏的声音。
接着我又听到马非对小苏说,景唐这小子,风流倜傥得很啊,什么时候找个地方让你见识见识?哈哈。
马非,你小子他妈的敢诽谤我,看老子不下来收拾你。我想正好晚上没地方蹭饭吃,就下去了。
马非是广西人,和我同一年分到宁波作协。马非自称非主流“印象派”诗人。我觉得他长得的确是非主流,也很容易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好在马非还算仗义,也不是那种愤世嫉俗的诗人。
我走到作协门口时,小苏正被马非的一个黄色笑话逗得花枝乱颤。我简直看不下去了。
我说,马非,别在这大门口发骚了,我们作协的名声,就是被你这样的人给败坏了的。
马非却说,好了,好了,上车,都快五点了。
我打开车窗,看着暮色下的宁波。车窗外,市声如潮,热闹非凡。一晃而过的,是激流澎湃的甬江,是流光溢彩的老外滩,是永远迷失的三江口……
望着这熟悉而又陌生的这一切,我想起了1999年。1999年的时候,复出歌坛的王杰在唱《伤心1999》,刚刚出道的谢霆锋在唱《谢谢你的爱1999》,年轻的章子怡也开始浮出了水面。那一年,我唱着《再见,黄鹤楼》,摩拳擦掌地来到宁波。
从柳汀街到中山路,从苍水街到灵桥。我突然产生了某种幻觉,这还是1999年的那个秋天吗?1999年我常常独自徜徉于宁波的街头,对一切都充满好奇,感觉什么都是那么的新鲜。那个时候,我常常在清晨的阳光下,一个又一个光怪陆离的梦中醒来。醒来后,我会看到我的那些梦,在海风的吹拂下,轻烟一般,渐渐散去……二十五岁之后,我便再也没有做过梦了,连噩梦都没有。这是一件多么令人沮丧的事情啊。
九年了,我依然一事无成。我在这座城市奋斗了整整九年,我将青春的满腔热血,都注入这不息的甬江。
人生能有几个九年?时代广场上那猩红的灯光,已不再耀眼,我也不再年轻。望着车窗外那一群群神采奕奕的年轻人,我的眼前一片模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