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造衅开端实在宁”》一文中,我把《红楼梦》中贾宝玉的四个丫鬟——袭人、媚人、晴雯、麝月的四个人名,解析成贾宝玉在秦可卿卧室内二人“不肖”的“行为的过程”。说明了秦可卿确实是 符合“造衅开端实在宁”的词义的。也一并证实了《金玉缘》中护花主人的结论“秦氏房中是宝玉初试云雨”的正确性。但是,解析到此,四个人名所关联到的书中的情节,并未尽释。从整部《红楼 梦》书中看来,这些人名,除了“媚人”仅在第五回里出现过之外,其余三人在整部书中,屡屡出现。其中袭人和晴雯还都被列入第五回的《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之中。经过对她们三人在整部书中的情 节的梳理,从中可以发现“她们各自的‘名字’的涵义”,基本上和她们各自在书中的表现,也很是一致的。下面分别加以说明。
一、袭人
袭人是宝玉的丫鬟中的佼佼者,在《红楼梦》第五回的《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名列第二。这一段的原文是:
又见后面画着一簇鲜花,一床破席,也有几句言词,写道是:
枉自温柔和顺,空云似桂如兰;堪羡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
这首词是对袭人一生命运的概括,在曹雪芹笔下的八十回的《脂砚斋重评石头记》中,也并未写尽她的人生,这里就只论及她的生性、作为和她的名字涵义的关联了。在《红楼梦》的第三回中, 作者交代了她的来历,以及她的“名字”的由来:
这袭人亦是贾母之婢,本名蕊珠,贾母因溺爱宝玉,恐宝玉之婢不中使,素日蕊珠心地纯良,遂与宝玉;宝玉因知他本姓花,又曾见旧人诗句有‘花气袭人’之句,遂回明贾母,即把蕊珠更名袭人 。如果说,袭人在书中的作为,仅仅限制在“花气袭人”的范畴内,那么,她的名字和她在书中的表现,就很不一致了。所以,我认为,她在书中的表现,除了对宝玉是“花气袭人”之外,对其他人 ,则是另一个“袭人”,即为一己之私心,极尽其“明枪暗箭”“袭人”之能事。一个两面人物。下面我们可以看看她,在曹雪芹的笔下,她究竟动了什么心思,做了些什么事。在第五回里写到宝 玉和她有了“云雨私情”之后,接着:
自此宝玉视袭人更自不同,袭人待宝玉也越发尽职了。
袭人既是由贾母安排,其身份自不同于其他丫鬟,加之与宝玉“私情”关系,在此基础上,她自然要进一步发挥她的作用,并设法巩固她在怡红院的地位了。
首先,她设法对宝玉进行了“控制”。在第十九回书中写道:袭人自幼儿见宝玉性格异常,其淘气憨顽出于众小儿之外,更有几件千奇百怪口不能言的毛病。近来仗着祖母溺爱,父母亦不能十分严 谨拘管,更觉放纵弛荡,任情恣性,最不喜务正。每欲劝时,谅不能听。今日可巧有续身之论,故先用骗词以探其情,以压其气,然后好下箴规。
接着,袭人向宝玉提出了三点要求,而且宝玉一一应承。
至书中第二十回内,作者借李嬷嬷的气话,道出了袭人在众丫鬟中所具有的特殊地位。
宝玉……走来,只见李嬷攘拄着拐杖,在当地骂袭人:
“忘了本的小娼妇儿!……一心只想妆狐媚子哄宝玉,哄得宝玉不理我,只听你的话。你不过是几两银子买了来的小丫头子罢咧,这屋里你就作起耗来了!……”
宝玉虽听了这些话,也不好怎样,少不得替他分辩说:“病了,吃药……”又说:“你不信,只问别的丫头。”李嬷嬷听了这话,越发气起来了,说道:“你只护着那起狐狸,那里还认得我了呢?… …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我都知道那些事!”
从以上文字中,曹雪芹点明:“谁不是袭人拿下马来的?”读者从此可以看到,袭人已使一些人成了她的“俘虏”,宝玉也并不例外。此外,袭人在宝玉因金钏儿和琪官儿的事被打之后,更进一步 借机在王夫人心中取得了充分的信任。书中第三十四回,描述了这些情节:
(袭人)又低头迟疑了一会,说道:“今日大胆在太太跟前说句冒撞话,论理——”说了半截,却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说。”袭人道:“太太别生气,我才敢说。”王夫人道:“你说 就是了。”袭人道:“论理宝二爷也得老爷教训教训才好呢!要老爷再不管,不知将来还要做出什么事来呢。”
王夫人听见了这话,便点头叹息,由不得赶着袭人叫了一声:“我的儿!你这话说得很明白,和我的心里想的一样。……”袭人见王夫人这般悲感,自己也不觉伤了心,陪着落泪。又道:“……今日 太太提起这话来,我还惦记着一件事,要来回太太,讨太太个主意,——只是我怕太太疑心,不但我的话白说了,且连葬身之地都没有了!”
王夫人听了这话内有因,忙问道:“我的儿!你只管说,……你方才和我说的话,全是大道理,正合我的心事。你有什么,只管说什么,只别叫别人丢t道就是了。”接着袭人讲了应把宝玉迁 出大观园居住的一大篇道理。于是王夫人有作了如下的交代:
王夫人听了这话,正触了金钏儿之事,直呆了半晌,思前想后,心下越发感爱袭人。笑道:“我的儿!……你今日这话提醒了我,难为你这样细心,真真好孩子!——也罢了,你且去罢,我自有道理。只是还有一句话,你如今既然说了这样的话,我索性就把他交给你了,……自然不辜负你。”以上这两大段对话 ,王夫人和袭人之间,达成协议。遵照王夫人的吩咐,袭人和赵姨娘享有同等的“月钱”待遇,从此她在怡红院就更有了牢固的基础了。及至第七十七回,王夫人揭露了宝玉平时和一些女孩子的私情 话,并把晴雯等人逐出大观园一段,读者可看出,其中大约少不了袭人的谋略。
宝玉遭“……咱们私自玩话,怎么知道了?又没外人走风,这可奇怪了!”“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了,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
袭人听了这话,心内一动,低头半日,无可回答,因便笑道:“正是呢。若论我们,也有玩笑不留心的去处,怎么太太竟忘了?……”宝玉笑道:“你是头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的人,他两个又是 你陶冶教育的,焉得有什么该罚之处?……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们一样从小几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生的比人强些,也没有防碍着谁的去处;就只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竞也没见他得罪了那一个 !……”
从上段文中,我们不难感受到,晴雯被逐等事,袭人自然脱不了干系。王夫人的种种情报,当然是来源于袭人的。从书中看来,经过这一场大的变动之后,袭人在怡红院的地位,就十分的稳固了 。此后,在书的前八十回中,确也未再发生过别的大的变故。
总之,袭人作为当时贵族家中的一个奴仆,施展个人的谋略、权术,以及投入了个人真挚的情感,争得个满意的地位,应不为过。
曹雪芹写出了袭人的可赞之处,也写出了她的少德之处。我认为,对于袭人为人的这两个方面,曹雪芹加给她一个如此的名字——“袭人”,是很恰如其分的。
“袭”!既可是“花气”之“袭”,也可做“谗佞”之“袭”,各为其用,袭人则是兼而有之。
二、晴雯
晴雯在《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名列第一。册中的画、词如下:只见这首页上画着一幅画,又非人物,也无山水,不过是水墨染的满纸乌云浊雾而已。后有几行字迹,写的是:霁月难逢,彩云易 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了招人怨。寿天多因诽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这些画、词,概括了晴雯一生的经历。书中已详述。另外,在曹雪芹的笔下,对“晴雯”的来历,也有所交代:
这晴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她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
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晴雯的来历,也说明了她以她的“伶俐标致”,在怡红院中站有一席之地,并发挥了她才智,最终有了一个深情、清白而悲烈的结局,得贾宝玉一篇衷情的《芙蓉诔》的褒扬,也应是很差强人意的 了。这些内容和《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的画、词之意,也是一致的。在曹雪芹笔下,以“晴雯”的名字,对应贾宝玉“情温”之涵义,确也如脂砚斋所说:“文至此,不知从何处想来?”书中这样描述 的地方很多,主要的有:
1.第八回,贾宝玉在薛姨妈处饮酒后,回到自己房中一段:
一面说,一面来至自己卧室。……晴雯先接出来……宝玉方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哪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我贴在门斗上的,我恐怕 别人贴坏了,亲自爬高上梯,贴了半天,这会子还冻的手僵着呢!”宝玉笑道:“我忘了。你手冷,我替你握着。”便伸手拉着晴雯的手,同看门斗上新写的三个字。
2.第五十一回:
袭人因母病回家,宝玉夜间醒了要吃茶,……麝月出房,晴雯唬她玩耍一段:宝玉笑道:“倒不是怕唬坏了他,……你来把我这边的被掖掖罢。”晴雯听说,就上来掖了一掖,伸手进去,就渥一渥 。宝玉笑道:“好冷手!我说看冻着!”一面又见晴雯两腮如胭脂一般,用手摸一摸,也觉冰冷。宝玉道:“快进被来渥渥罢。”……宝玉笑道:“这不是他?在这里渥着呢!……”晴雯一面说,一面仍回 自己被中去。3.第七十七回,晴雯被撵,住在她姑舅嫂家一段:
宝玉……一眼就看见晴雯睡在一领芦席上,……心内不知自己怎样才好,因上来含泪伸手,轻轻拉她,悄唤两声。
晴雯……嗽了一日,才朦胧睡了。忽听有人唤她,强展双眸,一见是宝玉,又惊又喜,又悲又痛,一把死攥住他的手,哽咽了半日,方说道:“我只道不得见你了!”接着便嗽个不住。宝玉也只有哽 咽之分。……宝玉看着,眼中泪直流下来,连自己的身子都不知为何物了,一面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我虽生得比别人好些 ,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今儿既担了虚名,况且没了远限,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说到这里,气往上咽,便说不出来,两手已经冰凉。宝 玉又痛,又急,又害怕。便歪在席上,一只手攥着他的手,一只手给他捶打着。又不敢大声地叫,真真万箭攥心。
两三句话时,晴雯才哭出来。宝玉拉着她的手,只觉骨瘦如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哭道:“除下来,等好了再戴上去罢。”又说:“这一病好了,又伤好些。”晴雯拭泪,把那手用力拳回, 搁在口边,狠命一咬,只听“咯吱”一声,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咬下,拉了宝玉的手,将指甲搁在他手里。
又回手扎挣着,连揪带脱,在被窝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小袄儿脱下,递给宝玉。……宝玉见他这般,已经会意,连忙解开外衣,将自己的袄儿退下来,盖在他身上,却把这件穿上,不及扣 钮子,只用外头衣裳掩了。刚系腰时,只见晴雯睁眼道:“你扶起我来坐坐。”宝玉只得扶他。哪里扶得起?好容易欠起半身,晴雯伸手把宝玉的袄儿往自己身上拉。宝玉连忙给他披上,拖着胳膊,伸上 袖子,轻轻放倒,然后把他的指甲装在荷包里。晴雯哭道:“你去罢!这里腌脏,你那里受得?你的身子要紧。今日这一来,我就死了,也不枉担了虚名。”
晴雯和宝玉之间是“清白”的。虽有几多“温存”,而终未及“乱”。晴雯的名字,正合曹雪芹之“设”。
三、麝月
麝月何许人也。她的来历,曹雪芹没有交代过。且在《红楼梦》第五回的《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中,也没有她的位置。整部《红楼梦》书中,她的名字,都是贯彻始终的。
麝月的名字,若以“射月”形涉男女交欢之貌,则颇显“粗俗”。只是,麝月和宝玉之间,按曹雪芹所写,也确有“不肖”之事,只是没有明写罢了。
在第二十回内,有一大段写到宝玉和麝月的情事:彼时晴雯、绮霞……等耍戏去了。(宝玉)见麝月一人在外间屋里灯下抹骨牌。宝玉笑道:“你怎么不和他们去?”……麝月道:“都乐去了,这屋子 交给谁呢?那一个又病了,满屋里上头是灯,下头是火;……所以我在这里看着。”
宝玉听了这话,公然又是一个袭人了。因笑道:“我在这里坐着,你放心去罢。”麝月道:“你既在这里,越发不用去了。咱们两个说话儿不好?”宝玉遭“咱们两个做什么呢?怪没意思的……。也 罢了,早起你说头上痒痒,这会子没什么事,我替你蓖头罢。”麝月听了道:“使得。”说着,将文具镜匣搬来,卸去钗环,打开头发,宝玉拿了蓖子替他篦。
只篦了三五下儿,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儿还没吃,就上了头了!”宝玉道:“你来,我也替你蓖篦。”晴雯道:“我没这么大遣化!”说着,拿了钱,摔了帘 子,就出去了。
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而笑。宝玉笑着说:“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儿,宝玉会意,忽听“唿”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我怎么磨牙了? 咱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拌嘴儿了。”晴雯也笑道:“你又护着他了!你们瞒神弄鬼的,打量我都不知道呢!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说着,一径去了。这里宝玉通了头,命麝月悄 悄的服侍他睡下,不肯惊动袭人。
这段书中,曹雪芹点出了麝月“公然又是一个袭人了”。而且,还让晴雯道出:一……没吃交杯酒,就上了头了,……你们瞒神弄鬼的,打量我都不知道呢!”揭露出宝、麝之间的隐情。把这一部 分和在第三十一回中,晴雯指责袭人和宝玉之间的隐情时说的:“……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些事,也瞒不过我去……”相比较可以感到:晴雯对宝、麝之间,和对宝、袭之间的这些揭露性语言,何其相 似。因而,我认为宝、麝之间,也是有过“不肖”的行为的。总结以上看法,就其基本内容来说,曹雪芹所安排的这三个丫鬟的名字的涵义,和书中所写的她们各自的表现情节,是可以体现其同一性 并可融会在一起的。我认为这正是曹雪芹的写作艺术和技巧的高超之处。