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族的气质不是有了钱就能挂像的。那是从娘胎里带出来,一小养成的。贵族从小坐车就有人给拉车门,车到人到,长大了养成习惯,车一停就举步,赶上没有人适时拉开车门,他能一头撞玻璃上。下了车也不会说谢谢,不是不懂礼貌,是不觉得你是在为他服务了。这一点确实不同于平民百姓,满脑子都是人情世故,家常理短。人家贵族思考的都是民族的兴衰,国家的存亡。余下的心思顶多会想一想心爱的女人。遇有闲暇,外出消费,身上是从来不带钱的,买东西都是事先电话里约好了,到了专卖店只管挑选,完了事有人专门给送家里去,回到家,喝杯咖啡,东西也就跟着进门了。出国旅行,看到一座庄园,心生爱意,打听主人是谁?随从马上俯首帖耳:您还不知道吧,这庄园就是您的。贵族听到后,并不感到惊喜,反而有点扫兴。这么说吧,生活上贵族基本上就是一废物,除了做爱亲力亲为,吃饭不用人喂,其他,一切均不能自理。但同时,贵族也是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
英国王妃戴安娜,因为受到王室的不公平待遇和种种非议,心里的郁闷不能排遣,遂找到在伊顿公学读书的儿子威廉王子,威廉背着手在草坪上踱步,戴安娜一路絮絮叨叨紧随其后,儿子听烦了,一扬手,说:
母亲,你不要再说了。不就是一些议论吗,到我登基那一天,还你清白。
戴安娜听了,当时就躬身行大礼,说:
谢国王殿下。
这就是贵族和灰姑娘戴安娜的区别,你觉得过不去了的事情,在他那里都不是问题。
由此我得出一个结论,中国的明星,包括中国的大款们,土就土点吧,想当贵族眼下是来不及了,怎么也得两三代以后再说了。咱们就凑合着一起奔小康吧。
说到这里,心里一阵悲凉。原寄希望有生之年能有幸结识一两个中国的贵族,凭着我的能说会道,哄得他们高兴,赏我良田千顷,老有所依。现在看来只能自己挣了,有钱人遇到不少,无一不是患得患失,你还没来得及打他们的主意,就已经先被他们算计了。
请读者原谅,我心猿意马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在这胡抡,你们就全当是买了我的钟陪你们聊天吧。再说了也不贵,一本书不过十来块钱,您歌厅里找一小姐陪你扯两个钟的淡,不是还得给人家200呢吗。
王朔看出来了,这么胡混下去没多大发展,召集我们开会,勾出一幅宏伟蓝图。
王总的设想是这样的:
拿出几百万来,不干别的,只作剧本。首先与全国十几位一线作家签约,买断他们每年新出小说的影视改编首选权,只是首选权,每位每年几万元即可成交。这里面如果有适合改编影视剧的小说,再正式买下改编权,没有钱就算白送您了。这就意味着从源头上掐住了其他影视公司剧本创作的脖子,因为有名能写的作家就这么十来位,而我们又签下了首选权,别的公司想拍,没问题,找我们来谈合作,由我们一批枪手负责改编成剧本,而且我们还不单着卖,想买就打捆买,好坏搭配。有黄金时间打炮的戏,也有上下午陪着家庭妇女解闷的片。如果想自己拍更好,找一家有实力的广告公司,比如说,“盛世长城”那一量级的广告公司,一年买下两百集的电视剧贴片广告,按每播出一集电视剧贴3条广告计,每条广告收费30万,3条就是90万,90万乘两百集就是1亿8千万。在当时拍摄一集电视剧的平均成本是15万左右,而每集我们可以拿到90万的广告费,90万减15万,多打点减去20万,利润就是70万,一集70万,10集7百万,100集就是7千万,两百集就是1亿4,我们上4千万的税还能落下一个亿的净利润。这还只是一年,第二年肯定还是这个数,只会多不会少。而我们最开始投入的却只有区区几百万。你们算算这个账吧。
听完了王总的蓝图,我们问:
那这几百万我们到哪找去?
王总似仍沉浸在上亿利润的兴奋中,没有正面回答我们的问题。
九四年底,正逢叶大鹰兴办“时事公司”,王朔把他的蓝图又给叶大鹰描了一遍,叶大鹰欣然接受,并投资两百多万开干,请王朔任总经理。
走马上任前,王总一方面嘱咐我们几个好自为之,一方面为安慰我们做出承诺:
等我把剧本和投资都组织好了,你们捡喜欢拍的挑。
王总离开了“好梦”去做另一个“好梦”。我们的一个制片,王小柱也一脸歉意地和我们告辞,追随王总而去。后来,王朔远赴美国休养,王小柱带着王朔组织的一捆剧本和一份“盛世长城”的广告协议投奔了郑小龙。小龙以此为基础创办了“常青藤剧场”。再后来王小柱又改换门庭投到赵宝刚导演旗下,成为多部浪漫言情剧的制片主任。圈里的人都认识他。“比窦娥还冤”这句话就是出自他的创造。
王朔虽然离开了“好梦”,但对我们的工作还是十分的挂念。先后为“好梦”找来投资拍摄了我的电影处女作《永失我爱》,九五年又回到“好梦”拍摄了电影《我是你爸爸》,那部影片是王朔导演的第一部电影。曾获“卢卡诺”电影节“最佳影片奖”。在国内至今仍未公演。
九六年还为“好梦”写下一个剧本《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该片开机不到10天,我们接到电影局停拍通知。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
那天,我们按照拍摄计划,应该是在北展剧场拍摄剧中女主人公在剧院排演话剧《阮玲玉》的戏。前一天晚上美工部门请北京人艺的舞美队奋战了一夜,已将整台布景装置在北展剧场,副导演也按计划将近千名群众演员于清晨集结在北展剧场外,等候拍摄。
上午九点半,我接到北影厂制片处的电话,通知我和王朔速到北影,厂长韩三平有重要事情与我们面谈。
我开车拉着王朔一路狂奔来到北影厂。路上两个人都有不祥的预感。因为能让剧组把大场面的戏停了,能会有什么好事呢?总不会是国家元首要接见我们俩吧。后来确实有过美国国务卿奥尔布莱特来北影点着名要见导演的事发生,但她要见的是陈凯歌。据说她来的时候,把安检门都架在北影大门口了,厂里布满了戴袖珍耳机的保镖,出入者严加盘查,因为不认识厂长韩三平差点连他都轰到外面去。但我们走进北影,厂里一如既往,既没有安全门,也没有戴耳机的保镖。
不到10点钟,我和王朔走进了韩三平的办公室。
办公室里厂长书记,领导班子一群人已经就座。个个神情肃穆,见到我们勉强挤出些许笑容。韩厂长起身将我们迎到中间的两个单人沙发上,说:
辛苦了,你们坐中间。
令我们受宠若惊。然后,他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手里拿着一张纸传来传去。
见此情景,韩厂长一把抓过那张纸,说:
还是我念吧。这是电影局今天一上班传过来的急件。
全文如下:
对剧本《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的意见。
北京电影制片厂:
你厂剧本《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收悉。
电影作为大众喜闻乐见的传播媒介,对社会价值观念道德规范起着广泛深刻的导向作用。剧本对于挑逗、追逐、强奸女性津津乐道,反复咀嚼玩味男女之间的性欲及不正当的情感。暴露丑恶而不鞭挞丑恶,有违社会公认道德标准的价值观念,错误引导大众审美趣味。剧本描写的三人关系是婚外恋、第三者插足、通奸等不正当的男女关系,一向为社会所不齿,若非大加挞伐,剧本将难以成立。为此,建议北影另选拍摄选题,或者进行根本性改写,否则,即使摄制完成,电影局也将难以通过。
以上意见,请北影厂会同有关创作人员,认真学习“长沙会议”精神,端正创作思想。
韩厂长宣读完毕,我和王朔半天说不出话。
沉默了一阵,韩厂长问:
你们拍了多少了?
我忙说:
已经十几天了,已经花了一百多万了。
韩厂长抽烟,半晌才说:
停了吧。
王朔又问:能不能先拍完了再说?
韩厂长苦笑:
文上说得很明确,拍完了也不予通过。
我有点急了,说:
我们本子里哪有强奸的戏呀?你们说怎么改?怎么改都行。
韩厂长望着我,欲言又止,片刻后,说:
那你们就去改吧,改完了通过了再拍……我可以告诉你,既使你改了剧本,通过的希望也不大。
我说:
可是我们的剧本是北影厂通过了的,有北影下发的生产令。
韩厂长沉着脸说:
现在北影厂的这项权力已经被收回了。
我又说:
没有道理。我们站在水池子边上,问你们可不可以跳?你们说,能跳。我们跳下去,那里面是开水,把我们烫死了。
韩厂长一拍桌子:
你可以起诉我,我是北影厂的法人,我可以承担一切责任。我告诉你,倒霉蛋也不只是你们一家,今年北影厂出品了20多部影片,现在有8部影片都被枪毙了。包括王朔的《爸爸》。
我的脑子里嗡地一下,《爸爸》也是我们的影片。两部影片加起来五六百万,全都打水漂了。
写到这里,已是深夜。外面的气温是零度以下,但我的后背出了许多的汗。
回去的路上,我和王朔都没有说话。
在现场等候的副导演打来电话询问,说现场的群众演员等得已经不耐烦了。
我说:
给他们结账,让他们回家吧。
美工部门打来电话,问拆不拆台?
我说:
给他们结账,拆吧。
制片部门打来电话,说剧场也要按谈好的收费。
我说:
收吧。
下午全剧组开会,我宣布剧组解散。
每天热闹喧哗的楼道,一瞬间人去楼空。
我的心也空了。
晚上喝了酒,喝到醉倒在饭馆外。
第二天醒来,徐帆看见我眼泪掉下来。她把镜子递给我,我从镜子里看到,脑袋的右侧,露出一块拇指大小的肉色头皮,上面的头发不知去向。俗称这叫“鬼剃头”。
当天我将自己剃成光头。那是我记事以来第一次剃光头,朋友艾未未给拍了张照片,至今摆在书架上。
事发的那天是1996年4月1日。在西方国家,这一天是“愚人节”。
4年后,我将《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的剧本经过调整,更名为《一声叹息》。剧本获得电影局通过拍摄完成,于2000年10月在全国上映。
审查意见很简单:
通过。同意大批拷贝加工。同意海内外发行。
同年,电影局推荐该片参加开罗国际电影节。
荣获:
最佳影片奖、最佳编剧奖、最佳男演员奖、最佳女演员奖。
为表彰和鼓励片中小演员的精彩表演,评委会特别授予小演员吴绪“评委会特别奖”。
“好梦公司”拍摄的最后一部作品是,根据王刚同名小说改编的电视连续剧《月亮背面》。
内容是描写一男一女两个大学生,被金钱异化,在欲望的驱动下疯狂地进行金融诈骗,最终沦为死囚的故事。是一部人间悲剧。
片子于九六年拍竣。遭禁。
至此,“好梦”拍摄的五部半影视作品,除《一地鸡毛》、《永失我爱》、《情殇》有幸面世,其余全部胎死腹中。
没有人再敢给我们投资,行内称我们是“毒药”,提到我们谈虎色变。
那一阵我的心理是,什么阴暗我想拍什么。
一天,王朔对我说:
咱们分开吧,他们是冲着我来的。你有机会活,不要一起死。
此后,王朔远走他乡,赴美国南加利福尼亚州韬光养晦。
“好梦公司”正式停业。正应了那句话:好梦难圆。
“好梦”的故事讲完了,又好像是没有完。
从那以后,我开始迷信了。相信冥冥中有一只手在操纵着我们的命运,时而把你扶上浪尖,时而把你丢进谷底。与你的努力无关,与你的才情无关,与你的德行也无关,一切全在于他兴致所至,点石成金;弹指一挥,化为尘埃。
于今如日中天,转眼灰飞烟灭。一切音容犹在,已是陈年日记。
百感交集。
在此,特摘选由《过着狼狈不堪的生活》改编的《一声叹息》片断,体味一下我们当年的狼狈不堪。
离婚接待室内
一名中年妇女坐在一张办公桌后,面无表情地说:“身份证、户口本、结婚证,都带来了吗?”
并排坐在对面的梁亚洲、宋晓英一齐点头,各自掏出身份证。
中年妇女又问:“单位介绍信?”
梁亚洲说:“离婚是我们个人的事还要单位同意吗?”
中年妇女:“当然了,你们又不是盲流。”
梁亚洲看宋晓英,宋晓英低下头。
中年妇女:“财产分割书写好了吗?”
梁亚洲说:“我们自己说好了,无纠纷。”
中年妇女:“口说无凭,写成书面文字双方签字按手印。”拿出一张表格,递给二人:“这是申请表,回去一项一项地填好,不得涂改,不能用圆珠笔。下次来送表的时候带两寸免冠照片四张,黑白彩色的都行。出门向右拐路南有‘立拍得’快照。我们的办公时间是上午九点至下午四点,来之前打个电话预约,我姓高。都听明白了吧?”
梁亚洲家厨房
一家三口坐在餐桌前无声无息地吃饭。
梁亚洲端起一小杯白酒,自己喝下半杯,递给妻子,说:“英子,你也抿一口。”
宋晓英接过杯子,一口喝干了,手捂着嘴,顷刻间眼里溢满泪花,她忍住,无限伤感地说:“亚洲,别忘了我们娘俩。”
梁亚洲又斟满一杯,仰头饮下,红着眼圈给一直低着头默默地吃饭的女儿加了一筷子菜,轻声道:“乖,多吃点。”
饭后,梁亚洲一边修水龙头,一边强忍着内心的抽搐,叮嘱妻子:“水龙头里的皮钱可能有点老化了,你关的时候不要拧得太紧,要不然一崩开家就淹了。在家的时候一定锁上防盗门,别嫌麻烦。下个季度的卫生费和存车费我已经交了。你每次关煤气的时候一定别忘了关总阀门……”
月月专注地拉着小提琴,梁亚洲望着女儿弱小的背影站了一会儿,默默地走到门厅。
梁亚洲没有找到自己的鞋,拉开鞋柜也没有找到。
他愣了一会,回到女儿的房间。
梁亚洲轻轻撩起小床上的被子,看到自己的几双鞋都被女儿藏在她的被窝里。
梁亚洲的心像被人捅了一刀一样的一阵剧痛,他从背后把拉琴的女儿搂在心窝里。
月月抽泣着说:“爸爸,我好好练琴,好好写字,就是为了让爸爸夸我,爸爸要是不要我和妈妈了,我就什么都不想学了。”
梁亚洲崩溃了,泪止不住流出来,他紧搂着女儿说:“爸要你们,爸没有不要你们。”
宋晓英伏在桌上,脸埋在双手里,脊背剧烈地抖动着抽泣。
女儿含泪的目光烙在我的心上,无论白天黑夜这双眼睛总是望着我,使我的全部勇气都化为乌有。我以为我是在奔向新的生活,实际我是走上了一条绝路。我无法拒绝女儿的要求,没有和妻子离婚,但我们分居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在家庭和情人之间扮演着两个截然不同的角色,我被分成了两半,一半是海水,一半是火焰。在女儿面前,我是个父亲,而在李晓丹那里,我更像是一个被宠坏了的孩子,难以想象我对她身体里蕴含的母性有多么的迷恋。这样的生活持续了两年,我们都到了即将崩溃的边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