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节撰稿人:外援绒绒毛】
寂寥空旷的大西北。
风像疯子一样呜呼乱跑,卷起漫天遍野的黄沙,肆意挥舞。
一座青灰色的石塔在黄沙中若隐若现,漆黑的小窗口垂下一条长长的辫子,尾捎挂着一只弯钩,上面还附带一张字条——“茄子肉片盖浇,不要蒜。”
塔下是寥落零星的市集,客商和小贩都被灰旧的头巾紧紧裹着,面目不清,唯见一抹抹干燥的高原红相映成趣。
“驾驾驾,吁……”三匹骏马疾驰而来,停在宁古塔的门前。
为首的中年男子青黑盔甲,面容冷峻,眼神里泛着军队人常有的果敢。紧随其后的年轻人刚放下头巾,便被西北粗犷的野风吹了满口黄沙,他垂下身子呸呸吐着,白嫩的面颊泛出不自然的潮红。
“就送到这里吧。”中年男人目不转睛看着前方往来稀疏的人流,笔直坐在马上。听着耳边脆生生的咳音被风沙淹没,不动声色。
第三人全身笼罩在银色铁铠,狭长的凤目在前二人身上徘徊。
“手贱。”
“末将在!”第三人全身待命,快速收回之前流连的目光。
中年男子声音缓了缓,语句艰涩。“圣上罚我于宁古塔面壁,责令你监送,现在罪臣已到目的地,你的任务完成,速速离去吧。”
“是!”干脆清泠的少年之声,刺破西北混沌的风声,也刺入了俯身吐沙的青年朦胧的泪眼。
他起身,双颊潮红,干裂的唇上布满灰白皮屑。
“迹。”刚吐露一个字,与中年人四目相对,银铠者果断挥起皮鞭,致他胯下马儿受惊飞奔而出,尘土飞扬,在沙雾中开出破旧的莲花。
中年男子眼波微敛,随着远去马影微微错乱了身形,这毫末的动作落入少年手贱眼中,转化成冰冷的提示:“忍。”
中年男子回神,目光重新聚焦,“交代你之事,务必妥善办好。”
“是!”青年颔首。
狂风呼啸,三三两两人迹在风沙中出没,银铠少年从马撘里翻出一卷羊皮纸,递向中年男子。“塔内了无生趣,师父可以写写字。”
羊皮卷被风翻开地方露出一排苍头小楷:闲来葡架下,无事弄桑麻……
中年男子一把夺过纸卷,眼神快速扫视周围,怒喝:“公然带出这种东西,找死么!”
银铠少年正色道:“肝脑涂地。”
“糊涂!”
两人沉默,各自隐藏在头盔后面。
一个老妪手提竹篮,慢悠悠靠近宁古塔。手腕暴瘦,青筋凸起,嶙峋腕骨上只有薄薄一层青皮。她抓起塔楼上垂下的辫子,颤巍巍将篮子挂在弯钩上,拽了拽辫子,塔上人便慢慢收回了辫子。
“老人家。”中年男子突然问道。“这塔里住了人?”
老妪抬头,一张枯皮面孔饱经风霜,“你是外地人吧,这塔里住了个不守时的姑娘,当年请假说外出三天,结果一去不返,整整一周没有践约,所以自罚入塔面壁。而今,已经许多年了。最初,我日日与她送饭,手脚伶俐身形健硕,如今你看我半身黄土,便知里面之人是何面目。”
“宁古塔宁古塔,一入古塔,再无安宁。”老妪叹息着摇着头慢慢走远。
“师父。”银铠少年开口,被中年男子挥手打断。
“我意已决,无需多言。”他推开宁古塔生锈的铁门,呕哑嘲哳的声响如同一把铁钻直接打入颅骨。银铠青年不由得捂上耳朵,策马倒退。
“回去吧,墨家军不能大权旁落。”中年男子说罢,关闭了大门。
塔内昏暗阴冷,他慢慢脱下沉重的青黑盔甲,露出里面糯白鹅黄的长衫。
“又有人被关押进来了?有趣有趣。”台阶高处响起一阵凄厉的笑声。
“谁?”常年的疆场厮杀让中年男子始终对未知保持着过人的警惕,他手扶腰间,一把匕首轮廓顿显,锋芒之色呼之欲出。
“谁?”凄厉声音的主人似乎觉得好笑,嗤嗤笑了半晌,中年男子眉宇间的狐疑愈加深刻。
终于,那女子停住了笑声,嗔道:“你这人好生健忘,刚在塔外问了我的事,转眼便忘了,未免太伤人心。”
一直思绪重重的墨迹,突然间被陌生人点破身份,不知为何,一下子竟轻松起来。
他自嘲,都从朝堂被贬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了,难道还会有人坚持不懈,追到此处落井下石?那他可要谢谢对方的精神可嘉了。
他从楼上阴影拱手一礼,“在家墨家军将领墨迹,现以罪臣之身流放此处,以后还请阁下多多关照。”
仿佛是感受到了墨迹心态的变化,楼上女子笑了笑,声色逐渐正常。
“原来是泼墨的大将,有趣。你怎么不问问我的身份呢,你不好奇我是谁?”
墨迹舒眉,“阁下若乐意告之,莫某人自然不胜荣幸,阁下若有意隐瞒,莫某人追问又有何意义呢?”
“不愧是四爷手把手教导的手下。”对方轻叹。
听到四爷两个字,墨迹突然握紧了双拳,眉头紧蹙,眼中射出鹰隼之光。
“呀,”女子轻叹,“像是有何隐情。墨大人,你看这样可好,我与你泼墨无关联,你与京都也远隔千山万水,不妨此时此处,一吐心中不快?”
墨迹思量片刻,忽而大笑。“未尝不可,只是无酒无菜,听故事未免乏味。”
话音未落,一只竹篮从上方掉落,里面的米粒散落出来,赫然便是之前老妪挂在发辫之上,被拖入古塔的那只。
他俯身扶起竹篮,里面只一方黑漆小盒,描金花纹甚是精致。
他打开小盒,喷香饭气扑面而来。
“茄子肉片盖浇,没有蒜。”女子说道。“不知道合不合大人口味。绒绒毛自己不喝酒,所以抱歉不能为大人提供。”
“绒绒毛?”墨迹在心里咂摸这真是个奇怪的名字,拿起竹筷爽朗地将饭菜扒入口中。
肉片滑嫩,如同一双温暖柔荑轻轻按摩着他的唇舌,茄身绵软,裹在厚重回味的酱沫里,搅拌在米粒中,口感分明,醇香Q弹。
三两口将一个女子的日常分量扒光,刚刚只觉得垫了个底,左右环顾,空落落的塔里除了眼前那摇摇欲坠的台阶,一无所有,更别提果腹解馋之物。
墨迹肠胃发出幽怨的鸣声,叫他一时竟对楼上素未谋面的女子产生了愧疚。自己把别人的口粮吃掉,尚且仍旧饥肠辘辘,却不知被吃掉口粮的人又作何感想。
“现在可以讲故事了吧?”女子忽略了方才塔内回荡的尴尬之声,煞有介事的说。“能被四爷如此抛弃的大将,十有八九是戳到了他的软肋。说,你动了他几个女人?”
墨迹触不及防有此一问,一时间瞠目结舌。“你到底是谁?”
“方才你还说无所谓我是何人,这会反倒有兴趣了?”女子低低笑了一会儿,“我跟你等量交换,你先讲你为何到这荒漠,我再为你答疑解惑如何?”
“一言为定。”
墨迹也不知为何就答应了,他向楼上不知面目不知身份的女子袒露出十几年来深藏内心的情感。
桑与子,一个曾经笑靥如花,明媚如阳,恍若小鹿在柳堤田垄间奔跑的姑娘,在某一日脚踩花盆,发挽旗头,施施然走入朱墙碧瓦的深宫后,便摇身一变成为笑里含刀,绵里藏针的贵人桑氏。
从此再不见其明媚笑靥,从此再不见其裙裾飞扬。所见所视只有一位端庄淑雅的贵人娘娘,举手投足,分寸不乱,唇齿眉眼,刀光血影。
“为了位子,她连名字都不要了。”墨迹颓然倚靠在冰冷石墙上,苦笑。“为了位子,她连跟我相识的记忆都不要了,我是不是该成全她最好?”
楼上沉默。
墨迹继续说道,冷峻面孔逐渐陷入温软的回忆里。
青青树荫,碧蓝湖影,桑与子同墨迹十指相扣坐在湖畔。她青丝铺散,宛如一潭幽碧湖水,斜倚在墨迹鹅黄的长衫之上。墨迹盘腿而坐,脊背挺得笔直,眼神却满含温情,低头笑看怀中女子。
“昨日我读《诗经》,竟有一首是写给你的,我背来给你听听。”
“哟,墨家武夫何时也舞文弄墨起来,你倒说说是哪首,若是不对,看我依你不依。”
墨迹微眯双眼,摇首背到:“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
“停停!”桑与子连忙打断,嗔道。“说你一介武夫还不承认,这诗明明是讲战争的。如此良辰美景,你太煞风景。”
“是么?我只是觉得里面有你的名字,再讲战争,也是温柔的男女对抗。”
“呸,滑舌。”桑与子虽唾着,眉眼里却满是羞喜。“呐,我教你啊,真正有我名字,又是情诗的,其实是死生契阔,与子成说……”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墨迹温柔和声。
风柔柔地轻拂二人口耳,四目相对,满是温存。无声的对视如同一枚绵长窒息的吻,紧紧扣住了两颗年轻活跃的心神。
末了,桑与子羞恼地锤着墨迹胸膛,“你耍我,你知道这首诗。”
墨迹张开手掌,将她的粉拳握在手心,贴在自己胸口。“我知道,我为你日夜学诗,只为不让桑家才女被落误入武门的口实。但我着实不喜欢这首,什么生死,我与你只要快快乐乐在一起,才不提什么前生后世。我只想与你同袍,与你同泽,与你同被。”
“越说越浑,不理你了。”桑与子挣扎着从墨迹怀抱里跑出,羞红的面孔宛若三月桃花。她跑了两步,忽然回过头来。“下月皇家就要大选了,你再不去我家提亲,我可就进宫当娘娘去了。”
“我不急。”墨迹笃定道,手在胸口轻轻拍着。“你的心都在我这,人哪都去不了!”
“嘁。”桑与子翻了个白眼,跑出了半百墨迹的回忆。
所有韶光黯淡,春风变成阴冷刺骨的呼啸,宁古塔沉闷的颜色重新回到墨迹眼前。
“如此,你果然没赶在大选之前提亲?”女子沉吟道。
墨迹轻笑,“少年轻狂,我那时太过自信,竟忘了皇家威严无人能抗。原以为她会等我,却原来只是自己轻信了自己。”
女子沉默,加重了此间压抑。
“现在,该你讲讲你的故事了。”
女子轻笑,“我不是你的桑贵人,也不是你认识的任何人,对不起,让你失望了。我甚至都不是你这个世界的人。”
“何解?”
女子说:“你与桑贵人,是被书写的故事,而我,却是书写故事之人。一周前,我因故将自己的故事停住,原本只想调休个一两天,却接连十天都没有回归,所以为了致歉,便出此番外。这样讲,你可懂得?”
墨迹一脸茫然。
“也罢,我只说一句你懂的。那就是,你与她,情缘未了,势必还有纠缠,静静等着吧。”
残阳如血,黑暗从窗户口渗透,夜晚的凉意慢慢爬升,一点点裹住墨迹依旧鹅黄如初的长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