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日爱情
他们均出生在清光绪年间。他与她的婚姻一如同辈人那样依照父母之命完成,而牵线搭桥的自然是媒妁之言了。
所以,他们的婚姻没有爱情作为基础。而且她比他大整整5岁。她亦知道这势必会成为他们日后生活的一个障碍。她明白他的不甘与不愿。只是他同自己一样没有选择的权利。她也没有反抗的勇气。
她是那种极其传统的女子。无论是从体貌还是思想来说,她都极符合封建礼教的规定。她拥有着娇小的身材,在我的记忆中,她是属于那种极矮的类型。大概只有一米五左右。这副瘦小的身躯全压在了一双更加瘦小的脚上,那是一对极标准的三寸金莲。
在她的意识中,相夫教子是她生命的全部内容和意义所在。她向往着这样的生活,她也希望着能如此平静地度过自己的一生。
命运也仿佛满足了她的愿望,他们顺利地拜了堂成了亲。两个人开始了真实平淡的生活。接下来,只要时间按照她预想中的轨道行驶下去就可以了。但是,中途还是出现了意外,甚至可以说是灾难:他离家投奔军队去了。
事情发生在他们婚后不久。那时他们成婚还未满月。事情的起因很简单,他与他父亲间的矛盾激化。于此,她亦早有耳闻,知道他们父子二人素来不和。而且,他父亲甚至起了舍他反去过继自家兄弟的儿子的念头。再加上他本身是个火暴脾气,什么委屈也受不得。因此他们父子一直僵持着。只是不曾想他们的关系会这么迅疾地决裂,而且就在她过门后不久。
他走了,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他只用空了的一床的被子告诉她,他走了。这一走可能一去不回,他们或许就此诀别。
在旁人看来,她是可怜的。可是在那兵慌马乱的年代,谁又有多余的同情施舍于她?因此安慰的话语微乎其微,近似于无。她的生活仿佛溺于一潭死水当中。按一般的情况来说,她要么选择等要么选择改嫁,除此之外再无他法。然而,她却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吃惊的决定。在众人皆已认定她会选择上述道路中的一条的时候。她选择了追随他的脚步而去。尽自己所能去追赶她已经认定的幸福。
在时隔六十多年后,她在回忆这件往事的时候,眉宇间没有任何波澜,神情出奇的平静。她丝毫不以此骄傲或者自豪。她只是做了一件符合自己内心决定的事情,一件理所当然的事情。
她说,当时的她又一次体会到了少年时期裹足的痛苦。一双伶仃的细足在长途跋涉后又红又肿又痒又疼。但是她一直咬紧牙关坚持着。在她的意识当中除了找到他再无其他念头。单纯的信念给她带来充沛的力量,让她坚强。她便这样靠着从亲友那里得来的一丝半缕的线索一路找寻着他。她或是步行或是搭便车,从河北老家历经河南,山西,山东等地最终在四川找到了他。
在我问及以后的事情时。她布满皱纹的脸庞绽出了一朵花。她没有说他们两人如何见面,见面后又是何种情形。她只是说,从那以后自己一直陪着他随着军队辗转于全国各地。最远的一次到达了福建。再后来。战争结束,他们携一双儿女重返故里。
她没有说,但是我已知道在他们重逢的那一刻,属于他们两人的爱情之花已然在他们的心底盛开,光鲜馥郁。
再后来,他们一直相依相持。他们的儿女也长大成人,然后有了各自的家庭,有了自己的儿女。她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孙辈出生,而后迎来了曾孙辈。
生活到此似乎给了她应得的回报,她期望已久的幸福。可是命运还是不忘于此时,在她已经满足的时候丢给她一样意想不到的“礼物”——她得了青光眼。这时的她已经年过八十。因为年龄的原因,医院拒绝给她动手术,家人只能放弃。在莫大的悲伤中无助地看她一点一点一点地失去观看这个世界的权力。她眼中的色彩开始衰减,变得灰暗,然后只剩下模糊的光与影,最后归于永久的黑暗。
整个世界对她来说已经化为一具子宫,漆黑一片。她如婴儿一般只知道索食和排泄。她无能为力,再一次的。只是这一次她彻底地失去了抗争的机会,她的身心俱已老去。
其时的他承担起照顾她的责任,虽然他也年愈古稀。他每日为她梳洗,喂她吃饭,帮她方便。他的脾气仍然不好,有时会大声责骂她。但是事后,他仍尽心努力地做着一切。为她。
就这样,她在他的悉心照料下又度过了几年安定的日子。她是在一个冬日的傍晚走的。走时她真的很安详。只是她是抱着遗憾离去的:她最疼爱的大孙儿远在新疆,没能赶回来。
那一年,我十六岁。如果你看过我那篇《生离不如死别》的话,至此你便会知道她是谁。她是我有生以来送走的第一位亲人。
她是我的曾祖母,而他就是我的曾祖父。
这是属于他们的旧日爱情。
那坟前开满曼陀罗花
1
郊区的公车站上来一对男子,坐在我们对面。之所以要用“一对”而不是“两个”来形容,是因为有些不寻常。落座的时候,右边高大俊朗些的那一个,胳膊是横放在他旁边清秀的同伴椅背上的,稍稍有些虚笼着,仿佛爱护着对方似的。不一会儿他似乎略略惊觉,发现我注视的目光时候他的眼神有些慌张错落,划了个弧线把胳膊收了回来。
我知道他们一定是怕人盯的,连忙低下眼帘,但又觉得这样好像泄露了自己的多心似的,装作百无聊赖地张望,打了个呵欠,倚在旁边的老公肩上。
情人节,很多美眉手捧一束玫瑰。老公说玫瑰太俗,领着我去郊区的花场,一日看尽万紫千红,采回来十一枝白茶花。他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的白裙在风中绽开,洁白清香,就像这白茶花。”
我不由得一笑,道:“亲爱的,你像个校园诗人了,还是浪漫主义的。”
老公笑道:“不要浪漫派,那就现代派,恶之花,有毒。”
我笑问:“好好的怎么又成毒花了?”
他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说:“我不需要解药。”
呵呵,明知道是花言巧语,我还是很受用。在他之前,我也有过男友,但他们要么大男子主义,要么木讷不解风情,只有他,似乎能猜透女人,对我了如指掌又极有耐心,总是能恰到好处地抚慰我。我不得不承认,他的帅气、多金、多情,让一贯骄傲的我简直有点花痴了,但却丝毫不流露出来,“顽强抵抗”了一年之久,最终“不得不屈服了他的求婚”。感情渐入佳境后,朋友和亲人也都一致认可了他,我们结婚了。婚后一帆风顺,我没有踏进婚姻坟墓的感觉。他似乎比我还了解女人的心思,我们的第一次,他就对我呵护备至,温柔而又激情。
也有好友好意告诫:“男人太优秀的话就得防着点,小心婚姻潜伏危机。”我也略有些担心,暗暗观察,偷偷试探,耳鬓厮磨朝夕相处半年来,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我不由得笑自己身在福中不知福,无事自寻烦恼。
他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情人节的女孩子都花枝招展,一般男人就算没有色心色胆,也要贼溜溜流着哈喇子盯着看。我却从来没过见他这样。别说美女了,此刻,他似乎连对面那对特殊的情人都未留意到,只是定定看着窗外。郊区万亩花田的香风,拂过他那在暮色中更显深沉的脸。我靠着他的肩,安心,窝心。
我意识到我在不自觉地微笑的时候,发现对面那个清秀的男子也是眼角眉梢挂满了婉转的爱意。如果不带任何偏见地看他们,还真是一对璧人。右边那一个有着线条刚毅的轮廓,顾盼生辉,左边那一个深目黛眉,含情脉脉。我见右边那位与左边的那位说话,将手肘轻轻压在对方的膝盖上,言笑中有一种难言的亲昵,更是深信他们是一对。
果然,到了一个站,右边那一个先下了车,车子缓缓启动,留下的这一个的视线还恋恋不舍。刚好遇到十字街口,车子在等红绿灯,这一个突然一笑,堪称嫣然。我也在心里微笑起来——他简直不会掩饰他的欢愉了,或者他不想掩饰乃至根本没有想过要掩饰。原来下了车的那个正在跟他挥着手。那一定是情人的告别。
情人节夜晚,漫天飞着丘比特的箭,沉浸在幸福中的我满足地在想,爱人同志们也有权享受这个美好的节日啊。
到家已经是夜色弥漫了,我挽着老公的手,说起刚才车上那一对。
他们一定相爱吧,但是……真不容易,我说。
谁像你这个小乖乖这么幸福呢?老公说。
2
如果不是一年多之后再次相遇,那一次公车上的见闻,我可能会渐渐淡忘了。
周五的凌晨,我偶然醒来,发现老公****着上身,坐在床边弯着腰抽烟。他听见我翻身醒来,嗓子干咳了两下,说:“最近公司事情太多了,有点神经衰弱。”我开了灯,见他眼里布满了血丝,不由一阵心疼:结婚一年多,他让我在外随心所欲开了家花店,在家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自己在软件公司担任工作最繁忙、待遇最优厚的开发部主管,春节我生日,他将一辆BMWMINI的钥匙交到我的手里……是我惯于享受他的照顾而疏于对他的关爱了。我不说话,将他手里的烟取下,掐灭,一双雪臂圈着他,吻在他微有些青黑的胡茬上。
“宝贝,别担心我,你先睡。”他安慰我。初春乍暖还寒,他给我拉上被子。他像宠孩子一样宠着我,什么事情都自己扛着,从不让我分忧。可我是深爱着他的,恨不得住到他的心里,我不希望有太多的事情侵占他心灵的空间。
“现在你心里只要有我一个人就好了,不要有杂念。”我轻声说。合欢花被子从我身上滑下,我像条柔软的白蛇缠绕在他的肌肉紧实的腰间。像往常一样,他很快便有了回应。被翻红浪,午夜的欢爱使他忘记掉忧愁,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早上我醒来,身边的人尚在梦中。他双唇和双眼微张,仿佛失去控制似的。这个男人外表健硕,行事独断,此刻他暂时的软弱,却让我心里生出一种母性的怜爱。我亲亲他的额,悄悄起床,上网查了关于神经衰弱的病因和缓解方法。
他坐在餐桌前享受我亲自做的吐司、煎蛋和牛奶。我撒娇道:“亲爱的,我们憋在市区很久了,新买了车还没出去兜过风呢,要是嫌远,就去去年去过的花场好了。”我想,既然他是思虑太多,就应当好好休闲放松。那杯牛奶停在空中,他犹豫半天,脸上尤带倦容。我一再坚持,他终于点头了,笑说:“这么大个人了,还像个贪玩的小妹妹。”
“什么妹妹,我可是你正儿八经的夫人!”我假嗔道。
不过,他既然答应出游,我的如意小算盘就得逞了,所以一路驱车开往郊区,我快乐得像个小鸟儿。
南国的暮春时节,仍然是姹紫嫣红开遍。路过那家叫“开到荼蘼”的花场,我又看到了反季节的茶花,就跟老公说:“听说茶花粉能够治疗神经衰弱呢!”
老公反驳道:“傻瓜,茶花粉调节女性内分泌还可以,跟我这是两码事!”
想不到他除了对女人的贴心,连对花花草草的研究都让身为女子的我自叹不如。
老公道:“了解花才能更了解女人。”于是在我面前显摆他对茶花的了解,如何将花瓣以盐搓揉后,如何以冷开水洗净、沥干,然后加入糖拌匀,装在密封的容器中,腌上三天后食用。
我听得一愣一愣的,突然听到一阵笑声,已经被人从后面蒙住眼睛:“猜我是谁?”
我心中一喜:“别闹了,不是张晓筠还有哪个?”
果然是阿筠,我大学的闺蜜,毕业后,我结婚前她刚好去了日本,两年没见了,她还是当初那个爱跟我打闹的小姐妹。我赶紧介绍老公和阿筠。
“结婚也不等我审查,原来是着了姐夫的魔跑了。”阿筠含笑嗔道。
我们都笑起来。
阿筠笑得双颊飞霞,说:“我也是回来结婚的,你顺便给审查审查,看,他来了!”
我扭头看时,只见半人高的茶花树苗间,走来一个手捧白茶花的男子,眉眼俊朗,眼熟。
“你们好,叫我安川吧,欢迎来到我们家的花场。”他笑靥如花,伸手过来,与我和老公一一相握。
我愣住了——他是那次车上遇到的那一对中的一个!
那一天,我们一起在安家吃了饭。安川的父亲两年前去世了,母亲当了半辈子的花农,虽然现在已是偌大一个花场的老板了,但仍脱不了农民的拘谨。不过她对阿筠真是疼爱有加,看得出来。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心里有事,总觉得气氛有些尴尬。大家都客客气气的,话不多,唯有阿筠一派喜气。
3
“阿筠会受伤的。”我神经紧张地跟老公说。
他不语,将白茶花插进花瓶。
“不行,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受伤害。”我拿起手机,我要拨阿筠电话。
老公突然夺过我的手机:“你要干吗?!”
我说:“我只是要提醒她,安川是……”
老公提高嗓门道:“那关你屁事!”
我说:“阿筠怎么办,他会毁了她的!”
“只要你不说,张晓筠会幸福的!安川是什么人你了解吗!他们的生活你了解吗!”
我吓了一跳,他从来没有这样吼过我。他的额上青筋突起。他犯得着这样激动吗?且不说他的话无理,光是他这样对我吼,就让我感到无限委屈。以前他太宠我,宠得我的确有些任性了。我鼻子一酸,脚一跺,转身便出了门,老公竟然也没有拉我。
我流着泪在电话里跟阿筠说:“想不到他会对我发脾气。”
不知就里的阿筠说:“两个人不是系统运行良好吗,小吵小闹是趁机杀杀病毒。我和安川结了婚能像你们这样就好了。”
这个傻阿筠啊,完全蒙在鼓里呢。我本来想让她对安川的“那方面”取向大胆假设、小心求证来着,但此刻我情绪糟透了,根本无心规划我跟她的谈心。我也不敢贸然跟阿筠说安川的事,我想,那对一个恋爱中的女孩来说是要命的。
4
上岛咖啡。安川坐在我对面,我约的他。
他静静沐浴在阳光中,头发的边缘有种朦胧的羽化效果,目光清澈如水。如果不是因为阿筠,我也会对他有我见犹怜之感。但这种事发生在自己的朋友身上,我只能无情了。
“安川,虽然我们认识的时间很短,但是,我希望你知道,我和阿筠都是善良的人。”我说。
他低头喝着一杯皇家奶茶。我偏执地认为,女人才爱喝奶茶。
沉默半天,他终于开口说:“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说这些,晓筠是个好女孩,我会好好对她的。”
我顿了顿,心想只能单刀直入了,于是说:“安川,我们不要这样拐弯抹角了,你告诉我,你是不是根本不喜欢女人?”
他低眉轻笑:“你是不是从哪里听来什么谣言了?”
他的避重就轻让我有些恼怒,决定跟他摊牌。我说:“如果是我说的那样,请你不要碰阿筠。今年情人节,公车上,我见过你的,和一个男人。”
他抬眼看我,哈哈笑道:“原来如此,看来你是误会了。成仔只是我们花场的一个员工,是,他是对我有那种意思,但对我而言,他只是一个关系比较好的朋友。”
他下巴一抬,示意我看窗外形形色色的行人,目光落在那些来不及等夏天到来就提前暴露的光溜溜的美腿上。他细眯着眼说:“女人,我喜欢的,是女人。”
我愕然,想不到他会这样直接地回答我。那个情人节,那个面容清秀的成仔对安川的倾心,给我很深的印象,但对安川的情形,我确实有些记忆恍惚了。
他继续道:“我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为晓筠,但你可千万别跟晓筠说这个。我们回来见过母亲,马上就去日本了……”
我无功而返,却也放下了一颗忐忑的心。我在路上想好了跟老公认错和好的辞令,想象他张开双臂迎接我,但开门却只见地板上到处是烟头,白茶花花瓣散落一地。他醉了瘫倒在地毯上,我过去扶他。我更没有想到的是,“啪”的一个耳光,像初夏的第一道惊雷,毫无预兆地,他打了我。
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